第16章 第 16 章

张晓这样一起头,大家都看过来,童弋祯有些骑虎难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音乐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变成无关紧要的东西,生活被房租水电、通勤稿件占得越来越满。

“我唱得不好。”

“还有我垫底呢!唱一首吧,来都来了。”

大家的目光聚在她身上,来了KTV却一首歌也不唱,着实有点装。

“那我唱一首。”

“好的呀!好的呀!”

张晓将童弋祯拉起来,特意用消毒湿巾擦了麦。

童弋祯点了孙燕姿,清冷空灵的声音流淌出来,大家都静下来,骆望钧看见她清瘦的背随着曲调的高低轻轻耸动,职业裙装下,一双藕白的小腿交叠在一起,很优雅。

【站在十字路的交点】

【该怎么走我却只想回头】

……

【你能体谅我有雨天】

【偶尔胆怯你都了解】

这首《雨天》在场的人中除了徐稚闻,谁都没有听过。

那是他们高中毕业晚会上,童弋祯唱过的。

那个晚上原本该是晴天的,最后却真的下起了大雨。

到了该散场的时候,这场雨留住了她们,在校园里再停留一会,世界会再包容她们一会。

“早知道就不选那首歌,我是什么很倒霉的人吗?好端端下雨…”

童弋祯将被雨淋湿的校服递过去,用手指梳着湿黏的头发抱怨。

“嗯,是很倒霉。还好你唱的是《雨天》不是《龙卷风》。”

“你什么意思。”童弋祯瞪人时会下意识咬住嘴角。

“字面意思。”徐稚闻伸手,大拇指将她的嘴角抚开:“说过多少次,不要咬嘴唇。”

童弋祯像被烫到一样,蹦开好远:“喂!不是说了不可以随便捏我脸。”

徐稚闻扭头往外走:“知道了,娇气。”

那句娇气童弋祯没听到,看见徐稚闻已经伸手将校服搭在肩上往家走了。

“喂,等等我,一起回去啊。”

雨声越来越小,夏天的灼热被短暂浇灭,然后被土地的暑气蒸得更加猖狂。

包厢里变得闷热。

“童老师,你原地出道吧!”

唱完好一会,张晓才反应过来,她的语气满是互联网语言膨胀后留下的夸张。

“出道了就没人跟你们一起做新闻了。”

童弋祯冲着她眨眨眼,还了话筒,把主场交换给妹妹们坐回原位。

“你唱得好好,之前在学校应该去参加校园歌手的。”骆望钧真挚道。

“早知道你有这本事,应该挖你去我们广播站。”

童弋祯笑笑,应付了几句。

她并非对十佳歌手、广播站不感兴趣,只是她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挤出来做家教兼职了,那有空闲和骆望钧这样的少爷去玩社团活动。

徐稚闻全程都很沉默,他今晚原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将人带回家,他的厨房里还放着小半锅没煮完的冬阴功,等他们回去怕是要吃不得了。

她看见徐稚闻抬手看了眼表,他的表是很低调的机械表,在车上安静时你甚至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的走动。

“回去吧,我有点困了。”

童弋祯率先起身,碰了碰徐稚闻的手背。

他很配合地站起来,立在她旁边高出半个头。

其他几人打算在这里通宵,童弋祯打过招呼后带着徐稚闻先走。

童弋祯一走,骆望钧也没什么心思再待下去,草草结束这个晚上。

那晚之后,徐稚闻越来越忙,有时候一个礼拜两人都见不到几面。童弋祯只能从半夜的开门声和浴室的水声判断是他回来了。

原本说好周末一起去看赵姨,现在一拖再拖,最后也变成了她一个人先去。

根据徐稚闻给的地址,童弋祯到了远郊一家环境很好的疗养院,这里即有养老的功能,同时还有很多人在这里做康复训练。

“三十七床,赵丽华家属?”前台翻了翻指引册:“她的家属不是只填了一个人,叫……”

“徐稚闻,我哥。”童弋祯今天穿了一件长风衣,内搭的裙子显得整个人很文静,怀里抱了一束黄玫瑰。

“那就没错,对上了。跟我来吧。”

护理师带着她往病区走:

“你是第一次来吧,之前都是你哥来。老人家这个病,还是要多来看看比较好,不过也得注意不能刺激到她。不知道你今天运气怎么样,她这几天都不太清醒认不得人。”

“好,我记住了。”童弋祯有点担心赵丽华的状况,开始担忧现在来打扰是不是一个好的时候。

“喏,就是这间,赵阿姨是单人单间。”

童弋祯沉了口气,放在门把上的手却迟迟按不下去。

赵丽华与她而言太不一样了,她不是她的母亲,却又真切地为她操了一个母亲该操的心。

站在这里,她心血翻涌,忽然有种自卑的情绪翻起。离开家十年之久,她似乎仍是一事无成。

她会失望吧。

房门打开,暖黄色的装潢,阳台轮椅上坐着一个消瘦的背影,穿着统一的粉色护理院服,微微偏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头发比她离家时白了不少。

童弋祯喉头发涩:“赵姨。”

她轻轻唤了声,和从前一样带着些无法消除的疏离和温顺。

轮椅转过来,岁月切实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赵丽华伸手扶了下耳蜗,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平静地交缠在一起。

“你来啦。”赵丽华伸手拢了下碎发:“这些年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

童弋祯来得很巧,赵丽华是清醒的,她还记得她。

在重逢的这一刻,她没有责怪童弋祯当年在家里那样困难的情况下,放弃她们去了香港。

童弋祯摇摇头,一步一步走近,蹲下将玫瑰放在赵丽华怀里。

“我过得很好,您住在这里还习惯吗?”

赵丽华收下花束,轻轻嗅了嗅:

“除了你叔叔,只有你会送我玫瑰。怪不得镇上的女人都说生女儿才是福气。”

童弋祯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眼角微红:

“什么啊,大家明明都说女儿是赔钱货。”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赵丽华伸手,温暖的手掌反复抚着童弋祯的脑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一点点理顺。

这只手掌魔法一般,让所有生活的嘈杂在这个瞬间安静下来,让被抚慰的人只听得见她自己心底沸反盈天的委屈。

“我家祯祯就是最好的好孩子。”

童弋祯搂住赵丽华,将头埋在她的膝上,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甘愿收下她眼泪的地方。

“您是好人,会长命百岁的。”

“傻孩子,我不是个好人,阿姨对不起你。”

童弋祯不明白。

“那年你寄的信,在我这里,阿闻从来没收到过。”

赵丽华一字一句道。

她心里最后一块得以蒙羞的布被扯下,那是一个秘密,是一个十七岁少女不可言说的悸动。

“阿姨很自私,想要女儿又怕流言蜚语。”

夏天,流言疯长。

坊镇人嘴巴里高频的事只有一件。

童家那个疯女人死了,跳海。

围绕跳海、女人和疯这三个关键衍生出无数惊悚的版本,但除了童弋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离开的真相。

殉情。

是后来青春期的男男女女憧憬着的浪漫意象,却残忍地夺走了她的妈妈。

童堇在夏天到来的时候,终于整理好邵颂觉留下的曲谱。

她把那些谱子打印下来,一份寄往香港,一份寄往他曾任教的大学。

晚上,码头的风呼呼作响,船灯一个映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被船打捞起来,长发遮住她白皙的脸,像一条未经处理的海带扒在她头上。

海水打湿童弋祯的裙子,她的裙子上特意系了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结,妈妈说这种系法会让蝴蝶更立体。

周围的大人乱糟糟地说些什么她听不清,外婆跪在那里哭。童弋祯站在原地迟迟没有上前,脚下像生了胶水黏得她动弹不得。

她忘记哭,忘记掉眼泪,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说:

为什么?

不是说会带她一起去找爸爸吗?

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

她一定是很不乖的小孩,所以谁都不带她,谁也不要她。

码头的风越来越大,让小弋祯想起早春港岛的海风,那风蛰得她脸生疼,温暖的海水却将她和妈妈牢牢包裹在一起,那是弋种令人窒息却安全的感觉。

因为有妈妈在,她就可以不用害怕这个世界发生的任何困难。

因为有妈妈在,她就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不带任何条件的喜爱。

从疗养院回来,童弋祯感觉自己的头像灌了铅,整个人走两步就虚浮。硬撑着给银贝换好猫粮,她就将自己像张抹布一样丢在柔软的沙发上。

童弋祯有点轻微的洁癖,没换衣服万万不能上她自己的床。

徐稚闻晚上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她阖眼伏在沙发上,身上穿着一件他没见过的扭结连衣裙,裙子本身不算短,超过膝盖的长度优雅百搭,可她的睡姿惨不忍睹,一只腿曲起将裙子推上去,露出大半条暖白的腿。

徐稚闻打开玄关的灯,银贝从沙发里蹿出来,喵喵叫着跑过来。

这次,他没有顺手将童弋祯救回来的这只妖精小猫捞在怀里,换了鞋就径直走进来。

童弋祯的脸埋在臂弯里,眉头微微蹙起,脸颊红得很不正常,睫羽偶尔动一动,睡得很熟。

“弋祯,醒醒。”

人没醒,只从干涩的嘴唇边泄出几声梦呓。

银贝急得不行,它不明白今天铲屎官怎么会对它的魅力熟视无睹,轻松跳上沙发窝在之前待的地方

——童弋祯的脑袋后面。

它慵懒地趴下来,舔舐身上的毛,不小心缠到几根发丝,吐出来甩甩头,继续捣蛋。

下一刻,被一只手捏住命运的后颈提溜起来,放到地上。

徐稚闻伸手贴上童弋祯的额头,发烫。

童弋祯一直做着梦,不知道为什么脸上痒痒的,偏头躲了一下,砸着嘴陷入更深的昏睡。

这个梦真的很长,一开始她觉得胸口被什么又重又软的东西压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后面不知又从哪冒出一只手扯她的头皮。

徐稚闻将人从沙发上打横抱起。

她穿了条肉色丝袜,离远了看不见,现在搭在他手臂上,才感知到那种若隐若现地沙沙摩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