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姜离是挣扎着醒来的。

门外大雨倾盆,潮气裹挟着寒意渗进骨头缝里。她指尖传来一股黏腻感,像是浓稠的血。

她又梦见了云肆。

泪眼汪汪满腹委屈地看着她,下一秒却掏出匕首刺入她的心口。

姜离骗了他。

她答应要嫁给他,可在大婚前夜她逃跑了。

她记得那天晚上的场景。

成堆的白骨,蛊虫没吃完的皮肉,流淌的血浆……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站在尸堆中嘴角挂笑。

她自此被噩梦缠上,温顺的少年露出了獠牙,将她啃咬得骨头渣都不剩。

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为什么骗我?”

睁眼,阳光刺眼。

姜离忘记了昨夜是怎么睡着的了。

“姐姐。”

声音贴着她后颈响起。

姜离僵住,血液瞬间凝固。

这声音在噩梦里缠了她几天几夜。

她猛地转头。

云肆就躺在她身边,委屈巴巴,眼圈泛红。

又梦到了……她绝望闭眼。

“姐姐怎么到了这里,让我找了好久。”他伸手,习惯性地去捞她胸前一缕头发,缠绕指尖把玩。

姜离盯着那手指,等待梦境崩塌。

“姐姐还没答我。”他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黏腻的压迫感,钻进她耳朵。

她不理,翻身。

冰冷的手臂瞬间箍紧她的腰,滚烫的胸膛贴上她的背脊,呼吸喷在颈侧。像是被毒蛇勒紧了猎物,她有些喘不过气。

“姐姐为什么不要我了?”委屈里淬着冰。

姜离烦透了,猛得去掰腰间的手。

动作间,她的头发被狠狠扯了一下。

痛。

不是梦……

姜离猛得一滞,凉意席卷全身。

云肆追来了……

她冷下脸来正要开口质问,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他腰间一闪而逝的金芒。

金蚕蛊……

姜离的呼吸停了,脑子嗡的一声。

金蚕蛊的主人,是苗疆的蛊王。

传闻中,蛊王阴狠毒辣,杀人如麻。

她想起来一件事。

云肆屠戮寨子时,眼睛有兴奋一闪而过……

不是她的错觉。

他的听话,温柔,体贴……是假象。

咚咚咚!

心脏狂跳,撞击胸膛。

她呼吸一滞。

她眼睁睁地看着云肆眼中那点委屈的水光一点点消散,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他平静地将探头的金蚕按回蛊盒。

然后,抬眼,看向她。

目光直白,幽深,带着赤裸的审视。

那眼神,寸寸剥离熟悉的伪装,变得陌生。

——直到,再也看不到当初的影子……

杂乱的月光铺在青石板上,映的她视线模糊。

也许,是饿的。

姜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腥甜自舌尖处蔓延至整个口腔。姜离被囚禁在这间阴暗的屋子,冰冷的铁链束缚着她的四肢,

沧水寨每十年都会祭祀山神,被选为圣女的人会成为山神的祭品。

以此,祈求一方安宁。

长老说山神选择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她来不及反抗。被人押进了祠堂后,姜离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此处,不分昼夜。

祠堂在偏僻的山顶,没有人愿意给姜离送食,她已三天滴水未进。

世人称赞皎月无瑕,奉若神明信仰。

可月光垂落,却不曾照在她身上。

姜离从小便被人称为灾星。

来世上发出第一声哭喊,同时传来的还有母亲的死讯。

众人冠她克母之名。

而她对母亲的印象,便来源于他人口中“不守妇道”的评价。母亲怀她时并未成亲,无人知晓她的父亲是谁。

她是在唾骂和施舍中长大的。

唾骂是寨子中的人给的,施舍是来源于一个叫荼娘的女子。

她是个疯女人。

她美艳,不苟言笑,喜穿一身白色。

她给她住的地方,给她吃的。

可幼年时的记忆是被黏糊的血液占满的。

每月十六,平时不见踪迹的荼娘总是会准时现身,一手拿着匕首,一手端着碗朝她走来。

她用匕首在姜离手腕划下一刀。

血液就会顺着伤口,一滴一滴落在碗中。

说她恶毒,若没有她姜离早就死了。

说她心善,姜离却要月月受此折磨。

六岁那年,姜离从荼娘的院子跑了,她朝着沧水寨的长老求助。可那人在听到姜离的名字后,不仅没有帮她,反将姜离送回荼娘那里。

荼娘貌美,不用只言片语便有人替她辩解。

最后的结果便是,姜离故意诬赖荼娘,小小年纪包藏祸心。

人走了,姜离面露惧色。

荼娘看着她,说出了她此生难忘的话:“她们不会信我是一个疯子的,反倒是你,克母的灾星,再加一个疯子的名号又有谁会在意呢?”

姜离悟到一个道理,人心为刃,清白作纸,偏见是利器。

事后荼娘并未惩罚她,只是将她看得更紧了些,她每天都能见到荼娘了。

在一次取血后,她撑着要晕厥的身体跟着荼娘寻到了一个陌生的山洞。荼娘将那碗血放在地上,转眼间便有数不尽的毒虫出现,一饮而尽。

好奇心驱使,她想弄清楚。

在她欲离开时,脚腕处猛地一疼。

低头,见是一条黑色的蛇缠着她的腿,比她的胳膊还要粗。

她咬着下唇,克服手上的颤抖,抓着蛇身用力一甩。蛇从她的腿上离开,不知被甩在了何处。

回过神来,已经不见荼娘的身影了。

她忘了那日是怎么下山的了,虚弱的身体在回到荼娘的院子后便倒在了地上。

她醒来时,竟察觉到荼娘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姜离……有些开心,心脏怦怦地跳。

荼娘的声音依旧冷漠:“这几个月你先养好身子。”

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被在乎的时候,他听到了大夫和荼娘的对话。

“若是再月月取血,最多撑个一年半载。”

她愣住了,她以为死字离她很远。

她要死了。

可她才六岁。

所以荼娘的眼中不是担心,是怜悯么?

“不行,她不能死!”荼娘的声音有些激动,“她死了,我的蛊怎么办!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姜离听着逐渐疯癫的声音,心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刚刚萌生的期待和欣喜,被践踏得分毫不剩。

蛊。

荼娘要用她的血来喂蛊。

只是怕她死了,就不能取她的血了。

她明白了,可是眼睛不明白,控制不住的往外冒水。擦不干净,怎么也擦不干净,源源不断的水……

她不会在乎荼娘了,绝对。

在没有取血的这几个月,姜离恢复的很好。她偷看了荼娘的书,了解到了什么是蛊,得知荼娘在追求的是一种蛊术。

书中说,蛊术并非人人都能学,荼娘也只是算个养蛊人。

荼娘不会的蛊术,姜离偏偏学会了。

在她九岁之时,她用了练习过无数次的蛊术。

荼娘在取血的时候,被她亲手杀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强迫她取血了。

荼娘的死讯传出后,寨子中来了好多人吊唁,大多都是在可惜如此貌美的女子还没嫁人就没了。

姜离那天哭得很伤心,甚至晕了过去。众人看在眼里,说荼娘教得好,说姜离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没人骂她灾星了。

这是她在荼娘身上学到的第一课,果然好用。

手腕处的结痂没有再被划开,很快结了疤。随着时间渐渐变浅,只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白痕。

她想再看一眼那道狰狞的伤疤,手腕上铁铐却将其挡得严严实实。

再次望向门外,月光黯淡了。

姜离觉得她这次真的要死了,要么被饿死,要么就是明天被杀了。

被活祭,是什么样的死法。

滴答滴答……

静谧的空气中,有滴水的声音,她闭眼时听得更清楚了。

更像是,荼娘取她血时发出的声音……

叮铃,叮铃……

不属于这里的声音闯入,姜离忽然清醒。

屋外的月光忽然消失了,屋内猛地一暗,陷入一片漆黑。

叮铃。叮铃。

铃铛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

她心跳得快了些,期待这声音的来源。

呼的一阵风,月光重现,甚至刺眼。

她的视线被遮住了一半。

另一半,竟然是个人。

活的,人!

人影是背对着自己的,应该是被月光刺到眼睛没注意到她,姜离这下真的紧张起来了。

要怎么做,才能不把人吓跑。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她屏息凝神,轻轻动了动手腕上的铁链。

面前的人察觉到了动静,转过身来。

姜离清楚的看到,那个人瞳孔放大了一瞬,被吓到了。

“别怕……”姜离有气无力的,声音柔柔的,其中自然有故意的成分。

还好,没将人吓跑。

“你是谁!”他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

姜离确定自己没听错,是一个活的男子的声音。

“你……”少年察觉到了姜离四肢的锁链。

“有水么……”她实在是要渴死了。

少年顿了顿,开口:“外面有,我去给你盛来。”

眼见着人要出去,姜离拼尽全力,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不要……”

少年愣住:“什么不要……”

“不要走。”

“我不走,我给你取水。”

“万一你不回来了呢……我不要一个人。”姜离声音越说越小。

男子看着是真心给她取水的,可她没有百分百把握。

男子听出来姜离声音中的不安,伸手用指尖轻碰姜离的手背以示安慰,这样不至于太冒犯:“我答应你,我不走。”

姜离仍旧扯着衣服没放手,她转头看向奉台:“那里也有水,可以不用出去。”

“好。”

姜离表现出的过分的依赖,并未让男子感到不适。

他将奉台的水取下,递给姜离。

姜离瘫坐在地上,端着水便开始喝。

喝水之余,姜离将他打量了一番。

身形看着,应该不到弱冠,身上的服饰……像是苗疆来的。

少年见她喝的如此急,询问道:“身上有饼,你要吃吗?”

姜离连忙点头:“吃!”

姜离从他手中接过,掰下一块就往嘴里塞。

边咀嚼边夸赞道:“好吃。”

少年好像也很满意,朝她笑了笑。

猝不及防,姜离掰下一块饼直接塞到了他嘴里。错愕间,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很好吃,你也尝一口。”

姜离盯着他看,少年的齿间碰撞咀嚼,饼滚至喉间,吞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姜离松了口气。

饼无毒。

她悄然将地上嚼而未咽的饼渣藏至身后中,这才泰然自若地咬下一大口新饼。

不让他离开是假,不喝视线外的水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