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软禁

罗棠棣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今日过来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邀功。只是殿下告诉她,可以与陛下说,而她也想把王息将来会造反的消息传递给陛下,让陛下早有准备。

但当初册封她为县主时,食邑数量已然格外破例,现在册封郡主更是大大的破例……

这也太夸张了些吧!

裴毓见她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只笑着道:“还不快接旨。”

长辈赐不可辞,罗棠棣乖顺跪下接旨。

接过旨意,皇帝又仔细问过她最近过得好不好,又赏了几样小玩意给她,这才作罢。罗棠棣想到上辈子的事情,没和往日那般没心没肺,再三叮嘱陛下万万要注意身体。

少女语调活泼,说出的话却关怀熨帖。

皇帝瞧着她,不由越发慈爱。宫中皇子公主并不少,独有罗棠棣眼底只带着全然的信赖,仿佛他并非天子,而只是个寻常的父亲。

既为人父,总盼着子女有个好归宿。

罗棠棣退下去许久,皇帝都在兀自沉思,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母后倒舍得把她嫁去东阳。”

若是嫁去了东阳,山高水远。成了亲的女郎,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如何还能常回到建康见一见亲人,只怕能见的面屈指可数。

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田内侍才入内低声道:“陛下,郭大人有急事奏见。”

听到郭字,皇帝眉间轻蹙了一瞬,很快又神情如常。

“召他近来。”

“是。”

不多时,郭韶便入内拜见。

君臣之间寒暄数句,便不再多言,直切主题。

郭韶呈上所携书稿,躬身取下乌纱,便要跪地叩拜。皇帝先一步拦住他,抽出书稿,视线扫过发黄的薄薄书页纸张,视线停留在行云流水的熟悉字迹上。

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浓云压实,令人难以呼吸。

良久,皇帝道:“这是何意?”

郭韶顾不得皇帝阻拦,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皇太子有不臣之心,尽数展露于笔墨之间,陛下明鉴!”

皇帝没有说话,垂眼看着纸上寥寥数语。

这是前朝的史书,某位篡位帝王的本纪,第一页。正写到久久屈居他人之下,帝王不慈,群臣虎视眈眈,与其一退再退,不如先发制人。

太子写了两行字的批注,颇为嘉许此位帝王。

只是上头的字迹虽然有大家之风,却到底还有些稚嫩,用笔隐约可见虚浮。这史书纸张更是发黄发脆,打眼一瞧,便能猜出快是十年前的批注。

彼时裴灵渊不过七八岁的光景。

“朕倒没想到。”

皇帝的语气有些轻,听不出是嘲讽,或者气恼失望。但郭韶觑着帝王神色片刻,已然迅速抬起头,一气呵成怒斥道:“臣等何曾料想,太子身为人子,竟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

只静了片刻,皇帝已然冷声道:“太子既有谋逆之念,此事移交廷尉调查。”

郭韶这才汗出如瀑,躬身应是。

不只是他,还有朝中许多人,都有些摸不透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但既然太子眼疾加重,早有传闻,称太子已经几近目盲,这储君的位置便万万坐不得了。

寿宴上,用来试探的白玉如意起了效。

明知不过是信口污蔑,诅咒之谈更是牵强附会,但陛下却并未维护裴灵渊。反倒是任由着他们,合力将此事闹大,以至于只差一点便能将裴灵渊从储君的位置上拉下来。

偏偏东阳县主横插一脚。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总归是替裴灵渊解了围。

可局都攒好了,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揭过去呢?郭韶此次拜见,心中虽然有寿宴上的白玉如意探出的底,可到底还是十分不安稳。

毕竟,裴灵渊是崔皇后所出。

崔皇后与陛下少年夫妻,当年若非崔家,陛下也未必是眼前的天子。

总是这么些年陛下冷待甚至苛待太子,众人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安稳。毕竟是少年时的亡妻之子,又多年未曾透露出另立储君的意思,他们便也看不穿陛下想些什么。

但眼下,尘埃落定。

陛下放弃裴灵渊,放弃得干干脆脆。

郭韶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那太子殿下……”

“查清楚,这是否为太子亲笔所书,与其余谋反证据。”皇帝惯来温雅慈和的面上只剩下冷漠,垂眼睨了郭韶一眼,瞥开视线,“暂将太子幽禁东宫,不许东宫内外有半分消息传递。”

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郭韶躬身领命而去。

此事已至暮春时节,花木纷纷。

郭韶身上的官袍已被汗透,行在葳蕤花树下,暖风终于吹干了衣衫。他登上马车时,不经意往外多看了两眼,瞧见位罗衣妍丽的年少女郎。

正是东阳县主罗棠棣。

其实才传了旨意,眼下已然是东阳郡主了。

满天下都知道,陛下何等宠爱东阳郡主,必亲生的诸位公主更为宠爱。这句话并非夸张,陛下身边最得宠的郭贵妃所出的晋安公主,在宫里遇到罗棠棣都得避一避风头。

眼下又加封一层,只怕多半也是撑腰的意思。

这般尊荣,谁敢得罪她?

纵然她打乱了寿辰上的计划,致使他们许多心血付之一炬。可有陛下再三撑腰,任谁也不敢记恨她,更遑论是报复。

郭家是由陛下一手提拔,郭韶自然有这样的眼力见。

虽然贵为重臣,还是让人提醒她一句:“郡主,城西的路堵住了。”

罗棠棣没往心上去。

随便道了句谢,连是谁提醒的自己都没多想,只让牛车调了个方向。从城南的方向拐一拐,拐到城西,她今日便要赶去那个明夷书肆!

因为陛下寿辰的缘故,近日城内很热闹。

建康城不算大,这些年才繁华起来,所以有些逼仄,堵了许久才行至明夷书肆。

此处十分偏僻不起眼。

罗棠棣急了一路,当即便要下车。

狭窄杂乱的小巷子骤然明亮起来,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落在正在掀帘子的女郎身上。少女浑然不觉,抬手随意甩开车帘,玉白手腕衬得叮咚的碧玉镯都黯然失色。

尚未回过神,更明艳动人的面容便撞入视线。

纵是春日最娇艳的花也不及她亮眼。

少女似乎早就习惯了所有人的注视,动作从容,群青交窬裙掠过杂乱的地面,繁复杂裾纷飞,腰间绶带缀着玉佩随意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也不要仆婢代为转达,自顾自扫视四周。

“谁是明夷书肆掌事的?”

安静片刻。

书肆内帘子被掀开,一位抱书素衣女郎淡声道:“是妾身。”

罗棠棣看向对方,脱口而出:“阿秾?”

“……”

阿秾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归于平静,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罗棠棣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罗棠棣,眼前的少女身着缃黄花罗广袖长襦,肩披着月白半臂春衫,鬓边乌黑垂髾纷乱,衬得暖白的面容好似美玉般通透。

只是眉梢眼底的骄纵跋扈之气,倒消了些。

但阿秾仍懒得理她。

“做什么?”

罗棠棣绞尽脑汁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自己和阿秾从前在哪儿见过。但方才叫出她的名字,阿秾偏偏又有些意外,却又不甚意外的模样。

可见两人之前是见过的。

实在想不出,罗棠棣不得不暂时抛开这个问题,唤她进了内室。

阿秾脸色难看,似乎不满她理直气壮的指手画脚。

罗棠棣当然没察觉到,她进了内室,便急忙将小心揣在怀中的私印拿了出来,语气压抑着那点小自豪,佯装从容道:“是这样的,殿下他说此桩事件极为重要,必须要我来替他做才好!”

阿秾接过私印,脸色变得很难看。

罗棠棣不由有些心虚。

虽然,也没有很重要,但不至于表现得对她这么鄙夷吧。

罗棠棣是个颇为大度的人,并不与阿秾计较,但还是忍不出催促,“你说话呀。”

“知道了。”阿秾仍是那副冷清倦怠的模样,正眼都懒得给罗棠棣,起身时身形却不由晃了一下,片刻才匆匆出去,又匆匆进来,“是这些。”

“怎么是……”

怎么是个匣子?裴灵渊不是说,是抵押的书卷吗。

阿秾忽然剜了她一眼。

这目光太过复杂,罗棠棣根本无法读懂,阿秾便已然转身出去了。罗棠棣不得不收回神,看向手里的匣子,然后动手打开。

当真有一卷纸札,一只玉箫。

这玉箫材质非凡,但罗棠棣想了想,并不记得裴灵渊会吹箫。于是她避开玉箫,拿起了那卷纸札,摊开来一看,不过是张地契而已。

虽然都价值不菲,但也没什么稀奇的。

罗棠棣满头雾水,却只能将这些东西全都收下,仔细放好。

她掀开帘子,阿秾坐在柜台后,冷薄的眼尾有些红肿,不由望着她片刻。察觉到罗棠棣的视线,她侧过身去,语气讥讽,“若是脏了贵人的眼,还请移步。”

闻言,罗棠棣快步上前。

阿秾骤然抬眼,眸光锐利,却正撞上道明媚无害的视线。

漂亮娇贵的少女凑近她,好像有点担心,软声问她:“你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吗?”

并没有勃然大怒,要掌掴她。

“……”

阿秾有些茫然看罗棠棣。

而罗棠棣见她似乎并不是哭泣的样子,只好当自己刚才的话没说过。但怀中这两样东西,真是莫名,她想问一问阿秾是怎么个来历。

阿秾却淡淡道:“女郎若是太闲,不如关心关心太子殿下。”

这还不如不问呢。

她刚从裴灵渊那儿离开,才刚关心过。

罗棠棣兴致勃勃地来,一头雾水地回去。然而罗府今日却格外奇怪,正门大开着,两侧仆人皆垂首肃立,见了她连忙上前。

“恭喜郡主,太后娘娘赐了懿旨下来,请郡主代为去东阳探亲呢!”

罗棠棣脱口而出:“我不去!”

昨夜她才告诉姨祖母,她不愿意出嫁,更不愿意去东阳。姨祖母和陛下一向疼爱她,怎么会突然让她去东阳,都不提前打招呼呢?

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不等罗棠棣再说些什么,叔父罗重之已从正堂疾步行来,厉声道:“不得胡闹!”

罗棠棣骤然湿了眼眶。

这里有宫里来过的痕迹,能赐下旨意的,只有太后和皇上。可他们分明如此疼爱她,为什么忽然要把她赶去东阳,理由都蹩脚到连她都觉得奇怪。

罗棠棣隐隐觉得不安,她抱紧了怀中的匣子。

“太子有谋反嫌疑,陛下震怒,眼下京都不太平。”罗重之看她模样,语气终究还是温和了几分,口吻却仍是不可拒绝,“虽然眼下只被软禁调查,但……”

朝廷上的事情,罗重之不方便与她说。

但沉默下的意思,她应当能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