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声势浩大的混沌席卷过北荒, 将要肆虐六界之势,六界修为臻于化境的存在顿时都有所感知,化作数道灵光, 先后赶赴。
“混沌……”
不过片刻, 各方大能齐聚,面对要将天地都湮灭的混沌, 无论神魔还是仙妖, 脸上神色只剩说不出的难看。
这是灭世的劫数。
没有多说的余闲,无数灵力在北荒交错亮起, 强行压制下混沌扩散的趋势。
也是在他们赶来的时候,将感知尽数蒙蔽的混沌中,一路闯入雾气深处的景濯终于望见重嬴身影。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曾禁锢混沌过混沌浊息, 连景濯都不免为混沌侵蚀,还未飞升仙君的重嬴却还没有被混沌同化。
在霁望将混沌从他体内放出后,重嬴就再也没有感知到陵昭意识。沉浮在灰白雾气中,他手中结印,不断尝试着想将这些混沌重新纳入体内。
既然社稷山河图中,他和陵昭能将混沌重新压制回体内,如今当然也可以做到。
在重嬴灵力牵引下, 的确有灰白雾气徐缓没入体内, 混沌入体并不好受,他神情紧绷,没有泄露出多余异样。
双目金赤之色不熄, 明明是同一张脸,看起来却和陵昭截然不同,让人绝不会错辨。
景濯远远望着他,恍惚间觉得他如今的神情与息棠重合。
息棠找回了羲的记忆, 景濯也在混沌中得到了自己曾为容陵的记忆。
无论是他还是息棠,都没有想到,陵昭和重嬴会在阴差阳错下,交换了意识。
景濯当然不会怨怪陵昭什么,这不是他所能选择的,只是心中蓦地升起更多对重嬴的愧疚。
重嬴所能吸纳的灰白雾气,对于刹那已经占据广袤荒原,还在不断向外侵袭的混沌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并无多少作用。
恍惚间,重嬴好像听到了剑鸣声,却没有余暇去思虑究竟。
眼底像是燃起炽焰,他抬起手,径直伸向自己心口,如果能剖出神魔两道本源,或许可以……
但在他下手前,天魔振翅赶到,阻止了他的动作。
抬头看着荫蔽自己的翅翼,重嬴对上了景濯目光,神情忽然变得有些空白。
“对不起……”他局促地低下头,喃喃道。
景濯化为人形落在他面前,拂手挥去少年周身缭绕的灰白雾气。
他没想到,重嬴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会是道歉。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他没能阻止霁望带走陵昭,没能禁锢住混沌,也没能保护好陵昭……
可这原本就不是他的责任。
景濯喉中微哽,他低下头看着重嬴,认真道:“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换作是谁,都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重嬴的声音很低:“可混沌还是降世了。”
如果他能做得再好一点,或许一切就不会到如此地步。
他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一点?
景濯半跪在少年面前,平视他的双眼,父子眼底映出相似的猩红:“这不是你的责任。”
“在这件事上,你和陵昭,都没有做错什么。”
他不必为此自责。
就算是景濯和息棠,也落入了霁望棋盘。
“阿嬴,”景濯像陵昭一样唤他,“你并不是为了困住混沌浊息而生的。”
父母对子女,当有如何期许?
景濯所希望的,不过是重嬴此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虞。
他是因自己和阿棠来到这世上,他们理当教养护持于他,让他认识这方天地,明辨心中所求,再去想走的路,去做想做的事,而不是成为混沌的牢笼。
他实在是个很糟糕的父亲,景濯想,他竟然让自己的血脉身陷如此境地。
好在,他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景濯伸手抱住眼前继承了自己血脉的少年,重嬴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身形僵硬地站在原地,忘了反应。
“阿嬴,有的责任,不必你来担。”
随着话音落下,景濯起身,拂手推开了重嬴。
重嬴始料不及,身形向后退去,看向他的神情显出怔忪。
景濯向重嬴笑了笑,只是一刹,他身周威势暴涨,风浪席卷而过,天魔巨大的翅翼张开,搅动了凝滞的浓雾。
他是魔族的君侯,如果当真要有所牺牲,也应当是他,而非重嬴。
混沌雾气外,无数灵力汇聚,遏制了混沌蔓延之势,也是在此时,混沌深处,天魔的力量骤然爆发,景濯身周现出重重嵌套的繁复章纹。
就如重嬴之前的尝试,他将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封印混沌的禁制。
魔族生自混沌本源,又以身体强横著称,用他的躯壳封印混沌浊息,或许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若是只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便能化解这场大劫,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磅礴灵力挟裹着混沌向自己体内积聚,肆虐于西荒的混沌有了收束之势,尽数向魔族庞大的身躯涌来。
在灰白雾气的侵蚀下,魔族的血肉也开始消融,伸展开的翅翼露出森然白骨。猩红的双目看着被风卷起,送离雾中的重嬴,景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身形向后跌落的重嬴直直地望着他的方向,神情恍惚,始终不肯移开目光。
下坠中,息棠从身后接住了重嬴,他下意识转向她,只见她看向因强行吸收混沌而显出痛苦的魔族,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就算在这样危难的境况下,她好像还是能做到冷静自持,但重嬴还是从她平静的神情下,窥得一点隐伤。
景濯与息棠对视,他想如寻常一样对她笑上一笑,却忘了自己现在显露出原形,天魔口中獠牙狰狞,看上去没有温柔可言。
漫过不知多远的混沌在灵力牵引下,以景濯为中心收拢,化作盘踞于荒原上的阴云。
意识到这一点,在外以灵力施为的神魔仙妖都露出喜色,如此,这场劫难或能顺利化解。
还差一步——
景濯强忍着身体将要崩解的痛苦,继续催动禁制,雾气翻腾着,周围重重嵌套的章纹明灭不定。
在数息僵持后,泛着灵光的禁制轰然破碎,随着景濯身体崩解,血海浪潮翻涌,代表魔族本源的道则盘旋环绕,混沌雾气也卷土重来。
受混沌冲击,荒原上一众六界大能也被逼退,气血流转,伤势有轻有重。
“重嬴,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息棠看向重嬴,轻声向他道。
迎着她的目光,重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在这等境地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世道或许是有诸多不好。”息棠笑了笑,顾自开口。
强者挥刀向下,弱者沉沦,为善者不得好报,为恶者得势横行,诸般种种,总是往复轮回地上演。
仙神也好,妖魔也罢,就算有再强大的修为,在这如同樊笼的世间,也未必能求得真正的自由,只能甘苦自尝。
“可天下终究也还是有许多值得珍视之事。”
有山海间日出日落,有大漠中辽阔星河,也有城池上夜宴烟火。息棠曾经见过的风景,她希望重嬴也能用自己的双眼去看,用他的心来丈量天地。
或许未来,他还会遇到道统相传的师长,可对酌共饮的知己,甚至两心相许,可携手同行的道侣。
“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
和这天下无数生灵一样,他也理应有享受生命的权利。
息棠希望他能自由,而这,大约也是她最后能留给他的东西。
她垂首与重嬴额头相抵,灿金辉芒亮起,在他额心留下一道徽印护持。
息棠推开了重嬴。
素白袍袖扬起,越见汹涌的混沌中,她身形浮起,奔向了景濯。
他看着息棠,正在崩解的躯壳中,猩红双目现出怅惘。
息棠身后显化出巨大法相,无数篆文从周围升起,泛着耀目光华。
重嬴的身躯曾经封印混沌万载,这足以证明神魔道则相结合,有机会将泛滥的混沌重新封印。
所以只是景濯力量,还不够。
这一刻,构筑成神族本源的法则,与代表魔族本源的法则在空中交汇,如同上古鸿蒙时。
息棠的身影与景濯重合,她仰头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我有没有说过,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这一生,她失去过许多,但也得到了许多。
如今,不曾同来,能得同归,也算幸事。
只是呼吸之间,息棠的身体也在剥离本源道则后开始虚化,属于上神和天魔的纯粹力量相融,化作清浊交织的烟蔼。
重嬴眼底现出惶然,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只有风从指间漏过。
当这样的力量在灰雾中亮起时,原本席卷向外的雾气忽然有了一瞬停滞,将要再次肆虐于天地间的混沌受法则牵引,向中心清浊相汇的烟霭聚拢。
重嬴隐约看见了法则延伸,化作牢笼,要将混沌囚困,随着繁复法则收束,混沌也就随在牢笼不断压缩。
混沌咆哮着,本能地想要挣脱,隐没在灰雾中的意识却在这一刻感知到了熟悉力量。
这是……
是阿爹和阿娘啊……
浮沉在深处的微弱的意识被神魔的力量所唤醒,感知到这样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卷起汹涌浪潮,像是在颤抖。霎时间,整片混沌震荡,不知是谁在无声嚎啕。
重嬴终于再次感知到了曾经与自己共生的意识。
“陵昭!”他高声唤道,脸上分明有水迹残留。
在与神魔力量相持的混沌中,过了很久,终于传来了回应。
“阿嬴……”灰白雾气翻涌着,发出了有些迷茫的声音,“我好像,又做错了事……”
混沌浊息的本能就是吞噬,这是天道赋予祂的天命。
可除了是混沌浊息,祂还是陵昭。
陵昭并不想让这方天地重归于混沌。
“阿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交换了意识?”陵昭突然问。
今日之前,陵昭从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才是会令天地重归原初的混沌。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祂连累了重嬴。
是在社稷山河图中。
眼见混沌爆发,重嬴才发现自己根本掌控不了混沌。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紫微宫拱月台上,重嬴背负着生为混沌浊息的原罪,却始终没有说出过真相。
“对不起……”陵昭微弱的意识呢喃道。
明明阿嬴才是阿爹阿娘的血脉,祂却抢占了他的身份,得到了许多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爱。
可重嬴并不介意。就像当初什么也不知道的陵昭为了保护他,可以舍弃上神弟子的尊荣,他也不介意替陵昭背负罪名。
困在神魔道则中的混沌颤抖着,陵昭说:“阿嬴,我真的很幸运。”
就算祂生来是混沌浊息,就算祂的诞生只是源于霁望应天命的算计,就算天命生祂,只是为了让天地重归于混沌,祂却有幸借重嬴的身体行走过这片天地,遇见过许多人,见识了很多事。
祂从这并不圆满的世间得到了许多善意,天道可以将万物视作刍狗,在天地间行走过的陵昭却不能将六界苍生都视作与己无关的存在。
陵昭回忆起很多事,破败山神庙中的热汤;风餐露宿,篝火旁半生不熟的烤肉;天宁城中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这世上不止有这些,所谓苍生大义未免太过空泛,于陵昭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世上,存在着祂所珍重的一个个具体的生灵。
混沌所及,尽为陵昭耳目,祂也继承了来自混沌的,并不属于祂的记忆。
“阿嬴,将混沌劈开吧。”终于,祂这样说道。
只有劈开混沌,才能让被混沌吞噬的一切重新在天地间衍化。
灰白雾气缠绕上重嬴,他耳边再次响起了剑鸣声,在混沌浊息的压力下,与他结契的本命剑呼啸着现于天地间。
剑身尘垢褪去,显露出深玄墨色,其上像是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痕。
在上古鸿蒙未分,天地日月不具时,鸿蒙混沌中诞生了第一位生灵,被后世称为古帝。
此后经不知几何年月,天地清浊初分,却还是不见真灵新生,独祂游离在无垠天地。
在空寂中,祂以此剑自戮,催发天道衍化,身化万物,方有如今世界。
这柄剑便是帝血。
帝血当日会择陵昭为主,大约就是因为感知到了藏于重嬴体内的混沌浊息。
陵昭亲口告诉了重嬴,如何才能将自己抹杀。
重嬴看着面前长剑,神情显出苍白。
天地静寂,他的心脏颤抖着,手却缓缓抬起,很稳地握住了剑。
游荡的灰白雾气中,冲天剑光亮起,天地像是都要被一分为二。
浮在重嬴眼前的混沌没有挣扎,灰白雾气如影遇光,飞快消湮,这是陵昭的选择。
祂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随着雾气消散,当中清浊交汇的烟霭也露出了痕迹。
一点明光忽然亮起,随即光芒愈盛,如同高悬空中的烈日,将一切照亮。
在烟霭中浮起的,是造化明藏。
玄妙气息流散,推动混沌衍化,天地间,从未出现过的道则成形,上至碧落,下至幽冥,将六界相接。
昔年,鸿蒙初开,万物衍化,神族太初氏先祖意外得造化明藏。
在数十万载后,古帝遗留的额心紫府终于随混沌再次衍化。
重嬴的身形跌落,湮息的混沌中,天地万物生发,草木覆盖上荒原。他落在原野上,身体被草叶温柔接住,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柄剑。
一切都结束了吗?
天光照落原野,重嬴躺在地上,春时的风吹来,他久久没有动作。
“阿嬴——”有谁在身后唤道。
他微微睁大眼,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像是期待,又像有所畏惧地缓缓回头。
树下,景濯含笑向他看了过来,在他身旁,息棠负手而立,身形逐渐凝实。
“阿爹,阿娘!”
重嬴终于爬起了身,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奔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他们。
息棠和景濯张开手,接住了扑上前的少年。重嬴靠在他们怀中,在哽咽之后,难以自抑地放声大哭。
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息棠看向景濯,以眼神示意他来安抚,她一向不怎么会说这些话。
景濯酝酿一二,正要开口,忽然抬头。
就在重嬴哭得毫无形象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好砸在了他脸上。
看来不用自己解释了,景濯看向息棠。
重嬴被砸得哭声一顿,不过巴掌大小的魔族趴在他脸上,除了浑身白鳞,其他地方看上去和景濯天魔时的形态近乎无异。
不过与寻常魔族不同的是,他身上又显露出不容忽视的神族气息。
晕头转向的陵昭被重嬴拎了起来,他抬起头,和重嬴眼对眼,发出茫然的一声叽。
他没死吗?
似乎是造化明藏和神魔道则相合,为他重塑了与重嬴相似的身躯。
“阿嬴,你哭得好惨。”对上重嬴的脸,陵昭下意识感叹了句,换来他面无表情的凝视。
“……对不起,我错了。”陵昭抱着前爪,及时向他滑跪。
沉默了两息,重嬴带着浓重鼻音回答:“算了。”
没关系。
这两句话说的是眼前的事,又好像指了更多。
在旷野的风中,景濯向息棠伸出手,目光相对,不必多说什么,她将手放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