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大约是在神魔和谈近三万载后, 魔族幽都中再次发生了场堪称声势浩大的叛乱。

叛乱的敕风氏天魔窃走半颗属于魔族逢夜君的心脏,遁入八荒。他试图将心脏吞噬,却因重伤之故, 不仅没能达成目的, 反而为心脏中残留的上神力量加重了伤势,险些湮灭于八荒之地。

力量对抗中, 这半颗心脏散失, 而他也仅存一息,落入九凝山下, 只剩微末意识附于雷火中焦枯的老树,陷入不知年月的沉眠。

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尧商部将这棵经雷火不死的枯树当做神明化身, 献上野兽血肉,意外让敕风氏恢复了一点意识。

他分出些微力量给这些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族,驱使他们奉上更多的祭品。

只是在得到来自他的力量时,这些跳起祝祷歌舞的巫,身上也留下了天魔的烙印。

羲也是如此。

但因虚弱太过,天魔并未察觉在人族的血肉下,原来隐藏着上神的残魂。

在尧商部一场场祭祀中, 敕风氏天魔的力量有了恢复之势, 他终于察觉,这些人族信奉自己形成的气运,竟然对自己的伤势有莫大好处。

尧商部越强盛, 信奉他的人族越多,他恢复的速度也就越快。

于是在偶尔清醒的间隙,他向尧商部的巫降下所谓神谕,要他们不断向外扩张, 为自己带来更多的信徒和祭品。

天魔又怎么会将渺小人族放在眼中,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被他视作豢养猪羊的人族也敢生出弑神的念头。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对于魔族而言,这沉眠的数十载实在算不得如何长的时间。

直到当初失落的半颗心脏意外被送到他面前,敕风氏天魔从沉睡中醒来,顿时欣喜如狂。

天意如此,这半颗心脏,注定要为他所吞噬!

但狂喜中的敕风氏天魔也清楚,以自己如今情形,尚且不足以将蕴含了强大力量的心脏吞噬。于是他借人族气运令这半颗心脏化形容陵,命尧商部将他奉为神子,立国称王。

只要容陵称王,他的气运便和人族王朝相纠缠,而作为被这个王朝供奉的神明,敕风氏天魔也就可以凭借气运力量顺利将其吞噬。

不过当他再次被祝祷的舞乐唤醒时,站在祭台上称王的却不是他敕命的容陵,而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族。

感到自己被愚弄的敕风氏天魔咆哮着在都城上空显出真身,要将胆敢忤逆他的人族吞吃泄愤。

额心红痕灼烧,化作云烟,这枚敕风氏天魔留下的烙印,终于被羲抹去。过往许多年间,就算她找到了除去烙印的方法,为了不令天魔生疑,也没有施为。

随着阵纹在身周展开,羲抬步,出现在九凝山下的枯树前,阴影汹涌,她的神情不见惧色。

为了今日,她已经准备了很多年。

不过就算是身受重伤,衰微到极点的天魔,也并不好杀。

好在她也并非寻常人族。

在与天魔的对阵中,羲终于展露出真正的力量。

风雪中,盘踞在体内的混沌浊息翻腾,她和被分族供奉为神明的天魔相持,周身现出灿金裂纹,随时都有崩解之虞。

“弑神,的确比立国称王有意思多了。”终于挣脱樊笼囚困的容陵踏着风雪前来,看着眼前一幕,忽而笑道。

他选择站在了她身旁,引下戮魔的雷火。

是以后世有载,古楚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当敕风氏天魔在雷火中形神俱湮时,构筑成容陵身躯的气运也开始消散。

这些气运,原就是因春神之名而汇聚,也注定会随着他的陨落消散。

容陵并不觉得畏惧。

抬头望着阴云渐要散去的天际,他躺在羲怀中,轻声对她说:“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很没有意思。”

除了你。

“能遇上你,应当算得上难得有意思的事。”

冰凉水迹落在脸上,容陵抬手掩住她双眸,含笑道:“我很高兴。”

无论是如何结局,能与她相遇,他很高兴。

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抱紧了他,风雪中,人族的血肉也开始消融。

神与魔的道则交汇,那半颗属于天魔的心脏化为最纯粹的力量,温柔地将残魂包裹。

等到雷火燃尽,早就应该枯朽而死的老树终于只剩冰冷余烬,被风吹散。

后来,古楚国的第一位王遵从了羲留下的告诫,将关于尧商部的春神,关于巫祭,关于祈求神明赐福的祝祷歌舞,逐渐从国中抹去痕迹。

所谓神明的力量固然强大,但得到多少的同时,也意味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羲不想做供奉神明的牺牲,也不想见更多的人重蹈老族巫覆辙。

人族也不是要借所谓神明的力量,才能立足于天地。

就这样,九凝山的草木数度枯荣,古楚国的都城中换了一位又一位新王,对于人族而言,几百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王朝更迭,旧事不再。

不知在哪年哪月,着青衫的神明踏入九凝山中,找到了那缕从黄泉流散的残魂。

上神和天魔的道则结合,代表天地间截然不同的两种极致力量融于一处,结合成灵种,将要成形。

这是羲和容陵的血脉,或者说,是息棠和景濯的血脉。

不知是不是受道则排斥,残魂中的混沌浊息到了此时终于得以剥离,神明却在短暂沉默后,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中。

他带走了残魂,将这枚灵种留在了九凝山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荒原上的都城倒塌破败,又被黄沙掩埋,而尧商部和古楚国,都成了书简中只言片语的文字。

九凝山也在无尽岁月中因地势变迁消失,只剩下起伏的原野。

春日,原野中新芽冒出,深埋地下的灵种在风霜雨露的滋养下,终于长出两片新叶。

也就是在这一瞬,原野草木,鸟兽飞虫,尽数被掠去生机,消湮于无形。

灵种中复苏了两道意识,一道意识属于神魔所结合的道则,另一道,属于混沌浊息。

在灵种发芽的一刹,混沌应当会席卷过天地,但阴差阳错下,灵种中萌发的另一道意识,却和祂相错位。

祂占据了神魔道则衍化的躯壳。

赤身的稚童蜷缩在地面,失去对混沌的掌控,祂的存在显得近乎无害。

连自己是谁的概念都没有,祂睁开眼,依靠本能懵懂向前。先是四肢着地,后来慢慢站了起来,在跌跌撞撞地走过许多地方后,终于,那个飘雪的冬日,住在山神庙中的老乞婆意外地看着从山林中走出的稚童,将祂留在了身边。

后来老乞婆死了,祂跟着游侠浪迹天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陵昭。

至于体内苏醒的另一道意识——

“就叫重嬴好了!”祂这样说。

羲和容陵的记忆留在了灵种中,直到万载后混沌爆发,隐藏的记忆现世,终于让息棠窥见了这些过去。

原来是这样……

混沌的雾气中,她睁开眼,在巨木撑起的枝叶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她从很多年前就已经识得。

“师姐,你终于来了。”

青年盘坐在树下,他披着白袍,此时兜帽垂落,终于露出真容。

脸上云海玉皇弓留下的伤痕看起来很是可怖,正好将半张含笑,半张叹息的脸割裂开,越显诡异。

息棠浮现在心中的猜想,终究还是成真了。

她原本最不愿意怀疑的,就是他。

过往很多次,如果不是他出手,她或许早就已经湮灭了,又怎么还能站在这里。

霁望坐在树下,抬头向她看来,肆虐的灰白雾气中,他的姿态与平常无异,显得很是从容。

“当年在九凝山中,是你将混沌浊息放入了灵种。”息棠开口,打破了混沌中的沉寂,“为什么?”

她一向不喜欢这样问,但此时此地,她当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霁望没有否认,事到如今,他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含笑的半张脸开口,眸中幽深难言:“将混沌浊息放入那枚灵种,方可得混沌种。”

“师姐,我不过也是顺应了天道的意志而已。”

或许万载,或许数万载,这枚混沌种长成,就可将一切吞噬,令天地重归混沌——原本应该是这样。

但在这样的预想发生前,事情突然生了变数。身为混沌种的陵昭出现在息棠身边,他竟然如同寻常天地生灵一样存于这世间。

“既然是你做的,何必还以都天印为由,引我前往天宁城。”息棠对上霁望双目,脸上难以看出更多情绪。

都天印有遮掩天机,以防推算之用。

这是来自他的暗示。

霁望叹息的那半张脸回道:“我只是在想,如果师姐能阻止我,或许也不错。”

就像这张脸一样,他的意识仿佛也割裂成两个极端,摇摆不定。

他想让息棠对自己起疑,或许还来得及阻止他将要做的事,但也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举动,加快了他不惜一切设局的速度。

身为紫微宫天载弟子,霁望和檀霜不会没有交情,他只是状若无意地提了句,可用社稷山河图作为周天大比的第一试。

山河图藏有元浑钟,只要这件自鸿蒙混沌而生的法器振响,陵昭体内的混沌浊息就会因共振被唤醒。

不过让霁望更加没有预料到的是,已经爆发的混沌还会再度被压制。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到了,灵种形成的身体,原来就是混沌的囚笼。

如果在紫微宫拱月台上,息棠愿意为天下大义将混沌浊息剥离封印,倒是正好可以帮混沌打破桎梏的囚笼。

可是她没有。

就算并不清楚陵昭和重嬴交换了意识的真相,她和景濯还是挡在天下神魔仙妖面前,没有舍去被自己视作混沌浊息的重嬴。

所以霁望只好另寻办法。

他与息棠相交多年,又怎么不知,在社稷山河图后,息棠心中已然生疑,若想达成目的,就要够快才行。

快得她无暇来追查真相。

“六道轮回中,向韶锦下手的,是你。”息棠阖了阖眼,轻声道。

霁望那半张脸上仍然噙着与寻常无异的笑意,他温声道:“是。”

韶锦的死,于他好像根本不算什么。

霁望交游广阔,韶锦也算其一。甚至这么多年来,她身上旧伤一直是他出手压制,才少受许多痛苦,又怎么会对霁望有所防备。

“她心中有执念不能解,所以只需一眼,我就挑动了她的执念。”

霁望半张脸上笑意愈深,眼底现出蛊惑光彩,在映衬下,另外半张脸上流淌出了无声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