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息棠心中生出诸多怀疑, 如今却不是沉思剖析的好时机。

她和景濯前来,原是为探玄寂情形,但如此局面下, 已经不可能先往鬼帝宫中去。

无论是天族上神还是魔族君侯, 都不可能坐视黄泉倒流,任其发展为牵连六界的大祸。

以息棠和景濯的默契, 也不必多说什么, 只是交换过眼神,便已经清楚彼此打算。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了滔天而起的黄泉水中, 逆流而上,赶赴处于六道轮回中心的转生井。

黄泉汇入转生井,渡亡魂轮回。如今黄泉倒流, 显然是转生井出了问题。

鬼哭声不绝于耳,无数亡魂在翻涌河水中挣扎。

柳叶化作的孤舟在浪潮中颠簸,碧落川中负责维持轮回界秩序的鬼灵手中亮起灵光,试图平息暴动的黄泉,只是收效甚微。

如今五方鬼域都受黄泉影响,偏逢此时,身为鬼帝的玄寂重伤, 无力主持大局, 碧落川中一片混乱景象。

自轮回形成以来,受黄泉河水冲刷,隐没于河床下的残念如今都被倒卷而起, 在七情影响下,诸多修为不足的鬼灵道心失守,难以自持。

浮动的残念阻滞了神识,就算以息棠修为, 也难以探知河水深处的情形。

转生井已经近在眼前,却有数重禁制加持,交织的灵光中显出无尽杀机。

这是神族的禁制——

息棠分辨了出来。

她的速度不曾为这些禁制慢上半分,磅礴灵力倾泻,行经之处只听禁制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

不过瞬息,她和景濯终于越过禁制,抵达转生井所在。

幽冥深沉的夜色下,原本如瀑布一般流下的黄泉河水倒悬而起,转生井化作旋涡,如同一只望向天穹的眼。

泛着银白光辉的篆文从转生井周围浮起,这是构筑出轮回的法则。

息棠在旋涡上方看到了一道身影。

也是在看到这道身影时,她下意识看向了景濯,在他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愕。

原来这当真不是她的幻觉。

息棠的心沉了下去。

袍袖在风中翻卷,素日为雾隐纱掩盖的面容显露在夜色下,半张脸上都满布不能愈合的狰狞伤痕,望之可怖。

韶锦——

鬼帝印玺浮在韶锦面前,借帝玺之力,术法爆发,诸般章纹在韶锦身周展开,以她为中心,形成繁复咒印。

景濯认出了这方帝玺,心下生出了不愿相信的猜测。

如果是她,或许就能解释以玄寂的修为,为什么会轻易被刺重伤。

对她,玄寂又怎么会设防。

但怎么会是她?

在旋涡上方形成的咒印力量下,周围构筑成转生井法则的篆文正在逐渐被抹去。

这就是黄泉会倒流的原因。

像是察觉了息棠和景濯的气息,韶锦微微抬起头,目光相对,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相隔着银白篆文形成的屏障,息棠看向韶锦,只见鲜血从袖袍中滴落,她却好像没有知觉。

也就是在他们出现的这一刹,下方旋涡中隐约现出了莹白光辉,一轮圆月从下方升起,照亮了无尽幽冥。

来不及了。

本该无瑕的圆月上裂痕蔓延,转生井中像是传来塌陷的响动,瞬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黄泉河水从旋涡中倒涌。

突如其来的冲击下,韶锦的身形被水势震退,如同折翅的飞鸟向下沉落。

月光照落在她眼里,雾气褪去,显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空茫。

来不及多说,景濯伸出手,磅礴灵力在转生井上蔓延开来,强行遏制住黄泉倒卷之势。

银白篆文浮动,随时都有破灭之虞,息棠手中结印,繁复阵纹瞬息延伸,无数流光升起,弥补着将要溃散的法则。

发生了什么?

血迹从指尖滴落,韶锦看着眼前这一幕,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做的。

是她抹去了转生井的法则……

为什么?

方才心底疯狂叫嚣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只觉肺腑生寒。

这难道是她的意志吗?

只是眼前情形,似乎已经不容她再多作思虑。

看着圆月上蔓延的裂痕,她周身倏而爆发出耀目光华。

原本坠落的身形浮了起来,迎上圆月,韶锦体内残存的力量化作缕缕流光,没入圆月上的裂隙。

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消弭裂痕,但这是她能为自己所为做出的最后弥补。

身躯渐渐变得淡薄,弥留时刻,近日混乱的记忆中,韶锦忽然窥见一道身影。

那是……

她转过头,向息棠的方向张口,但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躯壳已经彻底湮灭。

她想说什么?

息棠不知,或许谁也不会知道了。

“阿锦——”

玄寂的话音从天边传来,他望向转生井上,面色显出重伤未愈的苍白,却不见厌憎。

就算韶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仍然相信,这绝非是她本意。

他相信她。

就算明知徒劳,玄寂还是伸出了手。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注一)

只是匆匆一瞥,倒涌的黄泉河水中,韶锦的神魂没入了圆月。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没有时间问她为什么,她也来不及解释。

要将幽冥都倾覆的涛声中,玄寂握住了浮在空中的鬼帝印玺,眼底现出恸色。

只是比起哀恸,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咽下喉中腥甜,玄寂看向息棠和景濯,郑重一礼,沉声道:“还请两位助我,重铸转生井法则。”

他伤势未愈,就算吞下鬼帝宫中所藏血魄,也不过勉强恢复了几分力量,不比全盛之时。

好在有息棠和景濯赶来,祸事尚且有化解的可能。

也只有将祸端平息后,他才有余力查明真相。

汹涌的黄泉水肆虐,玄寂将灵力注入帝玺,巍峨虚影浮现在转生井上空,威严法相身周撑开了阵法。

随着神魔的力量注入,延伸开的巨大阵纹与圆月相映,无数灵光浮起,没入圆月裂痕。

就在六道轮回动荡之际,幽都内,在浓稠夜色的掩盖下,无数魔族汇聚成暗影,血煞之气冲天而起。

长□□入长衡肩头,他抬头看着眼前魔族,眼中透出彻骨冰寒:“竟然会是你——”

“君上,我魔族君位,从来都是强者居之。”魔族青年笑着,坦然回道。

长衡拔出肩头长枪,挥袖将他震退:“那便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说这话。”

穷奇乘风而来,接下长衡,冷眼看着面前一众叛乱的魔族,他脸侧染血,显出凛冽杀意。

振身而起,长衡在空中化为庞大原形,迎向前方聚拢的魔族。身后,无数追随于他的魔族紧随而上,这场厮杀才刚刚开始。

魔宫深处,陵昭老实地待在禁制中。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以他如今修为,不说帮忙,不成为长衡负担已经不错。

重嬴坐在他身旁,抬头看着天边交战的两方魔族,脸上难得有沉重之色。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直面这样惨烈的厮杀。

风雨将要来了,而这样的风雨,并不只在一处。

九天以西,琉璃玉瓦砌就的城池化作惨烈战场,镇守于此的无数仙神倒在城池内外,气息尽散,连翻腾的云海都被鲜血染作赤色。

侍黎面无表情地踏入被肃清的宫阙,白发垂落,眼底满是漠然。在缜密筹谋下,这场叛变发生得足够突然,结束得也就很快。

他们准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如今。

老妪端坐在殿中,在方才对抗中,为了维持城池防守,她已经耗尽气力,如今只剩下微弱声息。

直到侍黎踏入殿中,她低垂的头颅才抬了起来,看着他,像是不觉意外,只是轻轻叹了声,怅然道:“这么多年过去,为何你们还不肯放弃。”

“我们为何要放弃?”侍黎向她走来,冷声反问,“强如太子,方有资格做这九天之主,让六界都匍匐在他脚下!”

提及神秀时,他眼底现出近乎狂热的尊崇。

“便是他不在,也该由承袭他血脉的女君来继任君位,又如何轮得到苍溟小儿!”

苍溟小儿做了这么多年天君,也该够了,这天君之位本就属于神秀太子,理当由他的女儿继承!

“如今,女君将要重归九天,尔等胆敢背弃殿下的叛徒,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侍黎再看向老妪,话中显露出深沉杀意。

在他看来,她才是真正的叛党余孽。

老妪悲悯地看着他:“不是我们背弃了神秀,是他先背弃了九天仙神。”

“他会殒于旸谷,不过是咎由自取。”

他待九天仙神如蝼蚁,生杀予夺,那九天仙神视他为寇仇,又有什么不应该。

“就算他的修为再强又如何,如他这等神族,没有资格做九天之主,受九天仙神敬奉。”老妪平静地下了定论,“他如此,太初灵蕖亦是如此。”

侍黎阴沉地盯着她:“别忘了,你我当日都是蒙受太子知遇之恩,才有后来!”

她又怎么敢言太子不是!

目光相对,老妪摇了摇头,无意再多言。

就算是曾经可托付后背的旧友,他们也注定殊途。

她闭上眼,从容地等待屠刀落下。

但也正是她这样的态度,让侍黎越感愤怒,手中灵力汇聚,他抬手,从上方向老妪头顶拍落。

她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侍黎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有资格坐上天君之位,只有女君。”

老妪的神情定格在似悲悯似讥嘲的笑意中,他拂袖出殿,向面前诸多仙神道:“随我前往巫山,迎女君重归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