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分手

深夜,宾客散去,叶家人也走得差不多。

叶肇宁扯开衬衣领口,独自一人站在小花园里抽烟。

他脑中盘算着这桩丑闻的最坏结果以及之后的解决方案,客户、股市、政府关系,一样一样考虑过去,不遗巨细,难免烦躁。

一支烟抽完,他又点燃了第二支,手机恰时响起,他看一眼来电名字,接了。

“你人在哪里?”

明明是对方找他,他倒先开口询问,竟带出些急吼吼的意思。

冉星说:“我去了后面帮忙,现在下班了……你呢?”

她刚才跑出去之后就不见人影,原以为她要就此躲起来,没想到还知道等他。叶肇宁心里颇为受用,语气都变得柔和:“也差不多了。我在小花园,你现在过来吧。”

“好。”

叶肇宁收线,转身走进大厅,把才点燃的烟卷掐灭在烟灰缸,随手拿起旁边的薄荷糖。

等了片刻,空荡荡的大厅里响起脚步声,叶权安一身疲惫地走了出来。他看见叶肇宁,同样惊讶:“还没回去?”

叶肇宁说:“马上。”

叶权安点点头,边往外走边说:“我们聊聊。”

父子俩并排站在花坛边上,叶权安点了烟,又递给叶肇宁一支,叶肇宁没接。

叶权安笑问:“什么时候戒的?为了那小女友?”

叶权安被晚上的污糟事搞得火大,又耐着脾气善后,此刻依然余怒未消,这抹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便显得格外违和,甚至有些阴森。

叶肇宁敏锐地觉察到他的父亲话里有话,斟酌着回:“没有,今天有些累了。”

他岔开话题,聊起已经安排好的危机公关方案,以及后续要联系哪些媒体、怎么控制舆论,算是简单做了个汇报。

至于父亲的私生活,叶肇宁只字未提。

不过叶权安对此并不买账,他叼着烟听到最后,语气嘲讽地来了句:“你倒是准备充分。”

叶肇宁解释:“我说的只是一些大致方向,具体措施还要等专业人士提案后再下决断。事发突然,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叶权安没说话,他将烟卷扔到地上,重重踩上去碾灭,忽然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小白的身世?”

叶肇宁面不改色道:“比今天早一些。”

叶权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一脸了然地看向他:“难怪你之前不愿意让小白进公司,原来是因为你早就怀恨在心了……背地里指使女朋友来家里偷东西,就是为了帮助那姓蒲的完成亲子鉴定吧?”

叶肇宁一愣,皱眉道:“我对亲子鉴定这件事情并不知情……如果我真有那种想法,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何必多此一举指使别人?”

“因为她是明面上的棋,而你躲在暗处不想暴露身份!不然她是怎么进到家里,又是怎么顺利偷到东西的?……她也好你也罢,这件事情和你脱不了干系!”

叶肇宁沉默不语。

叶权安只当他没话讲,愈发笃定:“所以今晚这场闹剧,除了那条疯狗在乱咬人,背后还有你在推波助澜。”他恶狠狠盯住叶肇宁,一字一句道:“为了把你亲弟弟踩下去,你还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惜要赌上我们整个叶家的名誉和全公司的利益,也要毁掉他!”

叶肇宁终于变了脸色:“爸,我……”

叶权安听见这个称呼就怒上心头,扬手就是一记掌掴,巴掌声清脆,“不要叫我爸,我没有你这种儿子!”

叶肇宁只觉左边脸颊火辣辣地刺痛,一时难以置信,半天没有吭声。

叶权安看他一眼:“怎么,你还要解释什么?”

叶肇宁停顿许久,艰难开口:“我对公司尽心尽力,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拿爷爷留下的祖业开玩笑?……至于叶家的名誉,且不说我和小白当了二十多年兄弟,多少有点情谊,就算我和他没有半分感情,那姑姑呢?还有父亲你呢?难道我会丧心病狂到把你们所有人都架在火上烤吗?”

叶权安睨着他,冷冷道:“你最好没有。”

叶肇宁悄然握紧了拳头,声音平静,字字有力:“我当然没有,无论你信还是不信。”

叶权安没做声,一时也拿不准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四下安静,身后响起的窸窣声格外清晰。

父子俩回过神,一齐朝后看去。

冉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正尴尬地望着他俩。

叶权安迅速恢复寻常神情,视线移回到叶肇宁身上,道:“我姑且信你,但这个女人,绝不允许再出现在我们家。”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冉星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拖着步子走到叶肇宁面前。

他低垂着头,落满阴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路灯昏暗,依稀可以看清他脸颊上的巴掌印。

冉星从未见过这样的叶肇宁,这会儿竟有些不忍看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被他握住了手腕,慢慢放回到她自己身侧。

他说:“走吧。”

一路无言。

叶肇宁洗完澡出来时,冉星刚把行李箱收拾完毕,她把箱子推到墙角,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漱。

经过叶肇宁身边时,冉星随口说了句:“我明天开始回学校住。”

叶肇宁问:“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多礼拜就要开学了。”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我们之前说好的,只是过年期间来住几天。”

叶肇宁拦在她面前,固执地说:“我们相处得很好,我觉得可以继续。”

冉星垂下眼眸:“但我不想继续。”

叶肇宁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们过几天再聊吧。”

“你要聊什么?”叶肇宁面露不悦,他忽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听到我爸说的那些话,心里有想法了?”

“不是,跟那个没有关系。”冉星捏着衣服,惴惴不安,“我只是觉得,你今天不太合适再聊别的。”

“你有话就说,没什么合不合适。”

冉星撇开眼,隔一会儿,轻声开口:“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你爸爸误会你,也是因为我……”

叶肇宁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事和你有关系吗?他误会是他的问题。你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环而已,用不着有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你的道德感和责任心有时候来得莫名其妙。”

叶肇宁本意是安慰她,话出口才发现语气不好,等反应过来时,冉星已经被他说得眼泪汪汪。

他暗自后悔,缓和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怪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冉星没理他,鼻子一酸,忍耐着说下去:“除此之外,我没有要和你同居的打算,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她深呼吸一口,郑重其事道:“我俩到此为止吧。”

叶肇宁脸色非常难看,他沉默数秒,随即像没有听到后半句话、又像是说服了自己似的,淡淡道:“你不想同居也可以,我没有非要逼你。”

冉星不看他,换了一种更直接的说法:“我是说——我们分手吧。”

叶肇宁这回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

冉星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已经想得非常清楚,她直言道:“我没法再面对你的家人,无论是誉白还是你爸,抑或是万老师……不,尤其是万老师。”

“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你用不着和他们接触。”

“但我们生活在社会关系之中,总会遇到、听到,我会很难受……再说我们两个人本来就不合适,你的世界太复杂,而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和你在一起,我要面对很多压力很多不开心,我不想这样。”

叶肇宁皱眉瞧她:“我让你不开心了吗?”

冉星狠狠心,点头道:“对……今晚不就是吗?”

叶肇宁还想说点什么,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冉星看一眼,说:“你去接电话吧,我洗澡了。”径自走向浴室。

电话来自叶肇宁的助理,他按照叶肇宁的吩咐,连夜拉齐人马启动会议。

危机公关争分夺秒,这晚,叶肇宁在书房待到了凌晨。

冉星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她的潜意识并不排斥对方,反倒还惦记着他被打的那一幕,兀自伸手去摸他的脸,声音像呓语:“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叶肇宁动作一滞,忽然埋首到她脖颈处亲吻,手掌伸进睡衣。

冉星醒了几分,往前躲去,嘴里喃喃说着不要。他没理会,动作不停,非要挤进来。冉星只好并拢双腿往被子里钻,闷声反抗:“我不想要……呜呜……”

“嗯……不要。”

他低声哄着她,把人从被子里捞出来,紧紧拢进怀里。

之后逐渐平息。

冉星再次陷入沉睡。

似梦非梦间,她听到有人说话——

“不要和我分手……答应我。”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因为那个声音听上去很不真切,像羽毛一样轻轻挠了挠她的心就收回去,几乎察觉不到。

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第二天,叶肇宁送冉星回到学校。

“我最近会很忙,正好你也冷静一下,昨晚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他看起来依旧从容不迫,分手的提议被他自作主张地揭过。

冉星多少了解他的脾气,也体会过他的专制霸道,不由心下叹息:“我昨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需要再冷静。”

他沉着脸,不再说话,发动汽车离开。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当晚他打来电话,冉星没有接。

之后几天都没有再见面。

某日下班,冉星走出会所,有人在大门口等她。

万静棠从车上下来,冲她点头微笑。

冉星没料到她会过来找自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一会,默默跟随她的脚步走到边上。

面对面站着,万静棠打量冉星很久。

两厢长久沉默。

万静棠忽然开口,嗓音柔和:“你是叫冉星吧?还有个姐姐叫冉月,是不是?”

冉星一惊,点头称是,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晚你一出现,我就认出来了。想想也是滑稽,我们见了那么多次,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看你长什么样。”万静棠自嘲地笑了,“前两天我找人去查了查,才知道不久前闹事的人说的都是真的,你姐姐才是真正的月先生,坐牢去了,和我见面的人一直都是你这个冒牌货……所以你以神婆的名义接近我就是为了进入叶家,对吗?”

冉星嗓子像被堵住一样难受。

万静棠见她神色异常凝重,不由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只是来找你确认一下。”

“万老师……真的、非常对不起。”

除了道歉,冉星无话可说,也无从辩解。

万静棠神色平静,甚至有些茫然:“我不怪你,我只是有些失望。”

她看着冉星的脸,悲伤地说:“过去这半年,我对你深信不疑……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象,只是一场骗局,我为自己感到难过,也为那一次次自以为珍贵的、和廷庸的见面感到遗憾,可笑。”

冉星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万老师……”

万静棠维持着风度,道:“我说太多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既然搞清楚了,我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谢谢你的坦诚。”

“万老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真的对不起。”

万静棠轻轻摇头:“不必再说。”

她转身回到车上。

冉星忍不住送了几步,哽咽道:“万老师再见。”

万静棠神情恍惚地看过来,扯动嘴角,笑容不见昔日一丝温度。

“冉小姐,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家的丑闻很快在网络上发酵。

冉星从新闻媒体的报道中看到了叶肇宁的身影,结合他在休息间隙发来的微信消息,冉星大致拼凑出他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繁忙的行程。

脑子里飘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冉星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

她坐在狭窄的更衣室过道里休息,身旁是叽叽喳喳换衣服的同事,她们的身上散发着和她同样不太好闻的油烟味。

和叶肇宁同住那几天,冉星都会提前冲个澡再换上自己的衣服,还会被同事们打趣真讲究。

可即使这样小心翼翼,冉星的头发里仍旧隐藏着无法掩盖的气味,每每在上车的第一时间就被另一股高档的香味衬托得无处遁形。

类似的小细节还有很多,它们分散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叫人无法轻易察觉,又很难忽略。

它们一次次地提醒冉星:她和叶肇宁不是一路人。

叶肇宁所在的那个世界绚丽奢华、五光十色,他俩热恋期的那点甜蜜不足以让她真正融入。

冉星也不想融入。

爱情于她而言从来都是生活的点缀,而非主旋律。

她不会围着任何人打转。

她有自己的世界要闯,更有自己的星辰大海要去征服。

叶肇宁后来又来找过冉星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一次是在会所外。

冉星铁了心要分手,对他不留一丝余地,断联拉黑,一样不落。

叶肇宁软硬兼施,拿她毫无办法,工作的疲惫和恋情的波折把他折磨得心力憔悴。

“我马上要去欧洲出差,两三个月都回不来,你这样不接电话不回信息,叫我怎么能放心?”他无计可施地看着冉星,“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冉星说:“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既然决定了,就永远不会回头。”

小姑娘真够冷酷无情,叶肇宁气得笑起来,他把头发使劲往后捋了捋,恨恨道:“永远……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

冉星从之前两段恋情得出的教训是分手一定要斩钉截铁,绝不能拖泥带水,因此她硬起心肠,一声不吭。

叶肇宁嘴唇紧抿,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嗓音艰涩地开口:“冉星,你不能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舍不得你。”

冉星愣住。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那些包裹在表面的坚硬在慢慢融化。

她情不自禁地松了话口:“我做不到……至少,至少现在不行。”

叶肇宁立刻追问:“那什么时候可以?”

“我也不知道,也许要很久……也许,等到我变得足够强大。”

叶肇宁像是抓到一点希望,眼神热切:“好,我会等你。”

冉星苦涩地摇摇头,又故作轻松地笑:“不要等我,因为我是不会等你的。”

叶肇宁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他就那么一直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盛满了爱意和眷恋。

冉星感觉自己好像要跟着他的眼神一起碎了。

她是如此渴望对方,又是如此拼命地压抑住这股软弱。她告诉自己,心碎是分手的一个必然过程,不要后悔,不要迟疑。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走上前去,用尽全力拥抱他。

“你有你的事业,我也有我奋斗的目标,就让我们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他的交给天意……好吗?”

叶肇宁沉默良久,深深地回抱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那晚月光皎洁,朦胧的雾气笼着月光忽近忽远。

他们站在清冷的树下密密接吻。

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