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无题

此时聂氏母女俩正侯在厅外, 虽说有宫娥奉上茶水糕点,但两个人已经焦灼不安。

聂氏也悄悄看向一旁的李君劢,他自始至终站在落地轩窗前, 望着远处的山景, 神情凉淡疏远。

其实对于这位金贵的太子爷,她自然也想过讨好拉拢, 但每一次都是碰个软钉子, 这位人人称道的皇太子对她们母女素来没什么好脸色。

她不免叹息,想着阿凝生下的这对儿女,一个娇纵,一个冷漠, 都不是好相处的,但凡有一个好脾性, 自己慢慢相处,终归能多些助力。

唯一庆幸的是, 自己儿子到底是陪侍在太子身边……

正想着时,便听到那边脚步声, 忙起身去看, 却见安国公和赵朝恩一同走来。

聂氏母女顿时来了精神,罗雪棠更是期待地望着她爹。

不过安国公压根没瞧见母女俩, 径直走过去李君劢身边,以礼相见了。

李君劢没说话, 只看着安国公,安国公眼底残留着泪痕,像是哭过。

安国公自然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以及期待,低声道:“殿下,我们先借一步说话吧。”

一旁聂氏顿时心生不安, 连忙上前,温柔笑着道:“爷,那干脆请殿下坐下,说说话?

安国公连看都没看聂氏,只吩咐道:“你先候着吧。”

他这一说,赵朝恩早给一旁宫人使眼色,那宫人请了聂氏母女先去偏房歇息。

聂氏不甘,疑惑地看着安国公:“大爷?”

罗雪棠也茫然,不懂这是怎么了。

这时李君劢已经起身,和安国公前去一旁内厅,聂氏母女面面相觑,不免心中惴惴。

李君劢踏入内厅后,关了门扉,他望向安国公:“外祖父,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言语间也有了几分凉意。

安国公听此自然知道,这外孙是敏锐的,他必是察觉了自己心思的变动。

他望着李君劢,沉默了片刻,才道:“殿下,老臣想问问,殿下对那顾女医,竟无半分熟稔吗?”

这孩子来到燕京城时也才三四岁,但却跟小大人一般,问起他在陇地的种种,他口齿伶俐,条理清晰,所以他存着一丝希望。

李君劢神情微顿,他突然想起最开始见到那医女时,心底奇异的熟悉感。

不过他很快压下了这个想法,他想自己之所以厌恶那个医女,就是因为这个。

他的母亲已经没了,他却试着从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寻找母亲的踪迹,其实那都是假的,是慰藉,是会被人趁虚而入的病。

于是心底那道脆弱的裂缝迅速消失,他挺直了背脊,神情冷硬。

他讥诮地道:“我为什么要对区区一个医女有什么熟稔?”

他凉凉地看着安国公:“外祖父,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安国公看他那固执坚硬的样子,心中无奈:“殿下是不是以为,老臣面见皇上后,迫于帝威,不得不认?”

李君劢轻抬眉骨:“孤不明白,外祖父何至于如此?”

安国公知道他在排斥自己,甚至不再信任。

他无奈,深深地望着他:“殿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见到她之前,我当然并不信,可是见到后,我便知道,那是我的女儿。”

李君劢闻言,神情微变,立即驳斥道:“怎么可能!”

安国公道:“殿下听老臣解释,老臣乍见她,便觉实在熟悉——”

李君劢却根本不听,嘲讽道:“外祖父,你若对此不言不语,我也就不说什么,但你竟然试图帮着父皇说服我,你非要昧着良心我认她?一个只比我大几岁的寻常女子,大言不惭,竟说是母后转世?”

安国公苦笑,语重心长:“殿下难道认为,老臣竟不认识自己的女儿吗?老臣一见之下便知,这就是了,她就是你的母亲,是我的女儿啊!”

李君劢神情紧绷,薄薄的唇死死抿着。

安国公试图说服:“殿下,若说她只是形似,或者能说出一些过往事来印证,老臣未必就真信了,可她言语,神态,她看着老臣的神情,这个是万万不会错了!”

他这话说到最后,几乎带了些许颤抖的哭腔。

人年纪大了,眼窝子浅了,想起女儿,他又想流泪。

然而对于这些言语,李君劢却只觉好笑。

进去之前分明让他放心,转个身出来便变了一个模样。

安国公还待说什么,李君劢不耐:“外祖父,这些年人说父皇刻薄寡恩,朝中文武百官莫不心怀畏惧,但他对外祖父一家隆恩殊宠,大家都有目共睹。”

安国公听这话,连忙道:“老臣蒙圣上浩荡皇恩,自是铭记于心。”

李君劢凉凉地抬起眼,看着安国公:“帝王盛宠,烈火烹油,步步锦绣,若想就此舍弃,甚至忤逆圣意,确实不易。”

安国公听这话,神情微震,望着李君劢道:“殿下,这是何意?”

李君劢缓缓扯唇,露出一个凉淡的笑:“外祖父,孤没有别的意思,孤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说完,他也不待安国公答言,一甩袖子,径自离开。

安国公愣了下,待要追,却是不能,一时回想李君劢所言,竟是不敢置信。

他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这时,聂氏母女却来了,原来她们见李君劢脸色难看的离开,不知就里,心中忐忑,便想过来看看。

一进来,便见安国公以手扶柱,面色灰败,不免一惊:“爷,这是怎么了?”

安国公却是连头都不想抬起。

这一刻,他竟想起许多,想起年少时,新婚燕尔,他曾陪着原配发妻来此赤扈山,那时候夫妻恩爱,好生意气风发。

可如今呢,他心中一团乱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聂氏还待追问:“爷,刚才皇上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太子殿下倒像是恼了?到底怎么了?”

安国公颓然地摇头:“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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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自然也察觉到了安国公临走前眼底的落寞,他是存着期望的,不过她心里并没什么感觉。

她迎上李秉璋的目光,李秉璋一直在注视着她,好像有些担忧,或者什么别的情绪。

阿柠:“嗯?”

李秉璋抿唇,神情间有些小心:“你不在意?”

阿柠:“有一点在意,但也不是太在意。”

她想了想,看着他:“不过提起这个,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秉璋:“什么?”

阿柠笑了笑,歪头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在意?”

李秉璋无声地注视着阿柠,只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深秋的溪水,自己倒映在溪水中,一览无余。

这一刻会觉得自己被看透了,他的心是黑暗的,他并不想阿柠看到。

他略抿唇,有些无辜地道:“只是担心你。”

阿柠却不放过他:“真的吗,无隅要说实话。”

李秉璋便沉默了。

阿柠说,要说实话,以至于他没办法说出任何违心的话。

恰这时候女官前来禀报,赵朝恩求见。

赵朝恩是御前太监,本来可以随时侍奉在侧,可现在李秉璋不许他近前侍奉了,男人也是太监,他很在意。

不过因临近年节,年末政务繁忙,这几日时不时有要紧奏章快马加鞭地送来赤扈山,请帝王批阅,也有朝臣前来赤扈山,请求面陈,这么一来,赵朝恩又时不时得请女官通禀。

阿柠如今也大概看出这其中的麻烦,她便道:“我正好累了,歇一会,你忙着就是了,不必非要一直陪着我。”

朝政是大事,她当然希望他勤政爱民。

李秉璋不太情愿,不过到底起身,去外殿,临走前又回首看阿柠:“处理政事操心劳神,那些老臣的奏章又臭又长。”

阿柠忙道:“等你回来,我帮你针灸推拿。”

李秉璋有些满意,不过又得寸进尺:“在温汤中。”

阿柠点头:“嗯嗯。”

李秉璋看她点头的样子,便觉自己勉强被弥补了。

她两眼水润,鼻尖儿挺翘,很是娇弱柔顺的样子,可她对自己好,予取予求,好像可以满足自己一切愿望。

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好,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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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璋走了后,阿柠便翻出医书来随意看着,这是她特意从医书房带来的,关于针灸的论著。

她知道李秉璋的性子,很有些洁癖和固执,如今和自己相认,必是不会让其他御医为他针灸,定是要缠着自己,那她便好好学,也好能照顾他的身体。

这么看了一会后,穆清公主来了,却是问起安国公一事,阿柠自然和她讲了。

穆清公主疑惑:“阿娘你不想认是吗?”

阿柠掩卷,想了想:“不太想。”

穆清公主缠着阿柠:“为什么啊?”

外面天冷,估计也有风,她这一路急匆匆跑来,鬓边落了几缕散发。

阿柠便顺势搂住她,帮她捋顺落发,道:“父母子女之间,原也是一场缘分,上一世我离开燕京城前去陇地时,我们的缘分便已经微弱如丝,重活一世,我又得了新的缘分,对于过去那些更觉淡了,认了又如何,徒增负担,还不如不认。”

当然了,到底是上辈子的娘家,她也不可能让李秉璋亏待了他们什么,只是不再想有太多瓜葛了。

穆清公主一听,倒是喜欢得很:“这样最好了!”

阿柠听此,意识到什么:“他们说过什么吗?”

穆清公主偎依着阿柠,亲昵地揽着胳膊:“也没什么。”

阿柠却觉得哪里不对:“那是因为什么?”

穆清公主哼唧,磨蹭,跟猫儿一般。

阿柠:“故意不想说?”

穆清公主扁着唇,嘟哝道:“国公府的小姨总想凑近,不就是想给我当后娘嘛,我可不想!”

阿柠怔了下:“是吗?”

那个妹妹,她走的时候才丁点大,如今想来,也眼看着双十了。

穆清公主猛点头:“反正不喜欢她!”

阿柠了然:“也没什么,你既不喜欢,远着就是了,反正也不会认他们!”

穆清公主自然满意:“对对对!”

这么说了一会子话,因陆续有内外命妇来了赤扈山行馆。

若是往常,宫中诸般大事都是由几位老太妃操持,不过太妃们年纪大了,受不住颠簸,温泉也不适合,便没来赤扈山,如今由女官打理行馆一应事。

穆清公主身为大昭公主,自然也要出面,好歹算是后宫之主。

阿柠大致问了问,多是一些往日熟悉的,有些甚至是手帕之交,打小一些玩的,不过自从她嫁给李秉璋后,就慢慢没了联系,如今多年过去,隔世再听着这些,自然更觉陌生了。

她催着穆清公主前去,不然外面姑姑等着呢。

穆清公主不太情愿:“这种事最没意思了,还不是听一堆的奉承话!”

听多了也腻啊!

阿柠便笑:“你知足吧,若是以往咱们远在陇地,你根本见都见不到这些人,便是侥幸得了宣,回到燕京城,遇到这个也要拜,遇到那个也要拜,说不得还要你学着说奉承话给别人听,如今哪里用你操心,别人奉承巴结你,你还不乐意?”

穆清公主想想也是:“罢了,那我勉强听听去,晚间我再过来,一起用晚膳!”

阿柠再次抬手,帮穆清公主理了下鬓发:“好,多穿一些,免得冷到了。”

穆清公主连连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晚一些时候,李秉璋回来了,才处理完朝政的他神情间还残留着冰冷,不过一见到阿柠,那眼神便柔软了,好像三月的冰,化为春水。

他挽起她的手:“这次设宴,你也露个脸,等大家都见过你,差不多封诰的圣旨也已经过了内阁,便可以昭告天下。”

阿柠端详着他眉眼间的笑意,自然是温柔缠绵的,不过就是觉得,之前他没和自己说实话。

她便淡淡地颔首:“我知道。”

这时候姑姑进来陈设桌椅,服侍茶点,因今日有才刚炒制出锅的栗子,就放在黑陶罐中,一旁还铺了软锦,可以拿了来剥着吃。

阿柠看了眼,有些纳闷,宫中诸般吃食都是不需要剥的,比如栗子可以做成栗子糕,或者其它小点儿,平时哪有这样吃的。

正纳闷着,就听李秉璋的声音:“山里的,深山里晚熟,才摘的。”

说着,便用黄缎软锦包住一个栗子,又拿起一旁的银钳,咔嚓一声,那栗子便开了。

李秉璋将一个完整的栗子肉放在阿柠面前白玉瓷盘上,滚圆饱满软糯。

阿柠也没客气,用箸子夹了来吃,放在口中,细腻,绵软,甜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栗子!

李秉璋一直侧首注视着她的,见她吃得脸颊微鼓,好看的杏仁眼微微眯着,知道她喜欢。

当下又剥了一个,放在她面前盘上。

阿柠一口气吃了四五个,李秉璋才停。

用过一些茶点,被服侍着盥洗过,便有女医前来提醒,该到了给李秉璋针灸的时候,阿柠听着,看了李秉璋一眼。

一身素净的宝蓝软缎长衫,略靠在窗棂前,手中很随意地翻看着一卷书,微垂着眼睛,半张脸隐在朦胧阴影中。

阿柠只看到他薄薄的嘴唇以及清晰的下颌,在这样的光影下,他的喉结格外鲜明。

就很男人的感觉……

阿柠收回视线,不看他了,可不看时,又觉自己在被他注视着。

她下意识抬起眼,便恰好迎上他黑沉沉的视线。

阿柠得承认,她是故意的,故意不冷不热地待他,不过现在对上他的目光,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的视线如丝,会一直黏缠在自己身上,挥都挥不开的。

这让人怎么能生他的气呢,想假装生气都难。

这时,李秉璋终于开口:“该给我针灸了。”

特别理直气壮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