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闹

阿柠往日也是很有些小性子的, 况且她确实有些生气。

她敬重孟凤春,觉得他悬壶济世,仁心仁术, 算是医德典范, 她敬仰这样的人,觉得李秉璋身为皇帝, 也应该礼贤下士, 可他不,他分明故意冷淡人家,还要人家跪着!

虽说臣子跪帝王应该的,可这种大冷天, 他还沉着脸,就是故意给人难堪!

不过——

才一进到殿中, 便有宫娥连忙上前服侍她,为她奉上暖手炉, 又为她披上柔软的紫貂绒护肩,更有几位宫人无声地上前, 铺上地衣, 并在地衣上安置了黄梨木小几以及小杌,同时搬来蒸笼在旁。

热气氤氲中, 银炭无声地燃烧,房中是温馨的暖意, 和外面的风雪是两重天地。

阿柠便搂着那暖手炉,同时将脚搭在暖脚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

当然了,她舒服了并不意味着她气消了,依然很生气呢!

偏生这会儿李秉璋也坐在她对面, 甚至还端起茶来吃用。

她气哼哼地瞥他一眼:“你知道自己的错了吧?”

李秉璋面无表情:“我怎么错了?”

阿柠不敢置信:“你!”

李秉璋长指捏着茶盏,内双的眼睑耷拉着,神情淡漠:“我错在不该赦免了孟家的罪,错在不该宣了他来宫值,更错在不该重用他。”

他缓慢抬起眼,看着她那火亮而恼怒的眼睛,道:“他一个外臣,竟然和你那么亲近地说话,是当我死了吗?”

阿柠一愣。

李秉璋这么一说,她也意识到了,当自己和李秉璋有了瓜葛后,确实不该那样和孟凤春说话,送大氅会让人误解,而那样单独说话更是与礼不合。

说到底,她并没把自己当成后宫女眷,还是下意识以女医的想法来行事。

往日她身为女医,和御医们本就是共进退,关键时候,送一件什么衣物或者拎着什么物件,都是应当应分的。

李秉璋此时自然捕捉到了阿柠那点愧疚与悔意,他自然不可能放过。

他声音冷硬,却又有些落寞:“你只顾着外人,何曾顾过我?你给别人送大氅,别人穿在身上,我看着是什么滋味?”

阿柠愣了下,有些不忍心,她无奈地拧着眉:“就当我错了好吧……”

李秉璋不满地看着她:“就当?”

阿柠有些无奈地道:“不然呢?”

李秉璋轻哼:“错了就是错了。”

阿柠见他倒是有几分倨傲的样子,也没想到,他这不是呲着鼻子上脸吗?

她想起适才种种情景,便也不客气地回敬道:“那你呢,你难道就没半分错处?”

李秉璋:“我怎么错了?”

阿柠:“你还没错?”

她抱着铜暖手炉,给他讲道理:“你对孟大夫为何如此冷漠?你是不是故意给人冷脸?是不是故意给人难堪?”

李秉璋无辜地挑眉:“我做什么了?”

阿柠:“你还不承认?”

她睨着他:“为什么孟大夫会在此轮值?为什么恰恰是这时候?为什么他恰好在庭馆中出现?”

李秉璋听此,不言。

阿柠见他这样,越发肯定了:“你就是故意的!”

他都算好了,故意的!

李秉璋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辩解道:“我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会给人送大氅?”

阿柠:“你就是知道!”

她哼哼着道:“你早算准了,但我不想和你计较这些!”

李秉璋也就略过不提:“就算他在庭馆中路过,你就该对他这么上心吗?如果换一个别的大夫,你也会这样吗?”

阿柠坦然:“当然了!”

李秉璋闷闷地道:“在你眼里,谁都要紧,就我最不要紧了。”

阿柠看他那委屈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好晓之以理:“无隅,孟大夫学识渊博,一心修撰医书,本就值得我们敬重,你身为帝王,更应该礼贤下士,这种大雪天,你不该体恤体恤吗?”

阿柠这么说着,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你自己什么名声,你不知道吗?外人误解你,只以为你是什么暴戾昏君呢,如今我代你行善事,也是为了你的声名,回头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仁德宽厚的明君,你听着不是也喜欢吗?”

李秉璋听得“仁德宽厚的明君”,差点脱口而出“我为什么要沽名钓誉”。

不过他硬生生地收住了。

他侧额,黑眸凝着阿柠:“若我不听你的,是不是就成昏君了?”

阿柠毫不客气地道:“对!”

李秉璋板着面孔:“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庸君,别人都是好的,唯独我不好?那个什么孟凤春,他在我的眼皮底下勾搭你,我还不是放过他了,难道我还不够仁厚宽容吗?”

他说这话时,一股子酸涩,落寞又委屈。

阿柠愣了下,便有些不忍心,其实这事两个人都有错,当然了他的错多一些。

可他有病啊……

阿柠沉默了好半晌,到底是退让一步,嘟哝着道:“你别瞎想,无隅当然是好皇帝,是当世明君,是最温柔和善的,只是我总希望你名声好一些……”

李秉璋:“然后?”

阿柠叹了声:“他们对你有误解,我不想这样。”

李秉璋略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道:“什么误解?我暴戾凶残,我毫无人性?我杀人不眨眼?”

阿柠赶紧摇头摆手。

别人确实这么说的,可她不信啊,她也不希望他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免得太难受。

她便放软了语调,柔声安慰道:“无隅,你往日沉默寡言,他们便以为你性情古怪,你只是尽帝王本分,他们便觉得你过于威严,心里难免惧怕,我不想让别人这么误会你,我希望——”

李秉璋缓慢抬眼,注视着她:“希望什么?”

阿柠想起往日种种,她轻叹了一声,到底道:“我希望我的无隅是一代明君,流传千古,万人称颂,当然了,万一做不到也没关系,希望你能尽自己的本心,尽力而为。”

李秉璋看着她柔亮温润的眼神,有一瞬间,他自卑,惭愧。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朽木,是病入膏肓,是踩踏着枯骨登上帝王的暴君。

她一心只以为她的无隅可以做以德服人的仁厚之君。

一时便有些意兴阑珊,也有些不安,她若是知道,定会生他气,再也不会温柔地哄着他抱住他了

然而此时天真的小医女还在怀揣梦想,眼神充满憧憬和向往:“……要礼贤下士,善待底下人,让他们知道,皇帝也是人,并不会轻易要了他们性命。”

李秉璋无声地看着她,心想他本来就应该为所欲为,没有人可以约束他,逆他者,杀,统统杀。

——可是这些不能让阿柠知道,她会生气。

这时,阿柠却抬起手来,隔着案几,指尖落在他脸颊上。

俊美锋利的面容是寻常人不敢窥视的,是惊心动魄的美。

阿柠软软地道:“这些,无隅都可以做,是不是?”

李秉璋想说不是,顺着我昌逆我者亡,不该是这样当皇帝吗?

可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嗯,能。”

没有人可以违逆他,但是他却没办法违逆阿柠。

她的声音柔软如丝,可却是套在他心上的绳索。

阿柠听到他这么说,自然高兴:“今日的事,你心里也明白了是不是?”

李秉璋:“我该明白什么?”

阿柠:“你身为帝王,看到御医为你宫值而遭受风雪之寒,就该赏赐他们御寒之物,这样宫廷内外都会盛赞皇恩浩荡,他们都会为你歌功颂德。”

她笑着道:“所以你今天不该生我的气。”

李秉璋看着她的笑,压下心中的不甘,到底是道:“嗯,我知道了。”

阿柠循循善诱:“那现在无隅该怎么办?”

李秉璋的不甘不愿简直藏不住了,但依然是道:“孟大夫于风雪中不辞辛苦,宫值于行馆,有赏。”

阿柠叹:“孟大夫一心修撰医书,如今医书房中他修撰至一半的医书还耽搁在那里……”

李秉璋鼓着腮帮子:“那就让他重回太医院。”

阿柠笑看着他:“那孟家的案子——”

李秉璋听此,忍无可忍:“这个案子已经格外开恩了,他们孟家也不会因此遭受连累。”

阿柠一想也是:“好,那就依无隅说的办!”

她这么说了,李秉璋到底是召了赵朝恩,当即传了口谕。

阿柠这才心满意足,想着今日自然给孟凤春招了麻烦,不过能立即回去太医院,继续做他未竟之事,倒是省了许多周折。

今日之后,她也得时刻谨记,小心着,多顾虑李秉璋的感受,免得再给人招惹是非。

不过一抬眼,见李秉璋依然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笑道:“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李秉璋面无表情:“我没有心里不痛快。”

阿柠:“可你这么不高兴!”

她的指尖轻轻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笑着道:“还说没有不高兴,来,再笑一个。”

李秉璋抿着唇不说话,他内双的修长眼睑轻垂着,眼瞳半掩间,倔强,冷硬,又固执。

阿柠耐心地望着他,她对他仿佛总是充满信心,觉得他是良善的人。

过了好一会,李秉璋终于缓慢地提起唇角,对着阿柠露出一个没有半分笑意的笑。

阿柠笑叹,凑过来,揽住他的颈子,撒娇道:“好了好了,不恼了!”

李秉璋闷闷地吐出一口气,到底释然了。

她就算对外人好,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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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公主因得了一只兔儿,雪白雪白的,倒也可人,她想去找阿柠一起看这兔儿,谁知经过温汤旁时,恰看到李君劢。

或许是因附近常年有温汤流淌的缘故,这里几棵老松格外茂盛,便是冬日依然鲜绿。

此时李君劢便倚靠在松树下,伸展着长腿,仰着脸,看着远处悠悠白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清公主纳闷地问叶宣怀:“他在做什么?”

因如今来到赤扈山中,虽说山中早已经清查,并处处岗哨,但到底不同于内廷,元熙帝唯恐有什么闪失,便命叶宣怀随时保护左右。

此时叶宣怀听得这话,看着远处的李君劢,道:“太子殿下有心事。”

穆清公主:“心事?”

她歪头想了想,之后煞有其事地叹息:“竟是有心事,那好,本宫便上前开解一二。”

叶宣怀:“……”

他想,太子殿下并不希望被穆清公主开解。

然而他还未曾开口,穆清公主一把将那只兔儿塞给他怀中,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猝不及防的,叶宣怀抱着怀中那软和和的小兔儿,默了下,之后连忙迈步跟上。

穆清公主走到李君劢跟前,煞有其事地背着手,弯下腰,笑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她的声音软软的,拉丝又拐弯,明显是故意的。

李君劢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看向左边,左边是辽阔的山脉,连绵起伏。

穆清公主便两腿往左边一蹦,跟个小兔子一般,直接蹦到李君劢面前,晃动的发辫挡住了李君劢的视线。

李君劢转首,看向右边,右边是悬崖,远处有云卷云舒。

穆清公主又蹦了一下,再次蹦到李君劢面前,甚至特意踮着脚,用小小的身量挡住李君劢的视线。

李君劢的视线被迫落在穆清公主身上,只见她睁着清澈的眼睛,软糯糯地看着自己。

但那眼神,明显不怀好意,就是看好戏的样子。

李君劢淡漠地道:“嗯?”

穆清公主笑了笑,笑得一脸坏。

李君劢懒得搭理。

穆清公主却歪头打量着他:“哥哥,我怎么觉得你越长越好看了!”

李君劢没好气:“你今日是不是很闲?”

谁知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口中被塞了什么,待要躲,一抬眼,便对上穆清公主亮晶晶的眼睛。

她笑得兴奋:“好了,终于喂你吃了,这可是阿娘送我的,我吃了,你也吃了,是不是甜丝丝的啊?”

李君劢半含着桂花糖的薄唇就此僵住,他有些愠怒地看着穆清公主。

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妹妹!

不过——

口中确实有了淡淡的桂花香,并不是太甜,于他来说恰恰好,轻淡的香,似有若无的甜,就这么在舌尖溢开了。

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太排斥。

穆清公主:“好吃吗?”

李君劢舌尖不着痕迹地卷住了桂花糖,含在口中,不过神情却是端着的:“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穆清公主从一旁叶宣怀手中薅过来兔子,揉了一把,笑着道:“我们打一个赌吧。”

打赌?

李君劢想起自己和父皇的赌约,脸上便恹恹的:“不赌。”

穆清公主一听,揪了揪小兔子的耳朵:“你不敢?”

被揪耳朵的小兔子侧着脑袋,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李君劢。

李君劢冷漠:“对,我不敢。”

穆清公主嗤笑一声:“我知道了,你和父皇打赌输了,如今不敢和我赌了,是因为——”

她搂着小兔子,歪头:“因为你知道阿柠便是我们阿娘,你心里已经承认了,只是不愿意低头而已,你就是好面子!”

被她这么一搂,小兔子的耳朵和脑袋都被夹在胳膊肘了,它只能努力地踢腿,挣扎,踢腿,挣扎……

李君劢仰着脸,懒懒地道:“随便你怎么说。”

穆清公主抓住小兔子的腿儿,眨巴着眼睛,笑:“那我现在就去和阿娘说,说你心里已经认她了!”

说完转身就走。

刚迈出一步,李君劢道:“说吧,你要赌什么?”

穆清公主有些得意地回转身,笑望着李君劢:“先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李君劢:“嗯,你猜。”

穆清公主将胳膊肘抵在小兔子软糯糯的身子上,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托着下巴,笑道,“你是不是在想,等外祖父来了,一切便可明了?”

李君劢倨傲地承认道:“是。”

穆清公主笑眯眯地道:“那我们就赌赌,看看外祖父怎么说。”

李君劢听了,挑眉,淡淡地道:“你当我不知吗,若是外祖父来了,迫于父皇的威严只怕也不敢说什么,说不得就强行认了这个女儿。”

父皇往日行事他是知道的,外祖父还不是小心翼翼巴结着父皇,哪里敢有半分违逆。

如今父皇便是指鹿为马,天下人也少不得认了。

穆清公主:“这也没什么,我们可以私底下问问外祖父,看看外祖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笑望着李君劢:“我认为外祖父会真真切切地认了这个女儿,你觉得呢?”

李君劢:“当然不可能。”

穆清公主:“好,我们就赌这个,若是外祖父不认,我任凭你处置,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若是外祖父认了——”

她有些为难:“我可以要求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缺啊,所以她可以向李君劢要什么?

李君劢勾唇,很淡地笑了下:“可以,我赌。”

穆清公主:“嗯?赌什么?”

李君劢:“随你,若我赢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若你赢了,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他依然懒散地靠在松树上,不过言语笃定。

穆清公主:“行,咱俩击掌为誓!”

李君劢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和穆清公主击掌。

他的手骨像李秉璋的,很是修长,虽还年少,但也比穆清公主的修挺许多。

一大一小击了三下掌。

穆清公主抿唇笑,笑得特别得意:“好了!赶明儿外祖父来了,看咱们谁赢!”

李君劢却挑了挑眉,很是好心地提醒:“你转身,回头。”

穆清公主:“什么?”

李君劢:“叶校尉有话说。”

穆清公主诧异,回头看叶宣怀。

叶宣怀无声地看着她。

穆清公主:“你怎么了?”

叶宣怀的视线下移,落在穆清公主臂弯上。

穆清公主越发疑惑。

叶宣怀伸出手:“殿下,属下抱着这只兔儿吧。”

不然,他觉得这小兔儿都要气死了。

穆清公主一听,赶紧低头看,却见那只兔儿正在自己怀中可怜兮兮的,眼圈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