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陪伴

当饱蘸墨汁的狼毫悬在雪白的宣纸上时, 阿柠心中惴惴。

神秀殿内寂静无声,她隐约能听见外头簌簌的风声,穆清公主轻浅的呼吸声, 以及银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之响。

她自然听不到那男子半分动静, 可她心知肚明,一窗之隔, 他便在那里。

他会听见自己的动静么?会看到自己笔下绘出的他吗?

在这纷乱思绪之下, 阿柠手中的笔在宣纸上缓缓游走。

她这一生,从未学过丹青之技,可此刻却心有灵犀,天然知晓该如何运笔, 如何提按,如何勾勒出他的容颜, 更知道如何描摹出心中那人的模样。

那个人就深藏在她心里,呼之欲出。

就在如梦似幻的思绪间, 那幅画完成了,那是俊朗削瘦的少年, 墨眉修长, 风姿绝艳,却睁着一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盯着画面之外的她。

穆清公主探头瞧过来,一看之下, 惊呼出声:“真像父皇!”

不过她仔细端详过,又有些疑惑:“可是又不太一样。”

她的父皇生得俊美矜贵,往日性情寡淡得很,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的,可是这画中的少年, 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好像一只才刚离了山林的小兽,随时一跃而起张开獠牙咬人,又仿佛急切地渴望着什么。

她歪头想了一番,终于喃喃地道:“你画了一棵春天的树,可父皇是冬日的柏。”

冬日的柏,虽然活着,却寡冷淡漠。

阿柠只觉浑身血液都涌上面颊,脸上火烫火烫的。

那个男人就在隔壁,而她却在这里画出一个他,几乎等于明摆着告诉他,我夜夜梦你!这简直是就差明目张胆地挑逗了!

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只能喃喃地道:“这不过是我梦中之人罢了……若是恰和陛下肖似,那,那便是大逆不道了……”

穆清公主却满心好奇,追问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阿柠微窒,眼前小姑娘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单纯极了,她无法对着她的眼睛说出自己那难以启齿的梦。

而就在此时,元熙帝正立于琉璃隔扇之后。

他的额头轻抵在琉璃窗上,垂着修长的眼睑,静静地聆听,听她的声音,听她口中提及的自己。

他的梦中有她,原来她也在梦到他。

浮雕剔花的琉璃窗沁凉,他闭着眼,耳边却响起她轻柔的声音:“我也不知那是何人,只知我常梦到他,或许这便是前世宿缘罢。”

元熙帝听得这话,只觉惊喜犹如汹涌的激流,瞬间井喷一般绽放开来。

他被这铺天盖地的欢喜冲得骨头都要酥了。

喉咙间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阿凝,哪怕重活一世,她也努力记着自己。

是了,她临终之前,曾经应下,只要自己好生照料两个孩子,她一定会记得,来世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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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阿柠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留在神秀宫陪着穆清公主。

寒夜漫漫,穆清公主显然睡不着,两个人便拿了引枕偎依着,东拉西扯地说起往事,阿柠说说自己爹娘和弟妹,穆清公主也说起自己父皇,自己皇兄。

阿柠听她说起这些,也就顺便问问,当听到昔日元熙帝曾经被封在陇地时,她有些惊讶,坐起来,望着穆清公主道:“陇地?”

她不知道陇地在哪里,不过小时候读过诗文,隐约记得那是不毛之地,是遥远的边陲之地。

在她眼里,元熙帝,太子和穆清公主都是金尊玉贵的人,他们竟曾经居在陇地,这是她未曾想到过的。

穆清公主看她这反应,也有些奇怪,她略往上靠了靠,用手托着下巴:“确实是不毛之地,荒僻偏远,不过我长在王府中,年纪又小,并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

她歪头,蹙眉想着。

外面帐幔轻垂,夜明珠朦胧的光晕洒在她稚嫩的脸颊上,落在她娇白几乎透明的脸颊上。

阿柠睁大眼睛,耐心地等着她说。

穆清公主回想着昔日,终于道:“我记得坐在车上,车马颠簸,路远难行,我实在难受,便伏在榻上哭泣,踢腾,谁都哄不住,这时候辇车停下来,父皇来了,他抱着我。”

阿柠屏住呼吸,追问道:“然后呢?”

穆清公主越发蹙眉:“我太小了,并不懂事,非但不曾停止哭闹,反而吐了,似乎吐他身上了,可后面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阿柠听着这话,心里已经是酸涩极了。

她轻叹一声,顺势将穆清公主抱到怀中,紧紧搂住。

她是弱骨纤形的人儿,如今十二岁了尚存稚气,更不要说三四岁时,那必是娇怯瘦弱,这样的她竟要经受万里奔波,这一路劳顿,也实在让人心痛!

她也想起自己的猜测,自己记忆中的上一世,自己和夫君是在一处黄沙蔽日的苦寒之地,那陇地偏僻荒凉,仿佛隐隐都是吻合的。

所以……说不得自己的记忆,便是陇地的记忆?

如果这样的话——

阿柠的心颤了颤,她抬起手,轻抚着穆清公主的背脊。

十二岁的小姑娘,她身量还小,似乎比同龄的小姑娘都要小一些,脊柱也很是细弱,阿柠从上至下,抚摸着她每一根骨节,心里都是怜惜和不舍。

在她的记忆中,并没有什么儿女孩童,不过她却天然地喜爱穆清公主,想亲近她,想把她捧在手心中疼爱。

穆清公主仿佛感觉到什么,也很自然地将脸埋进她颈窝中,亲昵地用手环住她的腰。

这样的姿势,于两个人而言都是舒服的,是自然而然的。

阿柠抱着怀中这娇弱的小身体,柔声问道:“殿下,你还记得皇后娘娘吗,我是说你的母后。”

穆清公主懒懒地趴在阿柠怀中,闭着眼睛,喃喃地道:“不记得了,那时候太小了,我什么都不记得。”

她纤弱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她觉得阿柠又香又软,她仿佛陷入一朵云中,又好像被潺潺流水包融着。

她化为了一只鱼儿,舒展而自在,仿佛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要烦恼。

即将沉入梦乡时,她意识模糊地想,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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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熙帝双手捧着那幅卷轴,无声地站在玉阶前。

这是女儿的寝殿,天晚了,滴漏声响起,他得离开了。

可他不舍得。

隔着窗棂,他无声地徘徊在廊檐下,这辈子从未想到有这么一刻,她重新抱起女儿,安抚着女儿,母女两个说着夜话,在温馨静谧中慢慢睡去。

他践柞九年,临御宸极,揽天下至权,然而在刻骨铭心的孤苦相似中,终于大彻大悟,天伦之乐,伉俪之情,为世间至珍至贵,他可以要天下人匍匐在他脚下,却换不回那声无隅,也无法哄住稚子的啼哭!

也只有在梦中,才能再次享受片刻的温情,臆想着她还在他的怀中。

可是现在,她似乎真的回来了,就躺在女儿的榻上,抱着她,哄着她。

元熙帝在阶前站了许久,一直到更鼓声响起,他才缓慢地走出神秀宫。

待出了宫门,外面帝王辇车早已备好,众龙御卫、内侍、女官全都屏息候着,御前太监跪在车驾前挑起织锦的帷帘。

然而元熙帝颀长的身形立在那里,却是一动不动。

冬夜清冷,稀薄的月光下,众人不敢言语,低首敛目,无声地候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元熙帝却捧着手中那卷轴,缓慢地展开。

夜太冷,簌簌的寒风吹起,一旁太监连忙用自己的身子围起,为元熙帝挡着风。

元熙帝却恍若未闻,只痴痴地望着那幅画。

画中的少年于他来说,是熟悉,也是陌生。

他不喜欢这少年,可是他却知道,这就是昔日阿凝眼中的自己!

日月更替潮汐涨落,在他即将而立之年的这个夜里,他竟看到了初遇时,阿凝眼中的自己。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李秉璋,因为有阿凝在。

属于李秉璋的李秉璋死了,属于世人的李秉璋形如槁木地活着,属于阿凝的无隅却在随着阿凝死,随着阿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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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的事一下子就查清了,说是瑞香去了浣衣局后,偶尔言语间提起太医院,似乎有炫耀之意,认为自己好歹是学过医的,看不太起浣衣局的宫娥,以至于有宫娥心生嫉恨,便故意给瑞香下绊子。

本来这件事做得隐蔽,瑞香是必死无疑,谁知道元熙帝竟命龙御卫去查,查了一个水落石出,那构陷瑞香的自然得了惩戒,赶出宫廷,瑞香洗清冤屈后,依然留在浣衣局。

在这之前,瑞香自然是心比天高,不甘心埋没在浣衣局,经这么一遭,她再不指望什么,只盼着能保住性命。

她特意带了两包糕点,感谢阿柠,阿柠不要,瑞香执意要给,阿柠便让姐妹们一块分了。

因为这件事,众姐妹自然好奇,问起阿柠怎么求情的。

阿柠便提起元熙帝:“陛下以仁德治世,宽仁体恤,知道宫中竟有宫娥蒙冤,自然派人细查!”

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倒是听得众人面面相觑。

一个小宫娥,惊动皇帝?阿柠这是做什么梦!

不过大家也不敢反驳什么,因为……阿柠确实救了瑞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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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柠自然想说服大家,让大家知道元熙帝的好,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感觉对于元熙帝,众人依然是敬畏的,甚至畏大于敬。

当大家伙陆续散去,周围安静下来,她开始心疼元熙帝。

元熙帝也给大家发过白炭,那都是他的恩德,大家才能有白炭用,元熙帝知道有小宫娥遭了冤屈,立即派人去查了,这样体恤宫人的皇帝,他是多好一皇帝。

众人畏他惧他,不过是因他身在高位罢了,有些事他便是做了,那一定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结果就要被人这么误解。

她又想起昨晚的种种,她隐约感觉自己画的那幅画会被送到元熙帝那里,他会看到。

想到这一幕,她便觉羞耻,期盼,以至于心中惴惴,怎么都是不安。

这时候难免猜想,他会如何反应?是会寡淡地扫上一眼,不屑一顾,还是会仔细地看?

想到这些,眼前的医书她竟然看不进去了,医案上的字迹她明明看到,却怎么都拼凑不出意思,就浮在脑子中,沉不进去。

她恨不得冲进函德殿,冲到元熙帝面前去问问他。

这种完全无法自控的情绪澎湃地冲撞着她的心,让她心头燥热,指尖发酥,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热意,她实在受不住,用手捂住脸,口中溢出一丝不自觉的呻吟。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只要想到那雪白俊美的面容,想起那双幽深倔强的眼睛,她已经软了,酥了,觉得一切都不受控了。

她甚至觉得,也许自己成为别人口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着攀附帝王的尊贵,贪恋着帝王的色相……

突然间,她又忐忑起来,别管事情到底如何,可自己不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了,他会不会嫌她过于丰腴,他会不会喜欢纤细的身姿,会不会认为她身份卑微别有所图?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她耳中:“有心事?”

阿柠愣了一下,怔怔地自迷思中挣出,她抬头看过去,便看到了孟凤春。

孟凤春一身宝蓝直裰,暗纹丝线在日光下隐约可见,他温和地垂着眼,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柠顿时慌了,不知道自己刚才那莫名的情状可是被人看到,她连忙站起来,呐呐地道:“孟大夫。”

孟凤春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娇白的肌肤透出一层薄粉,吹弹可破,鲜润娇媚。

想起她刚才诸般小女儿思春情态,更是娇憨可人。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若是医书太过晦涩,可以外出走动走动,不必急在一时,我想莫先生也不希望你急于求成。”

阿柠舌头正不知道怎么往哪儿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话题,连连点头,说起医书晦涩,说自己如何看书如何艰难,又说起自己报名济民一事。

孟凤春问道:“你很想去?”

阿柠使劲点头:“我对孟大人一向钦佩有加,我也希望如同孟大人般,悬壶济世,扶危济贫!”

孟凤春心里微动,墨眸注视着她:“你也希望像我这般?”

阿柠满是期待:“对对对!”

孟凤春唇角略抿出一个笑,不过神情间有几分惆怅:“这样也好。”

阿柠感觉到了他的异样,有些疑惑,待要问,孟凤春却先行告辞,她只能罢了。

阿柠倒是勉强收住心了,开始看医案,如此看了一盏茶功夫,莫先洲唤她,她忙过去听吩咐,莫先洲提起明日要为元熙帝针灸,要她准备好,又给她一套穴位次序图,说这是明天元熙帝的医案,要她回去勤加练习。

阿柠应着,要退下,却被莫先洲唤住:“适才孟大人来过?”

阿柠道:“是,先生,怎么了?”

莫先洲看着阿柠澄澈的眼睛,睁得圆亮,很是疑惑的样子。

他在心里轻叹,道:“没什么,你下去吧。”

阿柠总觉得莫先洲似乎有话要说,她难免有些猜测,晚间回到住处,她想起这两日种种,自是心潮起伏,又想起明天有机会见到元熙帝,更是心中有什么在胡乱冲撞。

往日见他,他总是过于寡淡矜贵,正眼都不曾看自己一眼,经过那画像,他会不会和自己说话?会不会试探着问起自己什么?

阿柠轻轻攥拳,压抑下狂乱的心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得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是医女,那就好好练习针灸,至少看上去有一技之长,不能一无是处。

这会儿天黑了,她想起穆清公主送给自己的白蜡,便找出来,点燃了,在烛光下用小木头人练习针灸之术。

她不做也就罢了,一旦开始很容易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把所有的穴位都练了一遍时,已经听到远处的更鼓声。

当下不免疑惑,要知道宫中素来寂静,很少有这声响,怎么突然响起更鼓声,仿佛在提醒她一般。

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只见对面楼阁上的琉璃瓦后,竟透出光来。

她之前从未关注过,如今看到不免诧异,想着原来这里是有人住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和她一般在这样的深夜还不曾睡去。

她遥遥地望着那透亮的琉璃瓦,想象着同样深夜不眠的人,看了好一会,才熄灭蜡烛,上榻睡了。

不过躺下后,不知为什么心里依然惦记着,她便趿拉着鞋,到窗前去看,果然那里还是亮着的。

她看着那里,越发疑惑。

就在这时,那琉璃瓦后的灯却灭了,于是整个楼阁都陷入了静谧的夜色中。

阿柠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