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涅幻心(二)

几日后,康国、回纥、于阗、焉耆、契丹使臣来到鸿胪寺,参加“大唐战马供应商竞标比选会”。我是竞标的主持人,由徐孝德为我们做会议纪要。

康国人说粟特语,回纥人说回纥语,于阗人说于阗语,焉耆人说吐火罗语,契丹人说契丹语,彼此能听懂一部分,但是不多。

这对翻译的考验很大。在座的评审有圣人、左仆射房玄龄、右仆射高士廉、民部尚书唐俭、江夏王和魏侍中。到了提问的环节,五个语种的译语人你一言我一语,提问提到一半就彻底乱了套。

最终的结果是我一个人翻译全场,翻得我舌头着火,脑浆好像炸了的屎坑一样,连一句正儿八经骈四俪六的中原话也不会说了。

圣人不大满意,散会后将我留下:“专业水平很高,但管理能力臭如驴粪球。魏叔玉与你是同一年入仕的罢?他一个人能管一千多个驿站,每间驿站定时定量更换马匹。你连几个译语人也周转不了,难道这一世为官,只旨在做个会说一万种语言的小翻译么?”

我的嘴皮子已经不听使唤了,此刻也没有我辩解的空间,唯有麻木地认错“臣有罪,臣有罪”。

“你去将作监看看,看看人家是怎样造房子的。”圣人道。

“是……是?”我懵了,难道因为这事我就要贬去做奴隶?!

圣人诧异地望了一眼坐在他旁边写起居注的褚师傅,问道:“难道翻译的脑子和寻常人不同么?几个国家的人叽里咕噜说话,他说转就转,怎么吃饭喝水都要人教?”

褚师傅低声对我说:“学一学组织协调的能力,因此教你请教造房子的人。你去对阎大匠说,就说是圣人教你去看的,阎大匠就明白了。”

将圣人送出鸿胪寺时,我还是战战兢兢的。徐孝德还与我解释:“圣人对你满意,却觉得你有需要进步的地方,这便是要重用你的意思”,可他话音未落,便被圣人唤住了。

鸿胪寺大院外,圣人停下脚步,“听说你有个女儿在后宫?”

徐孝德一激灵,声音颤抖起来:“正是,正是。”

“在尚什么局?”

“回圣人,小女徐惠,因着读过几年书,如今在尚仪局检校司籍。”

圣人颔首沉思,沉思半晌也没想起来有这个人。褚师傅问道:“徐员外,有一份弹劾东宫的奏表便是令嫒写的么?”

“正是,正是。”

“写得很好,你很会教女儿读书。你去弘文馆,与孔颖达说一说,他也学学你的教法儿,让我的女儿们也有这样的文采。”圣人终于笑了,可徐孝德笑不出来。皇帝只赞美徐才人学习好,想必是低于这位老父亲的期待的。

可圣人到头来也没有辜负老徐的期待,临走前,他对褚师傅说:

“晚上我还剩多少奏表没有看?差不多的话,教那小才人来立政殿,与我说说话罢。”

望着圣人的背影,徐孝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三拜,老泪纵横。

-

男人是很难共情女人的,天生下来,男人只会共情男人。

除非你经历过感情上的折磨,经历过千回百转,寸断肝肠,否则是不能够体会到身处于“感情中的下位者”的感受的,也就不能明白许多悲哀与忍耐。

在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前,我也是不能想象的。

年轻的时候,我非常理解圣人的情感需求。他作为一个丧妻五年、空有佳丽无数的四十多岁男性权贵,横扫六合的天下之主,总不可能往后余生都这样寂寥下去。

他孤独得太久了,孤独到不可思议。

贞观十年以前,他生了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贞观十年到现在,竟然活成了个出家人——我们从礼部宣传明君形象的角度看,很有些情深义重的好处在。可这形象也立得差不多了,早早晚晚,还是要回归生活的。

说到底,连男人自己也不信任男人,更不信任有权力的男人。不是徐才人,也会有王才人张才人,太极宫花团锦簇,有人凋谢,就有人盛开。

城阳公主与逖之倾诉她的焦虑时,我没有耐心听这些小女儿心事。我刚刚和康国签了互市协议,预备在西内苑举办一场驯马活动。

“兕子说,徐才人最近常常往立政殿去。每次徐才人一来,阿爷便教兕子做自己的事,将她支开。”

公主分明是难过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阿爷会不会渐渐渐渐忘记阿娘?我真的好后悔,于侍郎教兕子将徐才人的劾文放回去的时候,我应该阻止他……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坏?”

逖之的情绪比她外露得多,已经称得上生气了:“我们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紧要?哪怕我们什么也不做,圣人该喜欢她,也会喜欢她的。”

殿中省负责圣人的生活起居,殿中监宇文士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翁,见到谁都笑眯眯的。逖之偷偷向他打听,询问徐才人是否曾经留在立政殿过夜。

“混账,你胆子大了?”宇文士及惊诧地瞪着他,“你要记得你是个臣子,不只是先皇后的侄子。”

西内苑驯马这一日,城阳公主与逖之都没什么精神。

长乐公主问逖之:“江夏王让你去献陵陪葬?”

“……不曾。”

长乐公主又问城阳公主:“少詹事与于侍郎偷情来着?”

“姐你中邪了么?”

“那你两个这副死样子做什么?”做姐姐的将他两个拎起来,让他们站在观景台的前排,“阿爷上场的时候,我要听见你们的掌声。”

“阿爷好厉害呀,不要太辛苦哦。”校场内,晋阳公主体贴地为圣人擦拭根本不存在的汗,对父亲弯起笑眼。

康国马是标准的“汗血宝马”,以汗血、朱鬣、五色、凤膺、麟身为特点,也最难以驯服。

今日的观众不止有几位公主,还有前朝五品以上官员及后宫五品以上妃嫔。

圣人格外有兴致,他向来喜欢马,也善于驯马,今日分外有展示的心思。他教我牵来最暴烈的一匹高头大马,将马匹的四蹄拢在一起,先用“四拍步”训练马匹与辔头的配合,再以“两拍步”培养马匹对缰绳的适应,最后以“三拍步”使马匹在人的控制下跑起来。①

“啪、啪、啪、啪、啪。”城阳公主与逖之视死如归地鼓掌,鼓得还很整齐。长乐公主在他们的脑后一人拍了一下,道:“求雨呢?”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长乐公主又一人拍了一下:“皮痒了你们?”

晋阳公主激动地大叫:“阿爷好厉害呀!”

骢马长嘶,圣人牵环引辔,平衡马儿的衔镳,不使这烈性的畜生再挣扎。秋日的正午金乌璀璨,天地辉黄中,圣人的明光铠甲熠熠生光。

马儿不熟悉新的主人,忽而腾挪高跃,忽而四蹄凌空,在颠沛中顽抗,不得已脱逃。亢进与挣揣两相纠斗,一人一马将太阳也熬得黯淡,枯草之上,融成一道缠绵的影子。

人们大多不曾得见圣人在战场上的雄风,今日圆了这场梦。我目不暇接,几乎不记得做主持。待到我神清气明,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匹初来乍到的红鬃烈马已变得温顺了。

就像文殊菩萨与他的青狮,走兽罗汉与犀牛望月,圣人策马绝尘而归,一跃跳下马背,将缰绳交到我手上。

他对房玄龄笑道:“康国人做生意很老实,比颉利要老实。玄龄,你说是不是?”

房玄龄拱手笑道:“陛下兼众美而有之,微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②

我还沉浸在方才精彩的马术表演里,满脸傻笑,直到后脑勺冷不丁挨了一巴掌。

江夏王挤眉弄眼地对我做口型:“说话!”

“圣人德泽远洽,威震四方,大唐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我扑通一声跪下来,俯首道:“圣人万岁万万岁,天可汗万岁万万岁。”

圣人被夸得欢喜,在山呼海啸般的“万万岁”中,他一把将我拉起来,走向臣工与妃嫔们。

“再牵些更烈的马来,教大伙也试试看。”

我翻个白眼。

……什么人啊这是。

在座的没有人比你更识得驯马,岂不是拿自己的长处比较人家的短处么?我也没和你比说外语啊。

契苾与社尔上场前,我慎重地嘱咐他们“藏拙”,千万不要比圣人表现得好。社尔安慰我道:“我们俩本来就不太会驯,执失思力会,所以圣人没让他来。”

……怎么回事,今日圣人果真是来显摆自己的么?

回首一看,圣人也不知在对谁说话,好像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他只是站在大伙面前,教育他们“驯马就如同对人的磨炼”。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注意到些许不寻常的地方——他每说一句话就瞟一眼徐才人,说一句瞟一眼,说一句瞟一眼,瞟完了等大伙继续夸他,夸完接着瞟。徐才人一直红着脸,红得像她石榴色的襦裙,峨髻上的钗环叮叮泠泠的,随着她低头的动作,羞赧地坠在鬓间。

我找了个位置坐着,欣赏契苾与社尔的驯马表演,没留意到武才人什么时候悄悄溜到我身旁。

“薛郎中,我也有法子,可有机会说与圣人听么?”

“哇,才人厉害啊,才人有什么法子?”

“你拿来铁鞭、铁锤、匕首给我,倘若马儿不服从,我便用这些治它。”

好家伙,这么狠?!我忙道:“别别别,才人,我们买一匹马很贵的。马儿不服从,自有更本事的驯马师从牧马监调过来,才人可不要伤了它们啊。”

武才人今日悉心打扮过,可依旧打扮得不似宫嫔,更像女官。她的半翻髻金银不缀,坎肩褂子,披帛系在腰间,利落得俨然便要上场试一试。

“郎中,你帮帮忙罢。试试又如何呢?兴许圣人不讨厌我的法子。”

我掩着嘴问道:“才人,你别是在尚仪局做得也不喜欢,又想迁转到旁的地方去罢?”

武才人眨了眨眼睛,很敞亮地回答道:“不是,尚仪局很好。只是局里有两位才人,我与徐才人。听殿中监说,似乎将要有提拔的机会,我想争取一下。”

嗳,嗳。

理解,很理解,我也很想提拔。

救命啊,我什么时候能擢升啊。啊啊啊啊。

我将铁鞭铁锤匕首珍而重之地端给她,霎那间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好的武才人,下一个上场的就是你。努力!臣看好你!”

然而很遗憾,武才人的法子并没有得到圣人的夸奖。她阐述时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地望着圣人,可圣人只是很诧异地回望着她。

“你父亲是武士彟 ?”

“是,圣人。”

“他走了许多年啊。”

“是,圣人。高祖皇帝驾崩之后,家父悲痛成疾,便随着高祖皇帝去了。”

“我记得。”圣人嗬嗬地笑,对她温声慢语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那战马与人一样,同样与我上战场,是我的部下。倘若我的部曲很桀骜,难以驯服,我也不能以铁鞭欺负他,是不是?我不是不喜欢你的法子,只是不愿意吓坏了大伙啊。”

这一日的驯马直到日落,夕阳落在宫嫔们的身上,像昏黄的披帛。

臣工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我与逖之按照马匹的表现记录“马籍账”,在马的臀部印上“三花”、“飞”、“凤”的标记③。武才人一直立在校场的一角,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乐公主将晋阳公主拉到一旁,询问她圣人的身体状况,教她叮嘱父亲按时吃药、锻炼身体、早睡早起。圣人喜欢糖酪浇樱桃,每餐必进汤饼,这对他的风疾是极不好的。

晋阳公主很有耐心,她也许听得耳朵起茧了,但依旧乖巧地点头。这位不到十二岁的小娘子今日仍然是道姑的装扮,她一面听姐姐的嘱托,一面摇摆拂尘。

“你也一样,兕子,你不要炼丹了,对你身体不好。”

“我没事的,姐姐。”

“丽质,回家和阿爷用晚膳吗?涣儿也在这里,涣儿来和姑父用晚膳吗?”圣人大步流星地踱过来,捏了捏长乐公主的脸,挽起晋阳公主的手,又对城阳公主招呼道:“衡真,回家了。”他四周望去,仿佛在找什么人:“嗳,小徐才人到哪里去了?一起用晚膳啊。”

“阿爷,我到礼部去一趟。堂叔在为突厥卫士们的女眷找事做,礼部都是男人,不方便与娘子们打交道,女儿想要去帮忙。”城阳公主跳到我与逖之身旁,一句话说得气也不喘,竹筒倒豆子似的拒绝父亲:“阿爷,女儿喜欢做这事。”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圣人笑眯眯地说。

“我过午不食来着。”

“我揍你你信——那也不能不吃饭呀?”圣人笑眯眯地说。

城阳公主拽了拽我的蹀躞带,藐我一眼,指望我替她说话。我不是不想帮她,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翻江倒海地想措辞。

逖之道:“圣人,我母亲想要教城阳公主绣宝相花来着,她就要出降了,我母亲想多教教她。宵禁前臣会送公主回宫的,请圣人放心。”

“嗳,什么圣人、公主、臣的,你烦人得很。”圣人摆摆手,“你记得找人把我今日驯马的样子画下来,烧给你姑姑,问问她觉得好不好?”

“圣人……圣人。”徐才人怯怯地唤道。

她面似粉霞,盈盈上前几步,极轻地道:“圣人教臣妾作诗,已经作好了,圣人且瞧一瞧么?”

“好哇!怎么写的,你咏马来着?你念一念,作得好的话,教容台翻译给康国人。”

徐才人才华落拓,一下午便写成一首仿古的佳篇。可她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驯马,或是与西域的贸易上,连圣人的英姿也没得写。

“《赋得北方有佳人》。”徐才人羞答答地启齿,望向圣人的时候,有万种柔情。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圣人不在意诗文的内容,他听得很欢喜。皇后娘娘曾经也很擅长文墨,因此圣人美滋滋地问逖之:“怎么样?”

我听得出逖之哽咽,他慌忙地垂下头,拱手道:

“恭喜圣人,臣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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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武才人,你怎么还在这里?”离开西内苑时,我们又瞧见了她。

武才人落寞地站在原地,笑得勉强:“我在想我是否做错了?”

城阳公主道:“你别这么想,阿爷没有怪你,还觉得你很聪明呢。”

“不是的。”武才人摇摇头,“我父亲与高祖皇帝太亲密,也许我不该多说那句话,教圣人忌讳了。”

逖之冷冷道:“你也作诗一首,或许能教圣人也宠幸你。”

胡说什么?我拍他肩膀一下,武才人却忽然笑了:

“一个人倘若想要成为另一个人,便是万万做不成的。哪怕我作诗做得不好,哪怕我有千万个讨人厌的缘由,我也只能做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