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学步
“你也恐惧我吗?”
虽是问句,却莫名带了些笃定的意味。
奚燃看着于行宛,他知道她胆子小,只好整以暇,等她会做出什么狼狈的、好笑的反应。
带着点恶意,他甚至在猜,她会不会吓得哭出来。
出乎意料地,于行宛只初时被这消息慑住,很快便回过神来。
她眼中带了些奚燃看不懂的情绪,非常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害怕你。”
奚燃看到自己的眼睛。
属于自己的容貌,属于自己的声音,可她这样说话时,奚燃却恍惚不觉窥见的是自己了。
于行宛性格温吞,即使顶着奚燃的脸,也不再呈出他从前那种灼灼的逼人气势,反倒像某种质地温厚坚韧的玉石。
握在手中,初时不察,久处才觉温热。
于是天长地久地存在这里,永不冷却。
她大约很不习惯这样发表意见,身形微微有些颤抖,却仍强逼自己与他对视。
奚燃听到她开口,声音比方才每一次讲话都更有力,“我不怕你,你救了我。”
奚燃有些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嗤她,“呆子。”
“你懂什么。”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于行宛紧跟着绕至他身前,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是好人。”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或许因为要触碰的是自己的身体,或许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人现下安危与共,或许是......他方才脸上露出的、很脆弱的神情,让她仿若看到从前的一日日里,铜镜中的自己。
于行宛违背了她奉若圭臬的戒律,主动伸手,同他相握。
鹦鹉学舌那样,她轻轻念着不久前他对自己说的话,“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现在,我们是最亲的人了。”
奚燃一时怔怔,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语。
有一阵风袭来,卷起地上细叶,在两人周遭形成细小的旋涡。
他被这动静打断,复归清醒,却陡然反应很大。
奚燃一下将她的手——或者说,自己的手甩开,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是吧,我没看错吧?老子被你可怜了?你脸上的表情是同情对吧??”
他像是周遭世界骤然崩塌,绝望地喃喃自语,“连一个窝囊到被人欺负了只会半夜默默跳河的人,都来可怜我了,我的人生,何时竟不堪至此......”
于行宛好受伤。
她低下头,颇有些不满地说:“这些是你自己说的话。”
一字不差,她在心里补充道。
奚燃纠正她,“因为我在可怜你啊。”
他很理直气壮,将她的埋怨打回去,“只有我能可怜你,你不许可怜我。”
“为什么?”于行宛抗议,这不公平。
奚燃驳回抗议,慷慨解道:“从来只有强者同情弱者,你什么时候见过弱者同情强者的?”
他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扬起,很骄傲地说:“老子是最强的。”
就算被人叫做纨绔,也是第一纨绔啊。
只有他觉得别人可怜的份。
于行宛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理。
于是,也点头附和。
奚燃见她还算识相,冷哼一声,扭头向前走去。
没走两步,却忍不住抬起嘴角,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来。
两人于此间缓行,四周呈一连片荒芜的灰色原野,不见人迹。
河沿上皆是些碎石枯草,已是早春,却仍不见半点绿意。
此处距建康约莫三四十里,且远离官道,求助无门,两人只好一路沿着洮水,往水流上游前进。
这一路走走停停,于行宛的身体平日多欠锻炼,可奚燃意志坚定,又放缓了行进速度,尚能坚持。
于行宛跟在奚燃身后,亦步亦趋,见他周身气场轻快不少,猜他心情好了些,探头发问:“那个......你刚才说,镇国公府长公子是你的哥哥......”
奚燃真的心情不错,应声称是。
他突然有些好奇,脚步慢了些,想等她同自己并行,好问些话。
可于行宛见他脚步渐缓,自己也慢下来,仍是停在他背后,不肯与他并肩。
奚燃很没耐心,直接伸手将她扯到自己身侧,问:“你干嘛总是在人后面走?”
不等她回答,又说,“你不是都知道他叫奚漻了吗?怎么开口还是弯弯绕绕的。我是二公子,他是长公子,当然是我哥哥了。”
奚燃抱怨,“你可真笨。”
换成别人,肯定觉得他很难相处,爱挑别人刺,说话也难听。
可同他在一起的是受气包于行宛,她自小便习惯了来自家中亲人的指责,小她许多的幼弟幼妹,每每冷嘲热讽,所言才是刁钻刻薄。
对比之下,奚燃只是语气不太好罢了。
而且,于行宛没有朋友,鲜少与年龄相仿的伙伴相处,仆从们怕惹主母不快,也不敢与她多说。
奚燃已经算她平生交流最多的同龄人,还为救她跳进冷水里,她心里很感激。
因此,她对奚燃的容忍度很高。
见他又不高兴,只乖乖解释:“母亲不许我行至人前。她说女子当静姝柔顺,不宜言行出格;与人同道,不可越过其先行,此为不恭,有损德容。”
对奚燃的后一个问题,她下意识避开,不作答复。
她自然知道他叫奚漻,可尚没有勇气直呼其名......
而奚燃只被她所说戒律条规夺走全部注意,也略过这点,匪夷所思道:“这都是什么鬼规矩?走个路跟人并排,就是缺德了?你这后母,胡言乱语什么?她对自己的女儿,也是这样教的?”
于行宛低下头,声音又变得很轻渺,道:“妹妹年幼,举止活泼些,也显灵动可爱。”
奚燃不满她竟站在继母那边反驳自己,冷笑一声,道:“你个蠢货。”
“这等邪说,她自然不舍得拿来糟践自己的亲骨肉。”
又说,“连怎样走路都要管,难怪你被养成这样。”
于行宛怯怯发问:“什么样?”
他伸出根指头戳她额头,“当然是可怜巴巴黄花菜样。”
奚燃停下步子,伸手抓住她的肩膀,神情严肃认真。
他说,“不管你那个黑心的后妈讲了什么破烂玩意,你只消知道,脚是用来走路的。只要走得稳、跑得快,不要摔跤,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有人谁在前面故意挡你的路,就跑快点、冲上去,将他撞倒。”
“别的,什么都别管,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统统忘记,只许听我方才教你的,记住了吗?”
他所说的每一点听起来都很微小,像在教初学步的幼童。
可于行宛如今十四岁,再过几月,便要及笄了,要被父母筹谋婚嫁作官场人情的年纪。
于行宛呆呆地看着他,良久,轻声说:“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奚燃扭过脸来,将她放开,继续往河流上游走去,前路渐渐出现些植被,冲破周遭原本的大片枯黄。
其时日华西照,金光遍布,一切轮廓都在之下显得柔和轻暖。连带着她原本瘦削、单薄的背影,朦胧间也变得盈润起来。
奚燃低声说,“要不是你现在用我的身体,怕你丢我的人,我才懒得跟你废话。”
于行宛被留在原地,愣了会儿,遥遥听见这话尾音,随后弯着眼睛,轻轻笑了。
她大步跑起来,向奚燃追去。
—
天色全黑时,他们才堪堪到达建康城外十里亭。
于行宛要继续向前,争取赶在宵禁前进城,却被奚燃拦住。
他指了指两人身上的衣服,被太阳晒了一下午尚未干透,还挂着些细小的砂砾。
奚燃如今占着于行宛的身体,身上素衣在河水中浸了一夜,已不成样子。
他说,“你我形容如此狼狈,怎么好直接回去呢?”
再者,两人换了身体,接下来要怎么办,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于行宛顿觉有理,小鸡啄米般点头,任凭他安排,“那我们去哪里呢?”
奚燃道:“今夜,我们暂且在城外找家客栈稍作休整。城内人多眼杂,不定谁就是你我家人的耳目,教他们发现不对就不好了。”
他想了想,怕于行宛不懂其中利害,半真半假地吓唬她:“我们身上发生了这样的怪事,讲给别人听,谁会相信呢?说不准以为我们是妖怪,或是教鬼迷了心智,闹不好要被道士烧了的。”
“从现在开始,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相信。就算被人看出不对来问你,你也咬死不要承认。记住了吗?”
于行宛点头如捣蒜,严阵以待道:“我记住了!谁也不说。”
奚燃很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于行宛如此听话,他一时颇有些得意。像是教出了得意门生,却不觉得是学生乖巧灵通,只全归功于夫子教得好,自顾自地在心中想:“我果真有大将风范,他日从军,或许也能挣个将军做。”
又想边关苦寒,父亲早年间的部下留守边疆,年末回京述职,在镇国公府小聚时,总要抱怨那地方鸟不拉屎,风沙漫天,一年到头连青菜叶都见不到两根。
他忖度了下自己平日的吃穿用度,果断放弃这个计划,想,便先将于行宛训成好兵罢。
于行宛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半天不言,扯了扯他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家已点起灯笼的店说,“那里好像是客栈。”
她鲜少出府,只知道客栈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却未亲眼见过。
但她心思细腻,瞧见有身穿粗布短衫、侍从模样的人在门前扫地,又旁观两个挎着包袱的人相携入内,猜这家约莫就是了。
奚燃回神看她,见她所指的确是家客栈,鼓励道:“很好,你已经会主动勘察地形了!很不错!”
优秀的将领,在部下表现优异时,不会吝啬夸赞。
奚燃非常欣慰,不止对自己,也对于行宛。
满打满算,从他跳下河开始计起,两人也不过认识不到一天。
可奚燃自觉已对于行宛的秉性了如指掌,知道她心性胆怯,惯常缩在人后听指挥。眼下她竟肯主动观察四周献策,确实是很大的进步。
他很骄傲,才跟自己相处一天,于行宛已经成长了不少。
回想论语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二人行,也有于行宛之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