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约

有一年春天,建康城时兴办赏花宴,城中勋贵人家来回邀约、赴约,后母并一双女儿同往,日日不得闲。

春末的时候,不知贵妇人中谁说了句闲话。后母归家便面色铁青,随意找了借口命于行宛去家中佛堂礼佛,为表诚心,净斋三日。

她跪着抄了三天经文,三日里厨房送来的却不是素食,而是半碗掺了香灰的清水。

三日后,她从佛堂里出来,人瘦了一大圈,脸色灰败枯槁,瞧着半条命都没了。

继母连歇口气的功夫都不给,立刻命人为她涂脂抹粉,往发髻上堆满金钗玉饰,换上件城中时兴的梅红齐胸襦裙,笑眯眯地带她赶赴赵王府赏花宴。

路上,后母瞧着她这番装束,极满意地开口,“吾儿年纪渐长,出落得愈发可人了。配上这桃花妆,恐怕待会宴上百花都比不过我儿风采呢。”

于行宛难得被夸赞,有些不自在,只怯怯点头,口中喏喏应是,又往马车角落缩了缩。

这幅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被后母收入眼中,笑意愈发切实。

桃花妆以胡粉敷面,黛眉只在眉梢描黑,配上面中两团珊瑚红胭脂,口脂只涂唇中,以突出樱唇秀巧,再以桃花式样的金箔花钿贴于中额,几样颜色绮丽靡曼,相得益彰。

长相富丽的夫人小姐,配上此妆尽态极妍,艳光夺目,一时风靡建康。

可于行宛下巴尖尖,眉目细长,琼鼻樱唇,肌肤瓷白如玉,是清婉柔丽的长相,配上此妆只显得不伦不类。

原本的眉毛被描成两丸黑豆,本就极小的嘴巴被画的更小,两团沱红愈显愚笨,本来细腻的皮肤也被厚重粗劣的胡粉掩住,实在糟糕透顶。

她身量纤细,骨架玲珑,又因发育迟缓,个头不高。教这身齐胸襦裙层层叠叠裹在身上,叠加头上叮呤咣啷一堆金钗玉环,非但没能衬出窈窕之姿,反倒显得滑稽驽钝。

如此一番失宜却十分隆重的打扮,于行宛自然不显风采,却也不会教后母落人口舌。

这场宴会开了个坏头,于行宛带着俗艳的裙子和妆容露面,宴上众人或典雅秾丽、或窈窕灵秀,她于其中格外显眼,走到哪里都顶着似有若无的审视眼神。

她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注视,因此觉得恐惧,一个人跑到花园角落藏了起来。

这一躲,便到了下午。

日头渐渐不太烈的时候,她缩在海棠树下,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慢慢停了。

听声音是几名世家子,于行宛更为不安,她极少见到外男。在她的认知中,若无长辈在旁,未出阁的男女独自会面极轻浮的。

她下定决心不要和这群人打照面。

赵王府后花园这株海棠年岁颇为久远,枝叶繁茂,树冠层叠错落,树干更是粗壮,两小儿合力方能围住。

于行宛身量瘦弱,又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竟被树身牢牢挡在,纤毫未露。

她大气也不敢出,凝神细听,心中默默祈祷这群人快点走。

那几人一直在说话,于行宛留意到个格外清润的声音,他出声最少,只偶尔轻轻附和两句。

他们又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在玩笑,她没听清内容。随后有人提高声音,说:“镇国公府的长公子都不敢的话,我们更是不行了。”

那道声音不紧不慢地开口,含着些笑意,“怎么今日嘴上处处不饶我?”

于行宛整个人僵住。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

母亲在世时留下的婚约。

她的未婚夫。

那群人还在说什么,于行宛通通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简直盖过周遭所有,像要冲破胸腔跳出来一样用力地泵着。

她轻轻伸手,捂住左胸口。

这是于行宛第一次遇到他。

她曾经想过无数次的,关于他的模样,慢慢凝聚出一个实体。

于行宛在心中反复默背女子戒律,却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渴望。

生平第一次,她冒冒失失地下了决定。

于行宛放轻动作,极慢极慢地自树干后探出一双眼睛,想瞧瞧他到底长什么样。

花丛旁,静立几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几人皆是形貌昳丽,气度不凡,因着年少,眼角眉梢还带着些稚气。

中间一人生得最出挑,他个子比别人都高些。不说话时,嘴角也噙着三分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发亮,气质清幽如静水。

年纪虽不大,容貌却已显出几分姝色。

于行宛心中有莫名的直觉,这人就是他。

果然,他又开口,声音清脆,不疾不徐,正是方才所听到的声音。

“你是哪家的小姐,为什么躲在树后面?”

于行宛立时僵住,自己被发现了。

她懊恼不已,这几人明明在讲话,眼睛都没往这儿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但事已至此,她再不能藏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从树后走出来。

另外两人停下交谈,颇好奇地看着低头一步一步蹭过来的少女。

有个胆子较大些的,讲话很不客气,兴冲冲问她,“喂,你是谁家的?从前没见过你,怎么穿得像个花猴子?”

于行宛被这话问得僵住,立在原地,眼圈发红,不知说什么好。

到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打扮十分之滑稽,迟钝地生出些羞惭来。

她自小被教育女子不应太过看重容貌,平常做衣裳的料子永远都是妹妹们挑剩的,皆是些老气横秋的花色,她也就老老实实穿了,没培养出来什么审美。

今天这一身,她在铜镜中自揽,也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后母多加称赞,还打扮了那么久,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宴上众人都顾及颜面,即使总忍不住看她,也并未直接开口。

她还以为.....大家只是没见过她才一直看的。

那人见她不说话,觉得没劲,手肘捅了下一旁好友,说:“诶,奚漻,你说她穿得好笑不好笑?”

第一次见未婚夫,就这样狼狈。即使心知他不一定认识自己,于行宛也羞愧得无地自容,头更低了,简直要埋进地里,不住地扯手中丝帕,万般祈祷他没看清自己的脸。

正以为这几人要像家中弟妹那样,逮到她的错处就好生取笑一番,却听那个过分漂亮的小少年慢吞吞地开口,说:“关你什么事?”

于行宛紧扯着手帕的手停了下来。

那人没料到友人会这样说,却也自觉失言,又拉不下脸道歉,一时讪讪,不再开口。

小少年却并未多说,只低声交代了一旁侍女几句话,便喊上几人,快步离开了这里。

于行宛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那侍女等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才对她轻语,问她是不是同家中长辈走散又迷了路,自家主人交代由自己来领路,请她不必忧惧。又抽出张丝绢,轻轻拭她眼角的泪。

于行宛应是,跟着她又回到宴上。

将人带到后,侍女便悄悄退下了。

继母丝毫未留意她的动向,席上仍旧一片和乐,只再不见那几人身影。

于行宛长久待在后宅,很少出来见生人,难得一次赴宴,便徒经好一番波折。

但细细想来,当日情形,只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乍生波澜,不多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又回到了于府。

此番露面后,她很少出门,只一日日地盘踞绣窗前,做着做不完的女红。

但也就是从那开始,于行宛认真地期盼着出嫁。

她应父母要求,提前开始绣嫁衣,只待及笄后侯府来人上门提亲。

于行宛其实并不怎么想起他,只在非常偶尔的时候,针尖不小心刺破手指,侍女拿丝绢将伤口包住,她便极为安静地坐在榻上,垂眸盯着包扎好的伤处失神。

这时候想,原来他叫奚漻。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于行宛迎来了她的命数。

那日,后母唤她往主院,笑容温和道,“行宛,你年岁已至,是时候定下亲事了。我和你父亲为你寻了门极好的人家,公婆性情和顺,家境殷实,又是家中幼子,不必挑大梁,你嫁过去只管享福就好。”

她懵懂地抬头,幼子?不是镇国公的长子吗?

后母尚未说话,一旁父亲的脸色就变了,他冷冷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竟要亲自挑拣夫婿吗?”

后母的笑仍是柔柔的,于行宛听到她说,“行宛,母亲知道你想嫁得光鲜,做未来的侯夫人。可那人说是长子,实际不过庶生出身,家中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呢。镇国公偏疼幼子,他不得看重。”

她顿了顿,幽深的眸子半眯,颇为惬意地笑了,“再者,你性子温和,侯府争位夺权涉事复杂,你未必过得舒心。母亲父亲是为你好,你只管做个富贵散人,过些自在日子,也算全了我们一番爱子之心。”

父亲见她仍不出声,失去耐心,冷声呵斥道:“你母亲与你说话,你便不答应么?你这般鲁拙痴笨,如何当得了高门夫人?嫁过去侯府也只会觉得是母家教养不好,还不是丢我的脸!王尚书幼子王煜,为人老实良善,会好生待你,你安心备嫁就是了。”

于行宛只呆呆地看着她们,她难得这样抬头看人,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静得瘆人。

一侧屏风后,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偷偷露出半张脸来,原是二妹于华菱。

她的目光触及于行宛,被烫到似的藏回去了。

一时间,于行宛什么都明白了。

她长久不言,半晌,露出一个凄凄的笑来。

屋内气氛一时怪异得不得了,于父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正欲开口叫人拖她回屋,却听这个向来沉默木讷的女儿开口了。

“建康城中人人皆知王煜狎妓好赌,还染了脏病。就是平民百姓家,疼女儿些的,也不肯嫁过去。父亲,您不知道吗?”

于行宛死死地盯着高堂上的二人,她这一生,极少有过如此据理力争为自己讲话的时候。

她还想自我安慰,父亲或许真的没留意。

再如何,她做了他十五年的女儿,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未有一次忤逆不顺。即使她再怎么沉闷、不讨喜,毕竟也是他的亲骨肉。

即使被忽视了十几年,但她仍不满十五岁,倒底是个孩子,会自发地为父亲辩驳。不被看见是有缘由的,父亲未曾短缺她的衣食,无论如何还是将她抚养长大了,又专门请了女师规训德行,他是在意自己的。

于行宛想,父亲,就是父亲。

可父亲给她的是一盏滚烫的茶水,直直地砸在她的脖颈上,立时烫得泛起一大片红。

于父当然知晓她说的这些,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都有所耳闻的事,他为朝中三品官,耳目通顺,知道的比她只多不少。

但他只觉得自己为父的威严被挑衅了,恼怒十分,认定此女自私短浅,大逆不道。

王尚书系他的直属上官,两家结为姻亲,他在官场自然愈发顺遂。

做父亲的发达,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就也享好处吗?

再怎么说,他养了她十五年,为着孝道也不该如此违逆父母。

他的声音震如雷霆,怒喝道:“你尚未出阁,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女德女训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未出阁就将青楼、脏病挂在嘴边上,真乃秉性下贱!再者,他是你的夫君,就是有什么病症,你做好为人妻子的分内事便好。你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全仰仗着他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挑三拣四!你的婚事就此定了,别再多言。”

这些刺人的话落在于行宛身上,她的笑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于行宛脑中一时闪过许多,最后都隐没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表情突然变得很平静,俯身行了大礼,声音恳切,连声认错。

她说:“父亲,原是儿想错了。还请父亲息怒,孩儿任由父母亲安排。”

她前后态度变化虽大,可于父于母十几年来最熟悉的,还是她这幅怯懦顺从的样子,便也不觉为奇,只当她被骂乖了。又看她连磕了数十个响头,额头都泛起红肿,才肯应承,放她回院去了。

当夜,于行宛偷来了府中角门的钥匙。

她已万念俱灰,又心知自己无力反抗父母,便也没想过独身出逃。

此番夜半离府,一路直往城中官河洮水。

她是要投河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