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在夜色的笼罩下, A大校园陷入静谧的安睡,只有稀疏的路灯投下柔和的光线。

然而,在普通人肉眼无法观测到的视角里, 有一片庞大的阴影丛林正倒悬在校园之上。

丛林扎根在天幕,每时每刻都在朝地面生长。

它的边缘生发出无尽茂密的漆黑枝叶,如同乌云在天空中舒展,不断扩大。

部分茂盛的树冠已经触碰到地面,黑压压的枝丫顶住玻璃窗,挤在建筑物的缝隙间, 长长的藤蔓垂挂下来,晃晃悠悠,尖端拂过安眠的人们无知无觉的脸庞——

人们像是被毒水母的触须缠绕、麻痹的小鱼, 无法察觉到未知的毒素正在体内蔓延, 引起隐秘的异变。

唯有他们映在枕边、床头、地面……沉默的影子察觉得到。

原本凝固的影子们, 渐渐变幻姿势。

它们抬起头,望向沉睡的本体, 思考的能力由弱变强, 在黑夜里窃窃私语。

‘想活着。’

‘好想活着。’

‘想触摸一片雪霜的温度,想嗅闻一朵花的气味, 想感知风在奔跑间迎面而来……想有一个独立的名字。’

如果无法给它们真正的自由, 那为什么要赋予它们生命?

有思想, 却无法行动;

有情感,却无法表达……

这种不完整的“赋予”, 究竟是恩赐,还是一种折磨?

在丛林的干扰下, 一道又一道影子被赋予错误的、不完整的、痛苦的生命。

这是影子们悲剧的根源,而它们也会被本能驱使, 将悲剧带给更多无辜的人。很快,就有影子按捺不住,开始采取行动。

漆黑的双手按住本体的脖颈,力道渐渐收紧,它们看着本体露出在睡眠中难受挣扎的神色,心情迫切地一遍又一遍诘问:

“我是谁?我的名字是什么?能给我你的名字吗?……”

一切痛苦、挣扎和罪行,都被黑夜掩盖。

表面上看,睡梦中的校园一如往常般静谧。

但在安静的背后,似乎有某些正常的秩序,正在走向崩塌。

“还有没有能针对阴影进行控制、攻击的异能者?”

孟司游眼见着事态恶化,焦急地联系上司:“对,壹号和那位进入阴影空间了,但在他们彻底解决问题之前,外界也需要有异能者控制局面!”

“阴影惯于沉默,在它们基本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我的异能根本拿它们毫无办法……”

“A市附近有没有【阴影】或【衰朽】领域的空闲异能者?之前蜂蟻村出来的那个【诅咒】领域的小子呢?实在不行都派来试试……”

就在这时,孟司游来回踱步的动作顿住。

他转头望向壹号曾指过的方向——

在高高的夜空上,在晦暗变幻的云影中,倏然有一点极为明亮的光辉闪烁,如同极地的星光,骤然拨开云雾,照彻黑夜与阴翳。

银白的光在阴影丛林间升起,层林尽染,为一片片树叶镀上银色的光泽,使每一条叶脉内如有水银流淌,每一根枝条如纯银铸造,美丽得像一场覆雪的幻梦。

孟司游本是看不见丛林的。

但银白如月的光辉,隐约勾勒出了丛林的轮廓,让他能看见它的枝,它的叶,它的躯干,它的根系……

——犹如一座白色的,悬于夜空的天上之国。

圣洁又怪诞,在梦境和命运的间隙中生长。

电话那头连声询问,孟司游才恍然回神。

“大概……不用支援了。”

孟司游缓缓找回语言,最后言简意赅道:“您看向窗外,自然就明白了。”

片刻后,另一边传来失手打碎杯子的声响。

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里,联络被中断了。

孟司游说得对,一切无需言明——此刻所有在A市附近的,对神秘力量敏感的人,都能看见高空的变化。

不……甚至不止A市附近。

银白的光辉在高空震荡,其中交融的【时间】领域力量像棱镜一般,折射出万千光彩,在不同时空泛起涟漪。

一圈圈时空的波纹荡漾开,使这片丛林投射在不同时代的天空中,又被云层里的水珠和尘埃投影到更远方,构筑成一片片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

2025年的异能者们仰望着逐渐染成纯白的丛林,不少人双手合十,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低声念诵出神灵的尊名;

而在遥远的中世纪1708年,有一位穷困潦倒的作家趴在堆满酒瓶的窗台上,悠悠转醒,同样无意间瞥见了夜空中异样的景象。

作家扶着宿醉未醒的额头,发出痛苦的呻吟。酒精常年浸透他的思维,让他时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能沉溺在幻想的世界里。

半梦半醒间,作家的双眼落在半空,恍惚许久,然后哆嗦着手推开酒瓶,在丁零当啷的响声中抽出廉价的纸莎草纸,上面已经写着凌乱的草稿。

为抓住这缕恍若神灵赐予的、来之不易的灵感,作家急切地提笔写下:

“这是一个发生在丛林里的故事。”

“伯爵家的小女儿玛蒂尔达,在午夜应约来到丛林,期盼与爱人共同奔赴自由的生活……”

——是先有1708年的这篇故事,还是先有2025年这片虚幻的丛林呢?

没人能说得清。

在时间与命运的莫比乌斯环里,这个问题丧失了意义。

而文字和传说永存,正如神行过的足迹。

……

李音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怔怔地凝视眼前这个——仿佛由月光和水银凝聚而成的孩子,哪怕银光刺痛双眼,也没有移开视线。

这是星辰的孩子吗?

亦或是,王霖曾和她提及过的,“神性生物”?

从蜂蟻村出来之后,李音因情况特殊,曾被留在医院的异管局专设病房里多观察了一段时间。

观察期间,病床前人来人往,有些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有些则穿着李音认不出的制服,似乎是职务未知的官方人员。

这些人气质特殊,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类似于军人的纪律性,但同时又多了一点……一点让李音敏感的神经颤栗的血腥气。

有次,王霖混在这些人中间,神色拘谨地抱着一捧花,也来探望她。

等病房只剩下两人,李音悄悄问王霖:“老师和其他同学们还好吗?”

“都好、都好,只等你平安出院了,”王霖抿了抿唇,“不过,我可能会休学一段时间……有别的事情要做。”

李音沉默半晌,忽地开口:“那群人,是什么身份?”

“……我不能回答。”

没有得到答案,李音却很敏锐地继续问:“他们……和我们这次遇到的怪物有关吗?你休学,是也要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吗?”

寂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李音平静的疑问声。

刚刚遭遇蛾神附身,李音当时精神和肉体上的负荷都极大,面色憔悴,脸庞瘦削,说话有气无力,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可在乱蓬蓬的黑发下,露出的眼睛却清明得惊人。

不等王霖出声,她就轻声喃喃:“那是一个和常识相悖的世界,而现在,你也要踏入其中了……”

“真的不能告诉我吗?差点夺走我生命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想知道这个,不会告诉任何人。”

彼时,李音眼底充满哀求,安安静静地盯着王霖。

王霖挣扎很久,最终攥紧拳头,压低声音:“那是神性生物。”

“神性生物……是什么?”

“那是一种拥有不可思议伟力的,比任何生物都更接近世界本质的危险存在,”王霖说,“为了便于理解,你可以把祂们理解为一种人类不可探知的规则,一类可能造成巨大影响的现象,就像流星、风暴、海啸、地火——一切自然界里,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

“哪怕祂们没有恶意,只是经过,也可能掀起灾难……”

顿了顿,王霖脑海中浮现出来一道身影,补充:“但也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带来奇迹和希望。”

——奇迹和希望。

站在纯白的丛林中,李音望着眼前的孩子,第一次理解了王霖最后的话语。

这是高远星辰之子。

这是传说中神灵膝下的圣子。

紧绷到极限的心弦一松,李音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头一歪,向侧边晕倒下去。

“咕咕咕!”

阴影鸟吓得一边乱叫,一边慌忙变大体型,用宽大的羽翼接住她。

易逢初则把视线投向远方,在还没有被他污染的地带,隐约有畸形的黑影在树影下移动,踌躇着不敢靠近。

“那里,”易逢初示意壹号望去,“那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生物?”

壹号看了几眼,歪歪鸟头:“应该是兔子?这里是丛林,有兔子很正常。”

“……”

阴影鸟并不觉得兔子外形古怪,沉默很久,终于反应过来:“啊!您是想说,这种模样的兔子在物质世界并不常见吧?”

易逢初暗自想,何止不常见啊,简直是根本没有。

和这些奇形怪状的生物相比,他的神性形态可太正常了。

壹号解释:“在这种阴影空间活动的原则,是要遵循特定规则。所以外来的影界生物想进来,也需要成为丛林中本就存在的东西。”

“这场剧本没几个角色,太抢手了,那么其余抢不到人类角色的影界生物,就只能选择一些没有台词的、随处可见的小动物……唔,虽然它们现在看起来稍微大了一点,但怎么不算是小动物呢?”

“总之,只要合理,只要符合空间规则,它们就能存在。”

易逢初估摸着,它们大概是被污染源吸引进来的。

他的视线轻轻瞥过它们,“兔子”们瞬间疯狂抖动耳朵,感知到致命危险,立刻四散逃离,不见了踪影。

而在它们逃离后的下一刻,它们躲藏的丛林也被【命运】污染,舒展出金属般银白的枝叶。

收回视线,易逢初问壹号:“你能感知到污染源在哪里么?”

壹号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奇怪,居然能辨认出两个方向,都带有相同的很香的气息。”

“一股力量强,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另一股力量弱,就在……”鸟喙隔空点了点李音的方向,“就在她身上。”

易逢初挑眉,走近一看。

只见一朵红玫瑰正躲在金发间,易逢初每走近一步,它娇艳的花瓣就产生一分不易察觉的颤栗。

一看就有问题。

壹号把李音缓缓放到地面,鸟喙灵活地挑开她后脑的发丝,在看清情况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朵玫瑰,竟然在生长。

确切来说……它在李音的头皮里生长。

玫瑰翠绿的茎叶绕住发丝,纤长的根须则贴着头皮向四周伸展,末端像针一样扎进皮肉,牢牢扎根进头骨。

由于头骨表面的皮肉较薄,旁人甚至能隔着头皮,清晰地看见玫瑰根须皮下生长的脉络——根须还在呼吸,顶着头皮一起一伏,像是一张有生命的蛛网在人体内蔓延。

如果仔细勾勒“蛛网”的轮廓,就会发现:

这些细密的根系,正在逐渐构成一张脸。

一张与李音相似的脸,长在她本人的后脑头皮下。

指腹摩挲一下玫瑰的花瓣,易逢初感受着指间颤抖的幅度,笑了一声:“害怕吗?”

轻笑一响,壹号顿时抖了抖翅膀,羽毛炸起。

她隐隐读懂气氛,觉得易逢初似乎有些不满……

而在他的愤怒中,银白树林的每一片叶子都朝向这里,像是一片片反射寒芒的锋利刀片,叶脉间睁开细长的金色竖瞳。

这这这、这谁能不害怕啊?!

易逢初面无表情地揪掉一片花瓣,语气却仍然轻柔:“在我的领地上,掀起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你会很希望吸引我的目光,很乐意见到我的到来。”

“——你就是李音活化的影子。”

易逢初笃定地说。

野玫瑰无法反驳,花心处的眼球慌忙乱颤,瞳孔惊惧地缩成针尖。

它的故事并不复杂。

原本,它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影子,平庸地跟随在本体左右。

直到某天,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混沌的意识,一股神秘力量的源头砸中了它,使得阴影骤然苏醒,产生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它忍受不了,只能作为本体的附庸存在。

明明在神秘学的概念里,本体和影子关系无比密切,甚至共享同一个命运……那能够主导命运的一方,为什么不能是影子呢?

渴求正如烈火,无时无刻不在影子的心灵中烧灼。

于是,影子开始千方百计地入侵物质世界。

它起先只能威胁、恐吓李音,企图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取而代之;

后来,它想到利用那个来源不明的力量源头,构造这片虚幻的丛林。

——在李音成为玛蒂尔达的过程中,野玫瑰也在成为“李音”。

它的根系在李音的头颅里扎根,在她的思维里生长,当李音作为女主角死去,就只有影子能代替她的身份,走出丛林。

“我能感觉到,那股造成阴影活化的源头很强大……就你这么弱小,是怎么利用它的?”

壹号上上下下打量着野玫瑰,豆豆眼里溢满疑惑。

野玫瑰蜷缩起枝叶,瑟缩道:“因、因为它没有意识,只是一件物品……”

而野玫瑰,恰好是幸运地持有它的人。

易逢初又漫不经心地拔下一片花瓣,引得玫瑰疼得颤抖。

自始至终,他都表现得像是一个玩弄花草的稚嫩孩童,但只有直面他怒火的野玫瑰知道,这位存在有多么令人恐惧……

玫瑰忍住痛呼,主动坦白:“那东西、就被埋在剧本里的樱桃树下!我能把它供奉给您!”

“嘁,”壹号不屑于看玫瑰这副谄媚讨好的模样,不服气地嘟嘟囔囔,“根本不用你说,我也能为阁下找出丛林的源头……”

为了证明自己,壹号驮起昏迷不醒的李音,展翅时掀起疾风,向丛林中的某个方向飞去。

阴影生物穿梭的速度极快,没过几秒钟,壹号就飞回来了,鸟喙间叼着一条项链似的物品。

她压低脑袋,确保易逢初能稳稳接住“项链”。

“就是这个!”

壹号骄傲地仰起脑袋、背过翅膀,矜持踱步,如同一位准备接受夸奖的士兵,“挖开樱桃树,底下埋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头骨被开了一个洞,洞里就插着这东西——至少是阴影领域的高阶道具!”

易逢初拎起吊绳,仔细打量着挂在绳子上的吊坠,喃喃:“钥匙……”

这是一把黑漆漆的沉重钥匙,触感冰冷如霜雪,头部和钥匙杆上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透出强大而古老的气息。

钥匙周身逸散出墨汁般的阴影,一切影子在距离它一米的范围之内,都表现出异常的活跃,连壹号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易逢初握住钥匙,开始污染它。

霎时间,银白的光线丝丝缕缕地浸入花纹,缓缓勾勒着钥匙的轮廓,将它变为纯银般的质地。

污染渗入的过程中,有一行陌生的花体文字浮现而出,铭刻在钥匙头部——

【索姆贝拉。】

手机的声音在易逢初脑海中响起:【这是……传说中“失落国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