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以潮汐之母为基石的第八维度, 许多世界都静默在一片死寂的海水中。
这是一次波及众多小世界的灭世海啸。
时至今日,海水仍然在蔓延,吞没生命的领域仍然在扩张——奔腾的浪潮隆隆如雷音, 绵延不绝地回响,恍若一曲低沉而肃穆的哀乐,拉拽着数亿生灵共同沉沦陪葬。
而在多如繁星的小世界之中,有一个世界是海啸的源头。
在那里,恒星早已熄灭,随着浪潮在广袤的宇宙中起伏。
无尽的海水与黑暗里, 这些黯淡的星球仿佛一道道黯淡、空洞的伤疤,亦如一座座寂静的坟墓。
在久远的过去,也曾有生命的火花在此擦亮, 星星点点地遍布在各个星球……但这一切, 都被一场从天而降的灭世海潮浇灭。
宇宙漫无边际, 海水同样漫无边际,没有生命能够逃离。
腥臭、咸涩的气息在这整个宇宙里卷席, 翻涌成一个无比庞大的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 正是海洋概念的化身,灭世海啸的根源, 潮汐之母。
潮汐之母的外形, 如同一根贯穿宇宙中心的血肉之柱, 狰狞的柱体上,增生出无数苍白浮肿的、生物溺死的尸体——所有死于大海的生灵, 都永远与祂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或者多余旁生的枝丫。
这些溺尸似的躯干在水里飘动, 让人联想到生命窒息前的最后一刻,那种无规律、无意识的痉挛抽搐。
而没有零碎躯干的部分, 则被密密麻麻的鱼鳞覆盖。
这些鱼鳞很诡异,大小或形状都不一致,聚集在一起时,就显得无比狰狞而不规则,像是剥离了许许多多海洋生物的一部分,拼接成了潮汐之母的外衣。
事实上,这些鱼鳞指引着万千世界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海洋动物的进化方向——凡是生活在大海的生物,皆是潮汐之母的臣民,它们会本能一般的,按照祂的某一特征进行演化与生长。
密布的鱼鳞之间,排布着鱼鳃般翕动的器官,当它们呼吸似的张合,便会发出缥缈而惑人的吟唱,足以摄人心魂,让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
这也是海妖传说最早的由来。
当然,像潮汐之母这样天生的概念化身、古老神灵,祂没有类人形的形态,没有智慧生命认知中的善恶观念,也并非有意地掀起海难、愚弄船只——可祂仅仅是存在,就可能对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就好比庞大的生物行过,抬脚间就不可避免地碾死土壤里细小的昆虫。
此时,潮汐之母也在无意识地吟唱,悦耳而凄婉的音律随着水波荡漾。
如果远处有船只能完好地驶过,大概率会猜测歌声来自一群美丽的人鱼,而不是一个庞大、狰狞、恐怖的怪物。
突然,潮汐之母的吟唱陡然尖锐了起来,引起海水剧烈的摇动。
祂像是在宣泄痛苦,也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
顺着血脉的联系,祂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女已然死去了……
祂未来复生归来的关键希望,就像吹蜡烛那样,被轻飘飘地熄灭了。
源自生存危机的恐惧如同针扎,令祂愈发昏沉的意识清醒几分,险些要从敌人为祂编织的虚假世界里醒来。
这时,另一位神灵漫不经心地出声了,【谎言】领域的力量随之扩散:
‘为什么要醒来呢?’
‘在我编织的世界里,你的威能仍然毋庸置疑,你的眷族仍然繁盛强大,无数文明向深海朝拜、祭祀,将价值连城的珍宝投进大海,点缀你那些位于深海的辉煌宫殿。’
‘在这里,你不必为你的孩子们忧虑;不必面对日益衰落的教会领地;更无需看见那个……在重创之下羸弱的自己。’
潮汐之母的吟唱止息片刻,随后音调渐渐低沉,乍一听简直像是一位垂泪低语的母亲。
但这仅仅是错觉。
祂只是海洋的化身、具现化的怒海与静海,几乎是仅凭本能行动的神灵。
在漫长的岁月里,祂或许也曾产生一丁点世俗意义上的情感,对祂的子女,对祂的眷族——但这些情感仍然是微薄的,不值一提的。
祂喃喃挣扎:‘不……回到,现实……’
‘回到回到回到现实回到回回回回回现实……’
另一位神灵静默一瞬,随即开始诡辩:‘我编织的世界真实吗?’
‘——真实,我敢保证任何存在前来,都挑不出任何违和的漏洞。所以,当一个世界足够真实、足够美好的时候,它又与真正的现实有什么区别?’
这诡辩的话语,来自谎言领域的神祇,流言家。
祂的神性形态,像是一颗虚幻的、由语言字符构成的心脏。
心脏跃动,其上生无数口;口舌张合,其中又生猩红之心。
当流言家出声,这些心脏表面大大小小的口舌,就同时发出千万种不同的语言;
而嗓子眼深处的心脏鼓动,便流淌出蛊惑动人的话语,振动出简直要令人流涕的、无比真挚的真心。
最高明的谎言家,永远表现得最为真诚无辜。
在祂的诡辩与力量之下,受骗者哪怕质疑生命是否存在、死亡是否永恒,也无法怀疑流言家的真心。
费了一番口舌劝说,流言家惆怅地叹息:‘我亲爱的朋友,您竟然不相信我吗?那我便没有任何话可说了,因为当您心存怀疑,一切语言就都失去了效力。’
‘可我仍然希望向您袒露真心——我永远是您最可靠的伙伴,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应当毫无保留地相互坦诚。’
潮汐之母如同牙牙学语的幼童,磕磕绊绊地重复:‘可靠……最可靠……?’
‘当然,’流言家轻笑,‘我是您最可靠的伙伴。’
‘我能为您带来,您所能想象的一切快乐。’
流言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缝制成无缝天衣,将潮汐之母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使祂重新陷进谎言编造的盛世。
在那个世界,潮汐之母还拥有一切,忠诚的子嗣、数不清的巢穴、无穷无尽的力量……
虚假又如何呢?
它足够美好。
这正是谎言的真谛——让人明知它的脆弱,也不敢亲自戳破。
见潮汐之母再度平静下来,流言家身躯表面的嘴巴纷纷勾起满意的微笑。
用不了多久,潮汐之母的意志就会被完全磨灭,成为任祂操纵的傀儡了。
流言家是一颗心脏——而心脏,是可以寄生在强大的身体里的。
这种特性,就像某些特殊的真菌*,能够感染其余生物,在它们体内不断滋生繁衍,最终控制它们的神经、占据它们的躯体。
通过这个方式,流言家将补上不擅长正面战斗的短板,甚至间接地控制海洋领域……
这真是太美妙了。
流言家正沉溺在美好的构想之中,巨大的心脏加速跳动,但随即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停滞。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祂远远望向宇宙边际,只见那里被生生撕咬开了一条裂隙。
裂隙深处,亮起一抹耀眼而美丽的银白光芒,如同一颗拖拽长尾的流星。
银白星辰自宇宙尽头袭来,看似静美,实则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像一支锐利无匹的银色箭矢,穿梭间劈开无尽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在其所经之处,无数星球的时间被扰乱,有些呈现出加速衰亡的过程,有些则重回到灭世潮水到来之前……恢复了微弱的心跳。
星辰划过,既带来时间洪流的冲刷,也带来萌发的微小希望。
流言家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正面招惹命运的实力,心脏本体迅速躲到潮汐之母的柱身背后,同时分出一具类人的分身。
在祂的判断里,命运对类人形的生物会宽容一些……
这里的“宽容”,是指没有那么暴躁,不会张口就吞,总之能为祂争取开口辩解的时间。对于老练的欺诈者而言,只要还能开口,就还有无穷的可能性。
而且,流言家本就是从普通智慧生命的层次攀升上来的,对于类人形态并不排斥。
祂的分身采用了成神前的外形,身姿高挑,和人类一样具有纤细的四肢,五官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友善,似乎能向祂倾诉一切秘密。
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流言家没有任何性征,面容柔和美丽,胸膛平坦,下身也同样干净光滑——这是由祂的原生种族决定的。
祂的种族拥有近一百年的平均寿命,一生中会经历两次性别的转换,三十岁以下为雄性,三十岁至六十为雌性,六十岁以上为无性别。根据这样的生理规律,整个种族的社会,就有条不紊地分工、运转起来。
毫无疑问,流言家已经处于最后一个阶段,再无任何性别特征。
祂的声音同样雌雄莫辨,却不惹人厌恶,柔和地响起:‘我的朋友,尊敬的命运之主,我对您的降临感到意外……不过也很荣幸。’
‘我记得,在您开启轮回之前,潮汐似乎霸占侵蚀了您的世界,真是残酷不仁的行径,让我也深有同感……’
银白星辰在流言家的分身面前停下,光芒坍塌压缩,凝聚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
面容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像是隔着一层缥缈模糊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晰,只能勾勒出青年颀长有力的身姿轮廓。
命运的主宰忽然前来拜访,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狼狈。
祂身穿一套人类社会常见的黑西装,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纸花,看起来庄严肃穆——好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祂出声打断流言家的话语,语气有些戏谑:“你深有同感……这就是你把潮汐之母仅存的子嗣,引往我的世界的原因?”
在鱼卵出现的瞬间,易逢初就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潮汐之母是注定会来到祂面前的仇敌……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古怪。
哪怕复仇心切,易逢初也不会主动引导神性生物降临人类世界,而应该会把战场定在某些荒芜死寂的副本里。
而祂的意志,就是命运的意志。
万千可能性的齿轮转动,决定了属于潮汐之母身上的终末,原本应该在更加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到来。
可现在的状况却是,某一个齿轮发生了微不可查的阻塞,导致命运庞然的规则里产生一丝错乱,最终推动静海皇女降临在地球……
这背后,必然有一位真神的插手。
易逢初凝视着眼前的流言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在这一刻,没有实体的笑声,却给流言家带来几分压力。
但流言家可是掌控谎言的神灵,承压能力并非常人能够想象的,哪怕在祂还处于低阶的时期,流言家就能控制自己的血流速度和心跳,用真诚无比的表情、天衣无缝的谎言,欺骗一位国王赠予祂近乎搬空半个国库的金银财宝。
流言家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命运使潮汐衰落,而正是祂的衰落,才引来了我的目光——现在,我的努力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果,您能够毫不费力地除掉丧失清醒的仇敌,这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如此环环相扣的因果,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您总会达成您的目的,而我,不过是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的一级台阶罢了。’
在分身说话时,流言家的本体也在跟着复述,交叠的声音随着海浪起伏而飘远。
祂口中的一颗颗小心脏轻盈跳动,就像鲜红熟透的果实流淌出甜美的汁液那样,自然地吐露出颠倒黑白的话语。
借着示弱与“坦白”,祂在试图让易逢初觉得,既然双方都已经达成目的,那么过程并不重要。
但是,过程怎么可能不重要?
对于易逢初而言,每一个被鱼卵寄生的生灵,每一个阴影笼罩在人类上空的夜晚,都很重要。
如果易逢初也毫不留意地踏过他们,那祂与诸神又有什么区别?
易逢初不再与满口谎言的神灵交谈。
无视流言家的话,祂缓缓来到潮汐之母面前,视线在肉柱延伸而出的苍白肢体上扫过,轻轻叹了一口气。
祂取下胸前别的纸花,塞进其中一只溺亡者的手里。
纸花不是为了悼念潮汐之母,而是为了悼念这些不计其数的、被海洋吞没的生灵——跨越无穷岁月,它们一直以来都作为神灵身上多余的侧枝、徽章存在着,如今终于能够安歇。
在纸花被溺亡者握紧的瞬间,加速流动的时间便以小小的纸花为中心,在潮汐之母身上蔓延。
一万年、一亿年、万亿年……
时间震荡,汇聚成激流,裹挟着状态本就不佳的潮汐之母冲向毁灭,卷进命运之河的尽头。
过了一秒钟,也过了潮汐之母身上的无数岁月——冲刷整个宇宙的潮水渐渐退去,一朵小小的纸花悬浮在真空里,而握住它的,是一只仅剩下白骨的手掌。
白骨伸出的尽头,是潮汐之母庞大腐烂的尸体。
“……”
流言家围观了这一幕,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请求命运给祂留一具尸体……不,骨架也可以,祂不挑的!
如果住进潮汐之母的骨架,最多也就是硌心脏了一点,和祂预想中的结果相差不大……
易逢初看流言家似乎还想得挺美的,嗤笑一声。
祂拿出了展示柜里的珍藏之一——凝聚【诅咒】领域权柄的诪祸之衣,洁白顺滑的布料顺着肩头滑落,如云堆一般,层层堆积在臂弯处。
流言家陡然产生不好的预感,却根本无法阻止命运的宣告:
【我诅咒,一切夺取、占有或利用海洋权柄者,如不仁不诚,终将死于神座之上。】
【这是来自命运的诅咒。】
易逢初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音落下,却都像是有沉重的规则在叩响,使流言家面上的微笑一点点沉下来。
做出诅咒,易逢初没有再分给流言家或潮汐之母半个眼神,利落地隐没进命运之河,与无形无状的命运融为一体。
【海洋】与【命运】两个领域的适配度不好,易逢初也没有流言家那样近乎寄生的特性,难以再多掌控这样一个权柄。
不过,祂得不到,也不会让流言家轻易如愿!
——愚弄命运的存在,也终将被命运愚弄讥笑。
命运离开后,流言家在潮汐之母的尸体前徘徊片刻,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祂数次缓缓靠近,却迟迟没有入住这具躯体。
因为按照命运的诅咒……要是流言家间接掌控海洋,那应该也属于“不诚的”、“利用海洋权柄的存在”。
连曾经无比强大的潮汐之母,都被命运折腾得陨落,流言家自认没有勇气硬扛命运的诅咒和恶意。
踌躇许久,祂最终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铩羽而归。
只留下潮汐之母的尸体,在这个宇宙静静漂浮、腐烂。
或许未来有一天,会有新神在潮汐之母的尸体上升起;
海洋的继承者,可能是一只海妖,也可能是其它什么海洋领域的生物;
祂也许会一步步扩张势力,也许会在诅咒中死去,死在华美而沉重的冠冕之下……
谁知道呢?
命运的河流如常前进,而祂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