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近来, 冬季末尾突如其来的‘海滩热’,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一阵热潮,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
随着主持人的介绍, 电视屏幕上呈现出一片海滩的景象。
海鸥低低盘旋,在洁白羽翼掠过的阴影下,游人如织,数量空前。
镜头俯瞰而下,密密麻麻的脑袋攒聚在一起,沿着海岸线流动, 恍若汇聚成一片人头组成的海洋,里面盛满对海水的渴望。
易逢初坐在电视机前,久久凝视这样的场景, 眼前却闪过一些相似的、碎片式的画面。
在很久之前, 他好像……面对过类似的状况。
是什么呢?
易逢初紧紧盯住屏幕, 电视里仍然白浪起伏,海风徐徐, 浪花的形状在他眼底逐渐变化, 扭曲成一个空洞的漩涡——而他选择放任自己,被拉扯进久远回忆的漩涡里。
渐渐地, 海风似乎掠过屏幕的阻隔, 把潮湿咸腥的气息带进鼻腔, 与过往的某一刻重叠……
在那时,也有人群、海风、海洋。
不过准确来说——应该是“尸群”。
只有一具具苍白浮肿的尸体被海浪卷起、又放下, 上方盘旋着啄食尸体的腐食性鸟类。
再凄厉的哀鸣声,也划不破厚重的阴云, 于是阴沉的天空便与大海一样,都维持着愠怒般的铅灰色。
那是2026年的冬天, 易逢初曾经历过的“世界末日”。
也是被新生的命运否定、抛弃并重启的时间线。
在那条原本到来的时间线上,随着诸神游乐场的降临,神秘而危险的力量很快入侵了世界,各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神性生物紧随其后,一步步挤占人们的生存空间。
从此——
天空不再友善,云层中翻出一颗颗细密的眼球,阻断了人类仰望星空的视线;
大地不再温厚,孕育出无数前所未见的变异植被,它们张开血盆大口,如同一抹抹血腥的狂笑;
大海不再宁静,海浪永远愤怒,雪白的浪花像是镰刀划过的寒芒,收割一批批生命……
连空气都是有剧毒的。
空气里蔓延着复杂混合的气息,海腥味、腐臭味、火燎味……还有各式各样无法描述的气味,裹挟着未知的污染向四处蔓延。
忽略那些在【生命】的干扰下,变得繁衍异常快、体型异常大的蚊虫,许多人单单只是呼吸,就已经被污染,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易逢初就曾目睹过,一个邻居全身皮肤干裂、蜕皮,在伤口上长出半软的鱼鳞,最终浑浑噩噩地主动踏进海洋,再也不见踪迹。
秩序完全崩塌之后,那是诸神及神性生物统治的世界。
人类的声音很快变得微弱,
那时,他……他应该只有五阶,能够预见不少未来,却无法挽回那么多死亡与毁灭。
继续回想,易逢初还想起了更多零碎的细节。
例如,“末日”正式爆发的第一天,恰好是他这一届的毕业典礼——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在演讲台上整个人炸开,红的、黄的、白的……温热的肉体碎片洒向观众,仿佛是庆贺末日拉开序幕的礼炮。
人群在惊叫中散去,只有当时还很年轻青涩的易逢初,茫然无措地坐在观众席,冥冥中听到了世界崩坏、塌陷的轰响。
接下来的末日与副本,都像是加了快进键,在脑海里飞速掠过,不知道是易逢初真的已经淡忘了,还是潜意识不愿意回想。
那些记忆无比细碎。
有坚定相握的同伴的手,有猛然扑过来的变异生物,有一句句声嘶力竭的“活下去”,也有大片猩红的鲜血……有别人的血,也有他的血。
起初,在最孱弱、最无助的时候,易逢初或许也曾产生过几秒钟的幻想——
要是……要是有一位对凡人友善的神灵,那就好了。
但幻想转瞬即逝,面前的现实还是残酷。
就像水滴汇进河流,过去的易逢初适应能力很强,飞快习惯了神秘世界的逃亡与厮杀,大脑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带着他走来的原生世界,掠过荒芜的死亡之地、末日之影,继续活下去。
“……”
从回忆中挣脱,易逢初再度睁开眼,胸膛内的第二层蛇蜕已然无声融化。
他的眼睛短暂呈现出蛇类的竖瞳,鎏金的色彩异常冰冷、璀璨。
“潮汐之母,”易逢初喃喃自语,“果然,还是对你提不起任何好感啊。”
当然,他其实很难对诸神之中的任何一位,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好感……
呵呵,最好全部都陨落了,连带着祂们孕育创造的神性眷族一起陨落。
易逢初暂时不想看到海洋,抬手关掉电视机,转而望向窗外的某个方向。
透过分身的感官,他不难得知:另一边,正在探索现实副本的玩家们,又遇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困难。
神色柔和下来,易逢初宽容地叹息。
好吧,虽然过去的他,没能遇到一位似乎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愿意提供庇佑的友善神灵……
但他现在——不介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
医院特殊病房。
602室户主已经苏醒,肉体上的伤口被治愈,松垮的皮和肉重新贴合到一起,但精神层面的创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
无论询问他什么,他都只是睁大木讷的双眼,恍恍惚惚地重复一句话:“咕噜咕噜……在响……”
“咕噜、咕噜咕噜……”
一个成年人,滚动咽喉发出这样一串串单调的发音,显不出任何童趣或可爱之处,而是像在拙劣地模仿青蛙鼓胀鸣囊,诡异的余音在房间里回响。
配上他呆滞无神、微微凸起的眼睛,整个人还真像是一只缩在被褥深处的大青蛙。
眼看着从受害者口中问不出线索,孟司游头疼地按住太阳穴,转头询问:“主刀的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异变后鼓起的肚子里,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由于涉及未知的神秘力量,当时采取的是剖腹处理,”异管局属下的五阶【窥秘】异能者——沈媛抬手推了推黑框眼镜,“但是,在他的肚子被剖开的一瞬间,从中涌出的东西……只有水。”
顿了顿,她皱起眉,像是回想起了恐怖的画面:
“对,连血都没有,只有很多很多清水……等水排空,他的肚子就彻底瘪下去了,里面空空荡荡的,连本该存在的器官都消失了,就好像被溶解了。”
“他现在使用的内脏和皮肤,几乎都是利用【生命】力量塑造的。”
“能捡回一条命,也是幸运,”孟司游感慨一声,接着问,“那你的眼睛,有没有从他身上看到什么?”
沈媛的异能“心神透视”,向来擅长从神秘事件亲历者的心灵深处,窥见许多隐含的情报。
但这一次,她沮丧地摇头:“我甚至目睹了受害者做手术的全过程,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孟司游陷入思索。
虽然602住户精神状态极差,但孟司游不觉得他口中反复念叨的音节,是完全无意义的。
他更倾向于认为,受害者在异变状态下,与“万能胶囊”里蕴藏的神秘力量产生了异常紧密的联系,并且记住了某些信息。
哪怕受害者现在神志不清,甚至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超出常识的“信息”……他也在无意识地重复它、传递它。
沉默片刻,沈媛忽地开口:“让我尝试服用一颗胶囊吧。”
“什么?”孟司游目露错愕。
“时间不多了,不是吗?”沈媛平静地说,“服用胶囊,我再对自己进行心神透视,我能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作为窥秘领域的人,却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真是够挫败的,我受够了。”
“无论胶囊里的东西是什么、来源于哪个‘祂’,我都会向祂证明的——我能窥见这些秘密。”
孟司游犹豫一下,最终在对方坚定的目光中,妥协一步:
“……先向上头请示,等待批准。”
事态紧急,请示报告刚刚上交十分钟,就得到了回应。
不出意料,回应是:“予以批准。”
在这场影响范围覆盖整个世界的神秘事件面前,一切冒险都合情合理,一切牺牲也都值得。
——直到真正倾覆,无法挽回的那一刻。
得到批准后,沈媛被带到一间空房间,对着墙角的监控器比了一个“做好准备”的手势。
拿到一颗万能胶囊,她定定地凝视半晌,再次确认无法窥视到内部的物质,最终仰头服下胶囊。
她专注地感受自身状况,感到小小的胶囊划过食道,留下几分冰凉的异物感,然后是胶壳在胃部缓缓溶解。
“咕噜。”
渐渐的,沈媛听到一阵异响,像是气泡在水里翻涌,也像是水潭里的青蛙在低鸣,在耳畔不断响动。
……这是什么声音?
她焦躁地挠了挠手臂,每抓挠一下,干燥的皮肤碎屑都像是雪花一样纷纷飘落,抓痕下却没有流血,只是向外翻出了有些泛红的、生嫩的肉。
无暇顾及手臂上的抓伤,沈媛试图用异能寻找未知轻响的来源。
起初,她试图集中精力。
但那些轻微的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越是努力去捕捉、去辨别方向,注意力就越是涣散——仿佛灵魂轻飘飘地分散开来,化作水蒸气一般充盈在整个房间。
无法聚拢,无法集中。
“咕噜咕噜咕噜……”
沈媛瞳孔颤抖,感到理智在随着翻涌的气泡声,共同消融、蒸发。
那声音越来越短促密集,好像桌子下、柜子后、墙壁里……全部隐藏着一只只青蛙,躲在阴潮的影子里,在对她鼓胀皮肤袋,发出一连串愈发急促的低鸣。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在哪里?
它们在哪里??
理智和耐心共同蒸发,沈媛嘴里逐渐发出含糊不清的,焦躁不安的呓语。
她猛然站起来,噼里啪啦扫落桌面上的所有东西,然后掀开桌子,踢开角落的柜子,疯狂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她看桌子底下,在这里吗?
没有。
她看柜子背后,在这里吗?
没有。
恍惚地站在墙壁前,沈媛猛地肘击墙壁,在簌簌掉落的墙粉摸索——会在这里吗?
也没有。
……为什么,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找不到?
可是她明明听到了!它们明明就存在!
清晰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她的双耳旁、脑海里,不断不断地震颤,咕噜咕噜……
透过摄像头,孟司游只看见沈媛呆立许久,忽地浑身一颤,好像发现了什么。
她蜷缩起身体,迫切地把耳朵贴到膝盖上,狂喜般地尖叫:“这里有!这里有!”
又把耳朵贴到手臂上:“这里有……”
继四肢、肩膀之后,沈媛甚至用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向前折叠头颅,耳朵尽力贴住肚皮,嘻嘻地笑:“原来,这里也有啊……”
头颅在怀里拱了拱,沈媛缓缓转头,凝聚着【窥秘】力量的视线一点点挪向自己的体内。
这一刻,她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灵魂,在兴奋地收缩着眼瞳,迫不及待想要看见体内发出“咕噜”声的生物;
另一半灵魂,却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别看!别看!不能看!!!
如果直视身体里正在繁育的生物……她会发疯的。
那样就无法把已知的信息,及时传递给外界了……她明明已经得到答案,胶囊里的东西本质上是——鱼卵。
密密麻麻迅速增殖,在人类体液里流窜、成熟的鱼卵。
两半截然相反的冲动在拉扯,最终是歇斯底里的警告变得微弱下来。
沈媛感到,温热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无论她怎么努力抵抗,头颅都在一点点僵硬地转动,无法控制地转向异变与疯狂的源头。
她应该绝望的。
但目前所剩无几的理智,甚至无法支撑她处理“绝望”这种情绪,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恍若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声琴弦颤动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接连不断的“咕噜”声响。
霎时间,那些怪异、单调的音节都离她远去,只剩下里拉琴柔和的乐声。
琴声如同流水,清亮的、澄澈的,潺潺淌过干涸的心灵世界,将沈媛的理智从岌岌可危的境地拉扯回来。
视野陷入一片安全的漆黑——是她窥秘的双眼被蒙住了。
沈媛心弦微松,注意到琴声之外,还有异管局内部骤起的警报声。
尖锐的鸣笛声回荡,警告所有异能者:有某位陌生的神秘存在,擅自进入了机构总部。
而那位神秘存在,现在就站在她身后。
警报声与异响交叠回响,无边的混乱之中,唯有神灵使徒温和的声音依旧清晰,像是风浪里稳固重心的锚点。
“别看。”
布莱斯垂眸看着她,仿佛一尊在教堂瑰丽的玫瑰窗下展开羽翼,聆听信徒们的祷告的天使雕像。
他温声告诫:“在超出理解的事物前——暂且保持愚昧与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