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厄尔诺斯拘谨地坐在座椅上, 觉得这个世界有些魔幻。

准确来说,这种魔幻感开始于几天之前,心灵之影把那面隐藏着所有朗基努斯受害者的银镜递给她, 腼腆地开口道:

“您好,厄琉斯小姐让我把镜子交给您……您也是十日谈的成员吗?”

“……?”

厄尔诺斯脸上标准的贵族礼节性微笑僵住了。

什么“十日谈”?

不应该是命运教会吗?

她觉得自己和心灵之影之间,大概是存在什么误会,所以谨慎地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厄尔诺斯小心翼翼地收起银镜,找了一个理由请心灵之影等待片刻,然后就迅速钻回油画里, 向侍奉的神灵祈祷。

而她得到的神谕是——

没错,厄琉斯和心灵之影属于一个全新的组织“十日谈”。

命运之主还随和地表示,厄尔诺斯也能以相互交流的名义, 见证十日谈的第一次正式会议。

厄尔诺斯沉默两秒, 小心翼翼地问:“请问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

在群蛇细微的嘶嘶吐信声中, 神灵发出轻笑——在这些日子里,厄尔诺斯已经初步察觉到这位宽容温和的神灵, 骨子里实则隐藏着一些隐秘的恶趣味。

祂饶有兴味地反问:【这不是很有趣吗?】

话音刚落, 祈祷的联系就中断了,燃烧着蛇形火焰的蜡烛逐一熄灭, 只留下厄尔诺斯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

反复琢磨主的意图, 厄尔诺斯认为, 或许“十日谈”是在主的默许之下,独立于命运教会、而为祂服务的隐秘组织……

这大概是主的新计划吧。

而回顾过去, 祂的每一个决定无疑都是正确的,胜利的天平永远会向祂倾斜。

想到这里, 厄尔诺斯郑重地挺直腰板,心想——

主把十日谈的雏形告诉她, 是不是代表着对她的信任?

而主让她见证这个组织的正式诞生,是否也是在暗示她,能够在原则范围内为十日谈提供帮助,并且起到监督进程、确保万无一失的作用?

思绪千回百转,厄尔诺斯感到肩膀微微沉重,仿佛被赋予了一项重要的任务。

于是,她重新钻出油画,与心灵之影约定,共同参与三天后的十日谈聚会。

三天后的此刻。

厄尔诺斯早早就坐到会议席位上,态度拘谨,却难掩好奇。

她来的时间很早,便趁着会议还没开始,滴溜溜地转动紫罗兰色的眼眸,打量四周的景物。

会议场地开阔,被设计成小型剧院的模样——柔软的红丝绒幕布低垂,前方是木质半圆形舞台,舞台上没有浓妆艳抹的歌舞剧演员,而是悬浮着一片流淌的、璀璨的星海。

星河之上,还高悬着一柄利剑,剑锋闪着寒芒,显得异常锐利,似乎是起到标志性的作用……莫非十日谈的标志,将是一柄审判之剑?

厄尔诺斯好奇地凝视着星海,却没有上前探究这些星辰究竟是什么,仍然维持着良好的礼节,坐在位置上。

忽然,厄尔诺斯眼前的光线暗了暗——是一道蒙在裹尸布里的人影,心灵之影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舞台下,抬手轻轻触碰一颗米粒大的星光。

霎时间,星光在指尖旋转,光芒大盛,近乎把半片星海朦胧的光点压下去,化作一道高大的光幕。

光幕上浮现出破碎的画面,厄尔诺斯隐约瞧见了涌动的人群、一张张或喜或悲的陌生面孔,甚至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和植被……

厄尔诺斯心底明悟,这是——某个小世界正在进行的“命运”。

心灵之影收回手,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憋出一个表示震撼的感叹词:“哇。”

厄尔诺斯:“……”

所以,这家伙是什么时候离开座位,转悠到舞台前的?

这么随意吗?

厄尔诺斯不禁反思,难道作为命运教会派来的“联络者”,她竟然是态度最严肃的那一个?

定定地观察心灵之影许久,厄尔诺斯不禁产生疑虑,怀疑裹尸布下的脑袋内部,说不定是空空荡荡的。

不,不能这么想,随意腹诽未来的半个同僚,这可不符合她从小受到的道德教育……

厄尔诺斯努力移开目光,开始观察舞台下的摆设。

与普通剧院的长排座椅不同,这里为了方便组织成员相互沟通、进行会议,放置了一张宽大的木质圆桌,圆桌中心摆放的银质烛台造型精美,几条纤细的蛇攀附在蜡烛周围,在跃动的火光下显得栩栩如生。

圆桌前围着六张高背座椅,椅背配有柔软的靠垫,简直像是一个绝妙的下午茶场地。

厄尔诺斯顿了顿,垂眸向下看——

哦,其实桌上还真的摆有陶瓷茶杯,一旁的茶壶嘴口冒出氤氲的白雾。

耸动两下鼻子,厄尔诺斯用丰富的茶会经验判断出,茶壶里应该是醇香的红茶。

挺直的脊背微微松了松,她犹疑地想,虽然这个组织规格不低,神秘莫测,但好像……

风格还挺随意的?

这时,大门被推开,厄尔诺斯下意识望过去。

只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一人白发白袍,唯有金红的眼眸色彩昳丽,恍若两轮会发光的落日;

另一人红发绿眼,哥特风黑色裙摆在身后摇曳,身上的装饰比起预言家要繁琐许多。

两位命运领域高位者,皆是满脸虚假的笑意,一边走一边相互谦让:

“厄琉斯小姐,还是由您担任领头人最为合适,这里谁能比您资历最深、来历更古老呢?”

“……呵呵,但我还是认为,年轻一代的异能者更有活力和激情,像我这样的老古董,已经落伍了。”

“您可是亲手杀死旧神残魂的存在,过于谦虚可不好啊。”

“乌苏尔,难得从你嘴里冒出这么多夸赞,不就是想把更多事务推给我?”

“您知道就好。”

“……”

厄琉斯气极反笑,反唇相讥,很快引起新一轮争论。

旁听到争吵的厄尔诺斯,神情麻木。

原来,首席位置不仅悬而未决,还同时遭到两位高位者的嫌弃和推脱?

这个十日谈,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和外界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在已经积累足够的震惊之后,后续再多的意外事件,也无法再让厄尔诺斯改变一下表情了。

——包括最后到来的两位成员,真实身份竟然分别是命运使徒和灾异使徒这回事。

落座后,灾异使徒如此解释自己的身份:“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影子居然造成了这么大的混乱,甚至屡次进行母神严令禁止的禁忌实验……这些问题,我同样难辞其咎。”

“因此,我已向伟大的母神引咎辞职,不再是为祂统领信徒的使徒之一了。在弥补完过错之前,我都只是十日谈的普通成员,在生命……与命运的见证下,维护众生命运的秩序。”

“在之后的共事中,你们直接叫我灾异就好了。”

命运使徒布莱斯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

“一切都是命运的旨意。”

这是命运领域的基本操作,一句话说服了所有人。

成员全部落座后,会议准时开始。

能够看出,最终预言家先生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推上首席的地位。

红发女巫抱臂坐在圆桌边,面带胜利的微笑,闲适地靠着椅背;

在她斜对面,预言家背对舞台站立,脸上的笑意有点敷衍,但还是用优雅如颂诗般的腔调,一字不落地徐徐念出开幕词。

开幕词并不冗长,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组织构成、成员身份和行动目标等基本信息,能从中窥见撰稿人利落干净的作风。

倒是意外地与十日谈的风格相适配——随意,不拘于形式,但关键时刻切中要害,简单利落。

厄尔诺斯和灾异都听得聚精会神,心灵之影也在认真地记笔记……虽然脑子不一定能记住,但是至少能回去多复习几遍。

“……我们组织的原则是,时刻注视人间与命运,铲除一切企图引起灾难与混乱的‘命运瘟疫’。”

顿了顿,乌苏尔抬起眼,神色透出庄重与锐利:

“——如果未来的某一天,瘟疫来自命运的主宰本身,也不会例外。”

听到这句不敬神灵的宣言,厄尔诺斯猛地睁大双眼,下意识看向命运使徒,征求对方的意见。

对上使徒依旧温和平静的眼眸,厄尔诺斯定了定神,很快压下惊愕无措的心绪,继续听预言家的话语。

“当然,这也是命运本身的意愿。”

乌苏尔停顿住,向下方的布莱斯点点头,似乎是在表示对神灵的致敬,也像是在进行某种旁人听不懂的、默契的交流。

“还是由我来解释,主的意愿吧。”

布莱斯柔和的嗓音响起,声音中流淌着溪水般的音律,安抚住所有倾听者:

“朗基努斯的堕落历史,也令我主产生诸多思索……尤其是关于初心与力量之间的关系。”

“在我们向上晋升、获得力量的同时,力量也在潜移默化地异化我们——当抬手间就能够影响众多生灵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珍视一片雪花、一个灵魂的重量?”

“这也是我主思考的问题。”

“比起征伐的神灵、遥远的神灵、冷酷的神灵……我主更愿做庇护众生之神,而祂也正是因此而晋升的。”

“主降下神谕,如果某天祂也在力量中迷失,成为第二个残暴不仁的‘命运黑山羊’,那我们将成为最后唤醒祂……亦或是终结祂的审判之剑。”

“而这把剑,是我主亲自赋予‘十日谈’的。”

布莱斯语气淡淡地叙述,思绪渐渐飘回几天之前,本体进一步掌控命运权柄的时候。

……

随着胸腔内的心脏融化一层,易逢初的脑海中,也逐渐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

他看见了久远的过去——

在他还没有成为命运的时候,他曾来到命运之河的尽头,仰望那位庞大如山峦、残暴如雷霆的天生神灵,命运黑山羊。

他沉默地望着祂,正如仰望一座注定要以血和骨跨越的高山。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记忆里的大祭司漫不经心道:“哪怕是你,面对祂也没有胜算吧?”

“我们这些顺位者并不热衷于相互屠戮,正是因为我们都明白……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真正需要苦战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祂。”

大祭司嘲讽地笑了笑:“多可笑?偏偏是这样痴愚无知的存在,却生来掌握无上的权柄,这是否也是命运对众生的愚弄?”

“……”

易逢初等待许久,才听见曾经的自己开口:“我会杀死祂的。”

他的视线偏移几分,停在黑山羊腹部的位置,语气毫无波澜地陈述:

“——赌祂先消化我,还是我先蚕食祂。无论如何,总要有新的命运诞生。”

他会是战胜黑山羊路上的一柄利剑,但新生的命运,未必一定要是他。

这要取决于,他能否活着回来。

大祭司听懂他的言下之意,金红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惊愕:“要是你先一步陨落了呢?”

“那就恭喜了。”

“……什么?”

过去的易逢初微笑道:“恭喜你,很可能成为新的第一顺位,乃至于新的命运。”

真正的乌苏尔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几分古怪,好像在观察一个从未见过的神奇生物。

良久,大祭司追问:“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你真的甘心吗?”

“不甘心。”易逢初飞快回答。

“因为不甘心,所以……如果你成为一位无情漠然的神灵,那我就会拼尽一切,从命运之河的河底爬上来,向你索要神位。”

过去的易逢初情绪波动很小,声音始终淡漠,但似乎仍然坚持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幽默感:“或许某天,你坐在神国里打理羽毛时,会发现你的孔雀翎之间,居然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蛇鳞,于是在恐惧中等待我的归来。”

“……哦。”

乌苏尔沉默很久,恶寒似的抖了抖,轻声嘟囔,“听起来真糟糕。”

易逢初感到自己的嘴角动了动,大概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随后抬步向前,朝着黑山羊的沉眠之地前进。

就当他以为,记忆里的这段交集已经结束的时候,乌苏尔忽然在身后开口,语气格外笃定:“你会赢的。”

攀在肩头的小蛇歪了歪头,易逢初转过身,饶有兴致地问:“是你看到的未来?”

“不,只是直觉告诉我——在你下定决心的瞬间,我们就都输了。”

孔雀族的大祭司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不屑于伪饰本意,坦诚地承认:“除了你,不会有任何存在有这样的决心和疯狂,主动走进神灵的胃里了。”

不等易逢初回应,大祭司又说:“在命运之河的见证下,我们许下承诺吧。”

“如果我成为命运,我会庇护第三维度你所珍视的人类;反之,你也应该拯救我的族群。”

“好,我记住这个承诺了,”易逢初点点头,随后叹息,“乌苏尔,你是一位可敬的敌人。”

可惜,命运注定他们无法做真正的朋友,而只是仇敌。

“这点还需要你说?”

乌苏尔扬起一边眉梢,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停顿片刻,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你也是。”

易逢初笑了一声,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愉悦。

他这次没再回头,一直向前,涉过命运的河流,经过扭曲奔腾的瀑布,踏着一圈圈涟漪,来到沉睡的命运黑山羊面前。

再之后,就是在神灵腹中漫长的、不知日月的蛰伏和等待。

正是因为回想起这段过往,易逢初忽然想,他想成为一位很好很好的神灵……至少不能忘记初心,差到让曾经的自己想从河底爬上来索命的程度。

于是“十日谈”的存在,不仅是命运主宰为方便行动而设置的教会编外组织,还是一个保护机制。

——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承诺,不要忘记曾经怀有的理想,也不要忘记,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

会议结束。

灾异最为忙碌,率先离席,计划在一周之内做完教团首领的交接工作;心灵之影在得到厄琉斯的允许后,同样快步遁入梦境世界,不见踪影。

厄尔诺斯看向前方,只见预言家做完首席演讲,却仍然站在舞台前,仰头望着舞台之上高悬的审判之剑,似乎是正回忆出神。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打扰。

她心中有难以言喻的震撼,就像无数蝴蝶挤在狭小的胸腔里扇动翅膀,惊起阵阵震动。

厄尔诺斯从未见过这样的神灵,亲手把利剑交给旁人的神灵……

在那一刻,厄尔诺斯比往常更为清晰地听见了,信仰在心里开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