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什么东西最容易被点燃?

——自然是木质的人偶。

此时此刻, 厄琉斯只需要站在那里,就会成为天然的最佳燃料。

这场黄昏异常盛大,连天与地之间的界线都被无穷无尽的余晖晕染得模糊, 人们只能看见恍若占据整个世界的黄昏——以及在黄昏中逐渐被点燃的庞大身影。

黄昏的日轮在厄琉斯身前熊熊燃烧,占据了厄琉斯的全部视野,灿烂的霞光在卷曲茂密的红发间流动反射,仿佛要引动那头暗红的长发、深绿的双眼一同燃烧,直到化作灰烬。

真神“黄昏天灾”的影像本就伤害性极大,再加上楚符用异能“未来界定”, 把影像造成的伤害一股脑全部锁定在厄琉斯身上……

哪怕厄琉斯第一时间试图防御,四周浮现出无数粼粼的镜面,也仍然难逃被衰亡的黄昏灼伤。

衰亡的力量迅速在厄琉斯身上蔓延, 长发恍若失去光泽的蛛丝, 白皙的面部也逐渐显现出网状的裂纹, 如同一块块白瓷从表面剥落,露出底下焦黑、空洞的结构。

在黄昏的笼罩中, 厄琉斯动了动手指, 发觉关节之间的连接结构已经像是被漫长岁月锈蚀一般,发出哑然的声响。

“这具身躯啊……又要报废了。”

厄琉斯兴味索然地放下手中的图书馆与玩家们, 半张脸仍然美丽无暇, 另外半张脸则遍布焦黑的蛛网状裂纹, 像是被打碎的精美瓷器,显得怪诞而惊悚。

唯有那双绿宝石质地的眼睛, 尽管淬过火,也锐利得令人心颤, 其中如有沉郁的疯狂与仇恨在烧灼。

厄琉斯隔着耀眼的黄昏光线,直直地凝视着楚符, 叹息道:“第一次见面,就给女士送来这样危险的礼物,真是一点也不浪漫。”

楚符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欣赏厄琉斯于黄昏之中燃烧、衰朽、融化的过程。

他戏谑道:“恕我直言,您也未必有判断浪漫的天赋——例如您一手缔造的怪谈世界,品味也就这样吧。”

“只是你不理解悲剧的浪漫罢了。”厄琉斯遗憾地摇摇头。

她的身影在黄昏中逐渐变得虚幻,裂纹不断在白皙的肌肤表面蔓延,但她的神色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平静,甚至带上一丝如同沉醉在幻梦中的朦胧笑意。

她有些恍惚地开口,仿佛在描述一个美梦:“让每个生灵都蒙住双眼、戴上脚铐、穿行在泥沼之中,越下沉越挣扎,越挣扎越下沉……直到竭尽全力、彻底触底,万事万物都抵不过最终坠落的宿命。”

“你不觉得这样很美丽吗?只有在这样绝望而混乱的土壤中,才能培育出最为夺目的鲜花。”

楚符沉默片刻,评价道:“你要么是被命运黑山羊污染得太严重了,要么是失踪几千年被逼疯了。”

“我疯了吗?或许吧。”

厄琉斯用那张布满裂纹的可怖面庞,露出微笑,“在往上攀升的过程中,我们也唯有做到比其余竞争者都更疯狂,怀有更刻骨铭心的执念,才能踩着他们的尸骨上升。”

“所以,我就暂且把‘疯狂’的评价看作是赞誉吧。”

“……随你。”

楚符冷哼一声,不想做多余的口舌争辩,只是意味深长地提醒道:“继续逃亡吧——而无论逃往哪里,你都已经暴露在命运的视线下了。”

“祂向来最擅长追猎,期待你能支撑得更久一点,最好让祂玩得足够尽兴,没空暇时间找我的麻烦。”

常书月在一旁默默听着两位的交谈,面色逐渐有些微妙。

要是把每个字都拆开、仔细解读,那信息量也太大了……

还有两位高位者之间的态度,同样变幻莫测,令人琢磨不透。

两者时而像是针锋相对的死敌,时而又像是叙旧闲聊的老朋友,似乎隐藏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或许这种层次的强者之间,态度总是如此模糊而暧昧吧?正如两条并行奔涌的磅礴河流,在一方彻底吞并另一方之前,都会谨慎地留有一线回转的余地。

似乎他们的友谊、敌意与杀机,都永远留在最后一刻才暴露;

而在鲜花、笑容与赞誉的背后,也悄然藏着闪烁寒光的刀尖。

看到现在,常书月隐隐有些看明白了,楚符和厄琉斯之间并没有非要你死我活的冲突与仇恨。

楚符对于后者的针对,更重要的是在向命运领域的真正主宰——命运之主表明态度,证明他绝不可能站在祂的对立面。

看似精神状态古怪的厄琉斯,似乎也读懂了楚符的态度。

两人在互相讥讽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推测出对方的状态,并且隐约达成共识——

意思意思就行,他们都没有处于实力巅峰状态,同为某种意义上的“弃子”、“囚徒”,根本没必要在这种情况下斗个头破血流。

真复杂啊。

常书月暗自感叹,这些高阶强者简直个个都是极难揣测的角色。

对话时,厄琉斯的身影已经消解大半,深黑的、尚带余温的灰烬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无数纷飞坠落的黑蝴蝶。

她询问陌生的预言家:“我是否能知道你的名字呢?这位不礼貌的先生。”

“我现在的名字是楚符,”楚符颔首道,“而在久远的过去,我的真名是乌苏尔——随时恭候您的回礼。”

轻轻念出对方的真名,厄琉斯缓缓点头:“我记住了。礼尚往来,先送你半个‘回礼’吧,至于以后的……我会亲自去找你的。”

话音刚落,一面圆镜在厄琉斯的双手之上凝聚,镜面折射着耀眼的日光,一时间如明月般澄澈明亮。

而就在镜面之中,隐约浮现出千千万万种恐怖、荒诞的死法,所有死亡方式都指向同一个黑发蓝眼的身影。

“我的朋友,我允许你自己选择这份‘回礼’送达的形式。”厄琉斯温和道。

常书月猛然望向楚符,也不知道他究竟选择了什么,面色骤然变得惨白。

风缓慢吹过,隐约的血腥味就渐渐弥漫开来。

厄琉斯恶劣地笑了笑:“希望你喜欢我的礼物,再会。”

说着,她得体地提裙屈膝,仿佛身处一场临近尾声的盛大舞会,正在优雅地行礼退场。

垂头间,宽大的巫师帽在黄昏中燃烧殆尽,露出厄琉斯头顶生出的两根弯曲的黑羊角,使她整个人都像是古老传说中被火焰净化的恶魔。

“——我终将归来。”

在身影彻底消失前,厄琉斯如此宣告。

一句简短的话语,却在世人心头蒙上难以忘却的阴影。

自此之后,厄琉斯的名字和身影将与混乱、不幸、灾难挂钩。

她的恶名将重新传播在无数个世界,被无数人饱含恐惧与敬畏地一遍遍谈起——

“带来无尽灾难与混乱的告死女妖”。

但此时此刻,常书月来不及思考以后的影响。

“楚先生!您怎么样了?”

她面露担忧地打量着楚符,很快就看见一片潮湿的暗红色在他胸前扩散、晕开,空气中浮动的血腥味愈加浓烈。

楚符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陈述道:“啊,没什么……只是心脏被掏出来了。”

“那还好,原来只是——”

常书月被他镇定自若的表现蒙骗了一瞬,随即话音顿住,反应过来,语调不可抑制地上扬:“您说什么?”

平静得好像受致命伤的人并不是他本人,楚符语气淡淡地重复一遍:“只是心脏被掏出来了。”

“对了,”他看向不知所措的常书月,礼貌问道,“你有杯子之类的容器吗?最好宽敞一些,足以容纳我的心和血。”

常书月大脑一片空白,木着脸点点头:“有、有的……”

……

几天之后,玩家们陆续撤出副本世界。

楚符留到了最后,本意只是想看看恢复正常秩序的桂音市,但玩家们却私下里窃窃私语,一致得出结论:

大佬的闲逛,那能叫普通溜达吗?

他这么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道理!

说不定是在四处寻找并拔除厄命女巫留下的后手,杜绝她卷土重来的可能,当然也可能出于其它隐秘的计划和图谋……

楚符:“……”算了,随便他们脑补吧。

这天,楚符照常漫步在街上,只见色彩斑斓的灯光与招牌下,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

他站在不起眼的街角,静静旁观一会儿。没过多久,就有一位提着公文包、风衣干练的中年女人驻足在楚符身旁,轻声道:“这样的场面,很美好吧?还要感谢您的庇护,这样幸福美好的景象,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所有人都会铭记那个日期的——在那一天,‘母亲’彻底被驱逐出我们的世界,创造并维持怪谈们的力量源泉就此消失,世界上从此不会再诞生新的怪谈了。”

“不用感谢我,”楚符慢吞吞地回答,似乎并不适用这样直白的感谢,“我只是在针对我看不爽的家伙而已。”

调查员D无奈地笑了,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吧、好吧……总之是在您的助力之下,新的怪谈不再诞生,旧的怪谈正在消退。”

“由于力量源泉的断绝,所有怪谈都在进行不可逆转的衰弱,甚至已经有怪谈陆续陷入永无苏醒之日的沉睡。目前我们观察到,镜像414号已经变成一辆普通的报废公交车,还有几个地点固定的场景怪谈,也呈现出逐渐自我封闭的趋势。”

“前几天陆续接到报案,部分‘人’忽然在公共场合崩溃成一团肉泥,经鉴定为A级怪谈‘复制人’;以及数位大学生离奇消失,后确认他们都是灵异社团的成员,而他们的亲友也回忆起他们应该早已死亡、甚至入土安葬的事实。”

“这些惊吓和悲痛,都像是我们的世界在重新步入正轨的阵痛。”

“——或许用不了多久时间,怪谈就会彻底消失,这座城市将重新属于人类。”

定定地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调查员D描绘出她期望已久、如今也即将降临的未来:“到时候,城市各地都会变得更加安全,不会有莫名其妙的禁忌与传闻,不会再有人忽然以诡异的死法死于非命……”

楚符瞥了调查员D一眼,插话道:“也不会再有人为了守护身后平和的假象,甘愿步入怪谈中换取情报?”

调查员D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捋了捋发尾:“原来您都知道啊。”

楚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鼓励道:“继续努力生活吧,命运会眷顾每一个心怀希望的生灵。”

低低地应了一声,调查员D忽然注意到楚符左手端着的容器——这是一盏窄腰宽口、样式复古的金杯,金灿灿的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纹饰,看起来简直像是应该出现在博物馆展厅里的珍贵文物,与现代社会的日常格格不入。

金杯口沿上,蒙了一层白纱,使得杯子内部的景象朦胧不清,显得有些神秘。

这成功勾起了调查员D的好奇心,她没忍住疑惑地出声:“楚先生,请问这是……?”

“你问这个啊,”楚符自然地揭下白纱,将金杯捧到调查员D面前,“你要看看吗?”

调查员D毫无防备地低头一看,差点心脏骤停。

在色彩灿烂的黄金之中,暗红的血色顺着楚符递杯的动作摇晃,如同海潮般起伏,又质地粘稠而厚重缓缓降下,浸润着杯中那颗拳头大小的心脏。

那颗心脏早已停止跳动,也没有任何温度,但由于金杯是一件具有存储功能的道具,心脏始终停留在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不曾腐败。

出于谨慎考虑,调查员D多问了一句:“……这是人类的心脏吗?”

“是我的心脏,”楚符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嗯,应该算是人类的心脏吧?”

调查员D沉默了。

怎么会有楚符这样,连自己是不是人都不敢打包票肯定的存在啊!

她甚至觉得自己此前见过的任何怪谈,都没有楚符诡谲荒诞……

不过往好处想,好歹这是一位善意的存在,他只是捧着盛有自己心脏的金杯到处闲晃而已,又没有去掏别人的心脏!

这么一想,调查员D激荡的心情就重新稳定下来。

楚符如愿见到对方惊悚的表情,重新把白纱蒙上,等待下一个经得住惊吓的受害者。

平稳住呼吸,调查员D深深地看着他:“最后,我还是要代表收容所集体、以及桂音市全体市民感谢您。”

“终于有这么一天,收容所的记录档案再也不会诞生新的篇章了。”

收容所的资料员已经郑重地把记录存进档案袋里,放进带锁的档案柜。

最后一份档案,记录了楚符的存在——S-003“怪谈审判日”、“灾难的终焉”。

人类实在是善于遗忘的生物,但至少在几百年之内,这个世界的人们都会世世代代传颂他的名,感谢他让一切怪谈、恐惧和灾难远离。

而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看,或许终有一天,那些在后世看来惊惧或离奇的故事,都会被漫长岁月封存,化为一张张泛黄的纸页。

陪着楚符站了十几分钟,调查员D低头看了看手表,笑着与他告别:“不好意思,家里孩子放学的时间到了,先走一步。”

“先生,再见!”

潇洒地挥挥手,调查员大步走出街角,迈入明媚的阳光中,随着人群奔向未来。

阳光反射在每个人的发丝之间,如同一个个流动的光点,汇流成川流不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