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褐发青年醒来时, 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地上,而书房内浮动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好奇怪,他为什么会躺在地上……老师呢?其余学徒呢?居然没人拉他一把吗?

等等, 老师一向爱干净,怎么会允许书房里的血腥味这么重!

褐发青年顿时察觉到不对劲,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而在他面前的,是一整个书房的尸体……

这些尸体都来自于他熟悉的同门和老师,而且死状一个比一个诡异。

他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小办公桌前, 但有人把笔尖插进了自己的太阳穴,脑袋无力地斜靠着椅背,就像一个成熟后破裂开来的西瓜, 鲜血和脑浆洒满桌面;

有人用双手交叠, 死死掐着自己的脖颈, 眼球凸出、面色青灰,手背青筋暴起, 像是被自己生生掐得窒息而死的;

有人佝偻着背, 乍一看像是在阅读面前的文献,实则是把星球仪顶部的尖端戳进了眼球里, 鲜血浸满球体表面, 将地形地貌和经纬晕染模糊……

而他们的老师, 一位“窥秘”领域七阶、隐隐触摸到八阶门槛的强者,居然也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或打斗痕迹,只是脸部凝固着一个异常惊恐绝望的表情, 好像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战胜逃离的存在……

不是,连老师都毫无还手之力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等阶的?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啊?

褐发青年惊恐地咽了咽唾沫,试图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却发觉记忆似乎断片了,怎么都想不起来最近五天内的经历。

他根本来不及为这些便宜同事哀悼,面前的麻烦已经足以令他心如乱麻。

“我就说吧,一天到晚进行那些反人性、反伦理、反科学,甚至反神秘学的研究,早晚会遭报应……”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鬼知道他们招惹到了什么神秘存在?万一组织找过来审问我,我也根本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褐发青年匆匆忙忙抓起自己的随身物品,疾奔逃离这间血腥气四溢的书房。

“跳槽,跳槽……我今天就要跳槽!”

……

另一边,易逢初本体正在做梦。

对于易逢初而言,梦境已经不仅是潜意识的投射或混乱杂糅的记忆碎片,更像是命运小心翼翼给他启示的一种形式,其中蕴含的信息往往会对他产生一定帮助。

这次,易逢初梦见自己正以巨蛇的形态,缓缓游弋在宽阔的宇宙中。

途中,巨蛇遇见一颗处于“堕落知识”掌控之下的可怜星球,星球表面还有文明社会留下的痕迹。

只远远瞥了一眼,易逢初就判断出:这里曾经也孕育过繁荣的文化。

曾有繁茂的种族在此生生不息地繁衍,无数生灵的命运在此演奏出和谐的奏鸣曲,孩童的笑声、青年的歌声与老人欣慰的叹息曾盘旋于大地上,仿佛一切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

只可惜,这些生灵不幸遇上了神性生物“堕落知识”——

神如其名,这个族群脱胎于遭受严重污染、腐化的知识,外形酷似一颗有眼睑而无眼睫的巨大肉质眼球。

祂们没有任何进食或娱乐的基本需求,唯有追逐真理的本能刻在意识深处,成为祂们唯一的追求。

一般情况下,堕落知识并不算高危神性生物。

因为祂们对于人类等普通生物没有兴趣,更不会怀着恶意做出屠杀、玩弄等恶劣行径……

但当生命成为祂们“追逐真理”的一部分,成为祂们实验场中豢养、测试、研究、抹杀的一员时,祂们也不会在乎有多少生命在一次次“实验”中哀嚎或死去。

与绝大多数无情漠然的神性生物一样,堕落知识不会产生任何怜悯之心,在祂们的认知中,真理远远高于一切,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碍祂们不懈追逐的步伐。

巨蛇漫无目的游弋的动作倏然停住,鎏金色的冰冷蛇瞳睁开,在黑暗深邃的宇宙环境中更显得璀璨如恒星。

祂定定地凝视那只堕落知识许久,久到最陶醉专注的求知者也察觉出危险。

只见那颗比星球还要巨大的肉质眼球眨动两下眼睑,最终求知欲还是被强烈的求生欲打败,祂决心放弃这处实验场,另寻其他地点。

可是,易逢初会给祂全身而退的时间吗?

巨蛇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瞬息之间,堕落知识周围的时间与空间就首尾相连,化作一个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阻断堕落知识逃离的路线;

命运的河流开始波动,将敌人生存的概率降低为零,让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在堕落知识身上……

这一套能力甩下来,简直比现在的易逢初还要纯熟,像是经历过千千万万次的实战演习,让巨蛇早已对敌人可能做出的反抗烂熟于心。

堕落知识疯狂眨动着眼睛,瞳孔颤抖,中心倒映出巨蛇逐渐逼近的虚影。

“咔嚓。”

像是咬碎硬糖的声音,这颗庞大的眼球被易逢初吞入口中,没怎么嚼碎就咽了下去。

唔,暂时吃饱了,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巨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体型逐渐缩小,降落在这颗荒芜已久的星球上。

避开星球上可能幸存的小部分生命,祂找到一片群山环绕的广袤荒野,把自己一圈圈盘起来,头部蜷缩在同心圆中心,陷入安睡中。

祂本以为自己能睡到自然醒,没想到被一个孩童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了。

易逢初睁开眼,感到有几分新奇——究竟是多么大胆的孩子,敢独自靠近祂这样外表恐怖的存在,还不停歇地与祂搭话?

由于那个孩子体型太小,巨蛇下意识眯起惺忪的睡眼,才捕捉到一个金光灿灿的脑袋。

这是一个金发红眼的孩子,按照易逢初对类人生物的年龄认知判断,目测不超过八岁,应该是男性。

他衣衫褴褛,就像披着一身灰不溜秋的破布条,眼部周围异常红肿,甚至带有溃烂的痕迹,像是被某些化学物质感染发炎的结果,而色彩独特的血红眼眸也没有聚焦,空茫地望向空中。

易逢初顿时明白,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看不见,他才有勇气靠近祂,也不会因为一眼目睹祂的真身而精神崩溃。

【你是谁?】

巨蛇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直接把信息传送到眼盲孩子的脑海中,让两者能实现跨文明交流。

“我,我没有名字……”在巨蛇尾巴旁边,金发孩子盘腿坐下,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笑意,“我是来寻找神的。”

“他们都说,在‘天外之音’彻底消失、天空再度亮起后,有一道美丽的银色流星划过天际,坠落在荒野中,那是神的光辉和足迹。”

“我走了好久好久,由于眼睛问题,我常常分辨不出方向,更无从得知自己是在向前还是后退……不知不觉中,我就走到了这里。”

“我无法看清前方的景象,但有种直觉告诉我,我已经来到了神的脚下,有一位庞大、强悍、恐怖而慈爱的存在出现在我面前——而更幸运的是,祂似乎不介意我的贸然打扰,愿意与我交流。”

孩子期待地问:“所以,您就是传说中终结末日的神明吗?”

巨蛇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祂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终结末日”就是指祂吞噬堕落知识的举动。

对于星球上的人们来说,“堕落知识”的体型实在是过于巨大,所以他们看不清祂悬浮于天外的模样,只知道自从祂降临,天空就永久性地保持黑暗,光芒再也不会眷顾大地。

而或许是人们只能听到堕落知识在做实验时发出的部分声音和指令,所以他们误以为祂没有形体,便诚惶诚恐地将之称为“天外之音”……

一道来自天空之外的,带来末日灾难的诡谲声音。

易逢初沉默一会儿,询问道:【‘末日’……祂在这里做了什么?】

“不知道,”孩子摇摇头,提及这个沉重的话题,他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我们只知道,自那以后天空再也没有亮起,大地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起初,是因恐慌而发出噪音的人会被杀死,四处逃窜的人会被杀死,企图躲在家里不出门的人也会被杀死。”

“所以我们不敢哭泣,不敢高声说话,甚至不敢把自己藏起来,只能沉默着住在房屋之外……待在‘天外之音’能够随时观察到的地方。”

“对,祂应该是在观察我们吧?而在一个多月的观察之后,祂开始筛选出合心意的人选。”

“我们不知道祂的具体筛选标准,只知道那些人什么都没做,就开始一批批死去,恐惧在人群中蔓延……直到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尸体像山丘一样堆积在道路上,才有人逐渐发现死者的共同点——他们都穿着偏向深色的衣服,以棕发、褐发、黑发、深蓝发为主,其中有不少是老人。”

“直到那时,我们终于摸索到部分规律,‘天外之音’不需要打乱秩序的人,不需要不配合祂观察的人,不需要年老衰弱的人,不需要身上颜色不够鲜艳的人……”

“祂一边用无法理解的理由‘筛选’再杀死我们,一边又催促我们剩下的人繁衍,像是在观察新生儿遗传到血亲特征的规律,再把色彩平庸灰暗的婴儿当作废料处理掉,只允许令祂满意的人存活,再成长起来继续繁衍……”

——实验。

随着孩子的叙述,淡淡的可悲在易逢初心底晕开,祂意识到这整个星球、这些发展的文明,在堕落知识眼里都不过是一个实验场,或者说“培养皿”。

堕落知识所需要证明或发现的真理,需要数量足够庞大的数据支撑,而每一组数据……都是一条原本鲜活的生命。

“在祂降临的五十多年里,‘天外之音’的筛选标准变得越来越严苛,只要出现一点瑕疵,就会被无情地淘汰。”

说着,孩子抬手摸了摸无神的双眼,笑了笑,“本来我也应该是‘废品’的,我出生时是金发蓝眼,但金发蓝眼对祂来说可能有点泛滥了,应该被淘汰一部分……为了保住我,我的母亲找到特殊的颜料,滴进了我的眼球,让它们变成比较少见的红色。”

“我因此活下来,但视力在颜料的侵蚀和感染中不断退化,直到现在,我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巨蛇凝视着他,询问:【你翻山越岭而来,是想要向我祈愿吗?例如,让你的双眼恢复如初?】

孩子猛地吃了一惊,一头杂乱的金发抖了抖:“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您已经驱逐‘天外之音’,为我们重新带来光芒,我们不可能再向您索要任何馈赠了。”

“我一路来到这里,只是想把我们现在的生活讲述给您听:废弃的房屋正在被逐渐修葺,我们终于不用睡在室外了;还有大人们正在商量,要重新建立学校——您知道什么是‘学校’吗?就是把一群小孩赶到一起,逼我们读书、学习的地方;还有一些好心人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愿意教我们如何耕种、如何畜牧、如何生活……”

孩子的语气再度轻快起来,阳光在他金色的发丝上流淌、跃动,就像他的话语一样轻盈,不知不觉就讲到了太阳落山。

最后,他说:“抱歉,我可能说得太久啦,因为我想把这些全部都描述给您听。”

“我本身无法看见这些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些内容都是我的朋友转述给我的,当时我就想,如果能亲眼看到人们的笑脸、新建的楼房,那该多好啊——然后在某个夜晚,我忽然就想到了您。”

“您是终结末日的天神,也许您本身并不在意我们的喜乐哀怒,但我还是希望能向您分享我们的喜悦……如果您甚至无法见到自己庇护的乐土,那岂不是太遗憾了?”

巨蛇再度沉默。

寂静让眼盲的孩子感到下意识的不安,他下意识集中精力到双耳,尽可能地感知来自外界的信号。

他听到一阵鳞片摩擦的轻响,窸窸窣窣地朝他靠近,风在他耳畔擦过,似乎预示着有怎样的庞然大物正在接近他。

但出于对“救世之神”的信任,他没有躲避,下意识直起腰板,局促地拽了拽自己身上破烂而不合身的旧衣服,紧张地抿了抿唇。

巨蛇在他头顶嘶嘶吐着信子,祂的语气似乎柔和了下来,像是一块在春季渐渐融化的坚冰:

【感谢你把这些事情转述给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生命的活力了……久到忘记自己曾作为人时的情感。】

【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和运气走到我面前——所以我们的相遇,也是命运的指引。】

【你想和我一起离开,踏往更广阔、但也更危险的世界吗?】

清风拂面而来,男孩不禁闭上眼,眼球在眼皮下颤动片刻,再度睁开眼时,双眼已经恢复神采。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条庞大得超乎想象的巨蛇,但祂没有恶意,甚至主动收敛了鳞片下眨动的蛇瞳和延伸的小蛇,看起来强大、冰冷、极具威慑力……但也有些温和。

金发男孩怔住了,他近乎是屏住呼吸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我愿意!”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呼唤,“……老师?”

巨蛇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称呼,又问:【你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吗?】

“老师为我取吧。”男孩一步步挪过来,见易逢初没有反对,伸出手轻轻地贴住巨蛇的鳞片,仰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可不擅长取名啊。】

巨蛇有些苦恼地喃喃,倏然抓住一瞬命运的启示,得到了灵感,【嗯……布莱斯,保护与治疗的象征,叫这个名字怎样?】

“好啊,我喜欢这个名字,”布莱斯血红的眼眸中闪过笑意,“还缺一个姓氏,不如就取‘费博德’吧,因为这是一个虚幻的姓名!”

梦境中的场景忽地变幻,眨眼间,长大后的布莱斯就出现在易逢初眼前。

他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虔诚又亲近地依偎在巨蛇身侧,向老师叙述近日的见闻。

忽然,他想到什么,补充道:

“对了,老师,最近我遇到了一位志趣相投的朋友。她告诉我,她想要创立一个组织,以此解析神的领域,将力量带给更多普通人,让生命具有一定自保力。”

“如果她的设想成功,那诸神暴政的时代可能进入尾声,人将向神射出第一箭。”

“所以,她打算借用传说中‘弑神之枪’的典故,为组织取名为——”

梦境中的布莱斯顿了顿,吐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朗基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