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斑驳的血迹滴落在茫茫雪地中, 醒目得就像一条鲜红的指示线,为玩家们指明方向。
几道手电筒的光束随着众人的步伐轻微摇晃几下,光芒驱散黑暗, 照亮一条由血迹画出的歪歪扭扭、近乎贴着山体崖壁延伸的路线。
“有血迹,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真奇怪啊……”
感叹一声,欧洛丝尝试踩着血迹走了几步。
她身形高挑纤细,肩膀并不宽阔,但沿着血迹行走时, 半边肩膀仍然不免与崖壁磕磕碰碰,还险些撞上头顶倒悬的冰锥。
欧洛丝抽了一口气,揉着撞得酸麻的肩, 匪夷所思道:“留下这些血迹的生物, 为什么会用这种反人类的路线行动?”
放着宽敞的道路不走, 反而贴着嶙峋冰冷的石壁行进,这根本不符合正常人的常识习惯。
除非……
学者沉吟道:“我有个猜想, 会不会那东西根本就不是像人一样, 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
在其余玩家若有所思的神色中,他继续猜测:“没有留下脚印, 可能是因为‘它’根本没有在雪地里走过——‘它’或许就像蜘蛛一样, 带着鲜血淋漓的猎物, 攀附在石壁上爬行……”
“我现在看不太清,有谁能够凑近石壁仔细看看, 替我验证这个猜测吗?”
欧洛丝朝着崖壁抬起手电筒,应了一声:“我来看吧。”
她正要凝神望去, 却被易逢初的棒读声打断了:
“在同伴的启示下,玩家欧洛丝脑中灵光一现, 终于将目光从脚下移到头顶上方,打算仔细查看崖壁上是否有活物移动过的痕迹。”
“她是否能够有所发现呢?请在一分钟之内完成投掷。”
欧洛丝沉默一瞬,还是没忍住提出抗议:“不是,我的眼睛也没问题啊!怎么可能连近在眼前的线索都发现不了?”
说着,她还不甘心地眯起眼睛,多瞧了崖壁几眼。
她确信自己的视力和观察力没有任何问题,可此时此刻,欧洛丝只感到头脑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浓浓迷雾——视野内的蛛丝马迹明明都能清晰地映入眼底,却始终无法被大脑读取、理解。
就像阅读障碍症患者面对晦涩难懂的长篇文章那样无力。
易逢初在玩家脑海中轻笑,回应欧洛丝的疑问:“那可不一定。”
“我说过,在这座山里,万事皆有可能……一切都会交由万能的骰子决定。”
欧洛丝扯了扯嘴角,暗自心想:应该是一切都由这位暂时取代系统、掌控骰子的NPC决定吧。
真是一位外表平易近人的“暴君”啊。
抗议无效,欧洛丝还是老老实实地投了骰子。
所幸她这次手气不错,投到了“5”点,顺利通过了判定标准。
于是易逢初继续棒读,语气毫无波澜地陈述道:“细看之下,玩家欧洛丝不负众望地寻找到线索。”
“在山石表面薄薄的冰雪中,依稀可见四道轻微剐蹭的痕迹。这些痕迹位于距地面两米多高的位置,穿过一丛丛倒悬的冰锥,呈长条形向远处延伸……”
投掷成功之后,欧洛丝脑海中的迷雾也立即溃散,她凝视着这些疑似爬行留下的痕迹,皱眉思索。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曾有某种茹毛饮血的未知生物紧紧贴着崖壁,灵活地挥动柔软纤长的肢体,像一只巨型蜘蛛似的在黑夜中爬行而过……
不,不对,比起蜘蛛,那东西的活动方式或许更像是触手比较少的章鱼,或者——
蛇?
欧洛丝倏然联想到这种常见的软体动物。
陈晖的反应最为直接,他一个激灵后退半步,轻啧一声;“我们正在追踪的,究竟是什么奇行种啊?”
哪怕是陈晖这样胆子取代大脑的人,也在凌晨时分这冷飕飕的寒风里,感到几分毛骨悚然。
一行人继续循着血迹延伸的方向走,走了大概十几分钟,血迹就彻底中断在一片角度近九十度垂直的崖壁前。
莱娜抬头看了看,判断道:“应该是‘它’在这里爬上了崖壁顶部,直接跨越山脊的阻隔,到另一头去了。”
那个不明生物可以轻松翻山越岭,玩家们可不行。
这片崖壁极为高耸,站在底下仰望,山脊就仿佛一堵直直插入夜空的登天之墙,一直延伸向手电筒照不到的地方。
更别提表面还覆盖着滑溜难攀的冰雪,从上到下找不到几个着力点,让异能受到骰子限制的玩家们不敢轻易尝试。
“需要我出手吗?”
陈晖自觉到了他的能力范畴,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问。
莱娜欲言又止:“就是因为是你,所以才……哎。”
但凡有土石异能的人是欧洛丝或学者,玩家们都还能为了节省时间,考虑一下抄近道;可偏偏是向来表现得不太靠谱的陈晖……
除了陈晖本人,其余玩家都对他的实力和运气持保留态度。
况且,莱娜还记得在篝火前,陈晖猛然把脸贴到她面前的诡异行为,始终心存疑虑,更不可能把路线交给他来控制了。
要是攀爬到半空,这家伙又发癫该怎么办?
“不用麻烦你了,”学者婉拒道,“既然已经明确方向,那我们还是沿着正常的登山道前进吧,可以……嗯,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风险。”
陈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起来完全没有自己就是对方口中“不必要的风险”的自觉。
玩家们沿着登山道绕行,行动轨迹环绕着主脉山体,正如指针绕着钟表中心不停歇地走着,时间就在他们的脚步之间流逝。
不知不觉中,远处的群山之巅飘然升起一抹朝霞,在漆黑的天际翻出浅浅的橘粉色。
旭日升起,光线从熹微变得灼热,点燃一轮滚烫的日轮,又自东方缓缓偏移,来到接近天空正中的位置。
期间,玩家们仅仅短暂地停歇过两次,面色愈发疲倦。
他们一开始扎营的地点,几乎是在第四座侧峰的斜对角,中间隔了一整座主脉山峰,所以他们此刻走的路线也远比上山时长,相当于绕了一大圈远路。
没办法,当时的他们谁能想到,副本的关键点居然位于东北方向那座最偏远、毫不起眼的小侧峰呢?
随着玩家们愈发靠近侧峰,易逢初让他们集体投骰子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引起各种气候、时间的变化。
从易逢初的视角看,无形的时间就像一张薄纸,在这片区域不断折叠成不同的形状,将原本空旷的雪域筑造成一座异常庞大的、道路错综复杂的时间迷宫。
而在玩家们看来,便是不断有来自各个时间点的虚影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短暂地窥见过去与未来的碎片。
他们看到了一些不知道处在哪个时间段的陌生游客,游客们的身影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短暂地浮现而出,又很快不见踪影;
他们也见到了那支传闻中的登山队,队员们面露惊惶,一遍又一遍地在风雪中报数,数出来的人数却总比应有人数多几个,最后慌不择路地朝山下逃去;
但更多时候,出现在他们视野范围内的,都是张父熟悉的身影——
一个张父正神经质地抱着脑袋蜷缩在拐角。
两个张父正满脸绝望地呆坐在岩石上。
三个张父在积雪表面涂画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符号。
四个张父漫无目的地徘徊在山道间。
还有五个、六个、七个……
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容,身影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地填满整片雪域,他们在抽泣,在尖叫,在喃喃自语……
玩家们终于明白,笔记本最后那句“山上游荡着好多个我”是什么意思了。
“——简直是精神污染。”
欧洛丝痛苦地捂住眼睛,“看久了,我都快不认识他那张脸了,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除了张父,能不能出现点别的人啊?”
“……”
易逢初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回应一句:“如你所愿。”
欧洛丝:?
她只是随口一说,也不必如此有求必应啊!
心底蓦地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玩家们继续往前走,眼前的场景果然发生了变化。
除了活生生的、游荡在四处的张父,他们还看到了一具具无头尸。
尸体脖颈断裂的切面血肉模糊,像是被钝锯子一点点磨断血肉的,也像是被某种野兽生生撕扯下了头颅。
部分尸体还很新鲜,暴露在外的气管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寒风中化作乳白色,就好像——就好像这些失去头颅的尸体仍然维持着呼吸。
裹挟着血腥味的气流从肺部深处涌出来,而飕飕风声恍若它们嘶嘶的叹息……
根据尸体的穿着,玩家们不难判断出:这些都是张父的尸体。
“但是,”学者皱起眉,“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不同时间段死亡多次呢?”
莱娜蹲在一具尸体前,指了指尸体手腕上的手表:“答案就在这里。”
此时,学者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他凑近观察,发现表盘上的秒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分钟和时针却始终停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指向相同的数字。
仿佛……这只手表所处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这短短的一分钟之内,永不前进或后退。
莱娜望向无头尸的眼神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怜悯,解释道:
“正常人的命运,都是一条连续延伸的线,‘过往’决定‘现在’,‘现在’影响‘未来’;但张父的命运,就像一条完整的线被剪断成无数小片段,每个小片段首尾相连地缝合起来,不断停留在一分钟之内。”
“简单来说,就是有某种伟力玩弄了时间,将每一分钟的张父分割出来,成为状态独立,却又不完整的个体……”
“所以张父无法离开雪山、不吃不喝也能存活,甚至无法被普通游客察觉到——因为每一个‘他’,都永远只存在于某一分钟之内。”
“他与外界的人与事物都不处在同一个时空内,当然就无法与外界交互了。”
给每一分钟的片段赋予生命,简直难以想象这是何等诡谲而伟大的力量!
听完解释,玩家们瞬间读懂了莱娜眼神中的怜悯。
永远徘徊在雪山中的张父,就如同一位困在狭仄时间缝隙里的囚徒,维系着生命,却无法动弹……
“这座雪山里的时间,就像一块封存着标本的透明琥珀。”
欧洛丝喃喃道,“张父的愿望的确实现了,他不会死,不会老,永恒地停留在一段时间内,但以这种生不如死的形式存活着……真的值得吗?”
欧洛丝把这些信息补充到系统面板上,任务进度立即从75%推进到了85%。
“还差一点。”
欧洛丝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她大致能够猜到目前遗漏的几个信息点:
一,为什么有些时间段的张父被斩掉了头颅?
“头颅”是否含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或用途,让杀人者执着于把头颅撕扯下来,而舍弃脖子以下的身体?
二,杀人者的身份到底是谁?
如果就是张父自己,那他经历了怎样的异变,才会变成那样一个攀附在岩壁上爬行的怪物?
三……
眼神微动,欧洛丝忽地开口询问易逢初:“易先生,张父当年究竟向您许下了怎样的愿望呢?”
易逢初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什么问我呢?你真的确定,我就是他祈求的对象么?”
“……”
欧洛丝当然不确定,她只是觉得,易逢初表现出来的力量特质和雪山的异常太过相似了。
如果雪山处于某位神性生物的统治之下,那她只能联想到易逢初……
在欧洛丝沉默时,易逢初语气温和地敲打她:“你看,你也不确定,只是想用似是而非的言语从我这里套出更多信息。”
瞥了一眼欧洛丝的身份信息,易逢初意味深长地叹道,“你们这个领域的异能者,都是如此吗?”
欧洛丝闻言,猛然心中一凛。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知道她的真实异能了!
原来他只是一直没有拆穿,直到她自作聪明地将戏耍语言的功夫用到了他身上,才予以警告……
明明易逢初没有直接出手做什么,却令欧洛丝心底一沉,感到自身所有的秘密都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这种压迫感,甚至远远高于简单的武力震慑。
这一次只是不痛不痒的警告,要是不慎还有下一次呢?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被欧洛丝压到了心底,她连想都不敢想,更没有勇气用生命去试探未知的可能性。
欧洛丝用余光端详其余玩家的神色,推断易逢初是在与她的“私聊频道”点破异能问题的,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后立即表明态度:“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未来的一切行动,我都将以您的意志为最高准则。”
易逢初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提醒道:“在我这里,投机取巧的手段是无法达成目标的,建议你还是把心思放到副本中的线索上。”
毕竟,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力量到底对张父做了什么……
他还盘算着利用这些玩家,轻松挖掘出他想要的真相呢。
易逢初希望这些玩家还是专心为他打工,做好兢兢业业的调查员,而不要胆大包天地把算盘打到他头上。
之后的一段路程,欧洛丝肉眼可见地沉默了许多。
惹得莱娜频频打量她,口中感叹:“这是怎么了?难得这么老实……”
欧洛丝微笑:已老实。
就在这时,玩家们忽然听见易逢初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
或许是投骰子的后遗症,玩家们一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就把心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地屏息凝神,等待后文。
只听一阵漫不经心拨弄骰子的声音,似乎是这位神秘NPC正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开口:
“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变故正在发生。”
“请进行一次隐秘投掷——即判定标准与投掷结果暂不公开,但投出的点数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副本后续发展。”
直觉告诉玩家们,这次新机制一定会对他们的副本进程产生难以想象的影响,必须慎重对待。
一时间,众人心里像冒气泡似的冒出各种猜想,随后一致把目光投向莱娜……
莱娜叹了一口气,满脸“离了我你们可怎么办啊”的无奈神色,摊开手:“交给我来投吧!”
……
事实证明,张铭是很经不住吓的。
在与如蜥蜴般吸附在石壁顶部的怪物对视一眼后,张铭就爆发出异常凄惨的尖叫,两眼止不住地向上翻起,再度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他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一根血迹斑斑的登山绳捆在了火堆前,熊熊火焰散发的温度将他脸颊炽烤得通红生疼,火上还吊着一口极为眼熟的锅,发出热水翻涌的咕咚声。
而那个怪物就蹲在他身侧,异常绵软修长的肢体在他身上比划,仿佛在考虑先从哪里开始下刀宰人。
张铭吓得险些又一口气哽住,但他还是坚强地维持住清醒,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线颤抖:“诶,爸……您捆着我干什么?”
“咱们父子俩这么些年没见,有话不如坐下好好商量啊……”
那怪物转动头部,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它的脸。
它的脸上没有五官,甚至没有任何凹凸或起伏,只有一片平坦光滑的灰白色椭圆表面,就像一块被打磨平滑的石膏像。
细看,张铭才发现它的面部覆盖着细密的灰白鳞片,这些鳞片平整而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但当它张开“嘴”时,就有一圈圈鳞片朝外掀开,露出一个漆黑不见底的空洞。
……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它真的是他父亲——一个纯种人类可以变成的吗?!
在张铭难掩惊异的目光中,怪物张开口,未知的发声器官开始振动,发出沙哑沧桑的嗓音:“小铭,别怕,我们很快就能融为一体,一起离开这座可怕的雪山了。”
“你的皮囊与我的灵魂,将永远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哪怕有心理准备,张铭仍然难以抑制地抽搐着五官,粗重的喘息因极度的惊惧而陆陆续续,他结结巴巴地追问:“我的皮囊……什么融为一体?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怪物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肢体末端隔着几厘米的距离,缓缓划过张铭的脖颈,然后又比划过他的后颈、脊背,像是在模拟一个切割的工作。
它像是梦呓似的,恍恍惚惚地回答:“小铭别怕,不疼的,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先在这里挖一个洞,”怪物轻轻点了点张铭后颈下的一节骨头,完全无视对方毛骨悚然的神色,继续道,“然后把滚烫的水灌进去,再顺着脊背切下去,皮就轻飘飘地落下来了。”
“再把头砍掉,让我住进你的身体里,借你的命运离开这里吧……”
说着,怪物发出一阵诡异的嗤嗤笑声。
笑声被丝丝凉风卷起,与洞中的火焰一同旋转升腾,投下一片阴森变幻的影子。
张铭眼睁睁看着,怪物的肢体末端居然也裂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层层鲨鱼齿般的尖牙,朝他伸过来……
他吓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他几乎要确信自己即将死在这一天。
但冥冥之中,张铭倏然听见几声脆响,像是某种有规则棱角的硬质物滚动的声音。
它骨碌碌转着,仿佛上帝轻轻向人间掷下一枚骰子,掀起巨大的风暴。
“……”
怪物的动作猛地一顿。
恍惚之间,它心里似乎忽然涌现出强烈的倾诉欲。
这种冲动汹涌而来,彻底将它心中的杀意淹没,催促着它坐下来,与近在咫尺的猎物细细剖析一番过去。
停顿一瞬,怪物忽然收回了肢体,在张铭对面坐下:“你想知道,我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吗?”
张铭本来是不太想知道的,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倾诉欲作祟,难道不知道“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吗?
但此时此刻,怪物说得越多,给他拖延的时间就越多!
于是张铭拼命点头,强颜欢笑:“想啊,太想了!您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