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而在未来, 祂也注定会成为命运的主人……”

“妈妈”的声音透过手机扩音器,清晰地在房间里响起,随后恢复安静。

易逢初沉默片刻, 蓦地冷笑一声。

哪怕他至今还没真正明白自己是什么,哪怕他目前还无法像其余真神一样彻底掌控领域,但当他听到咒噩之父暗地里宣传的篡权发言,他心里仍然腾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怒火。

那是一种类似于,所有物被觊觎和侵占的深深冒犯感。

而易逢初感到不爽的时候,就忍不住想找找别人的不痛快——尤其是与咒噩之父关系密切的冒牌“罗笙乐”。

此刻, “罗笙乐”正焦虑地在隔壁来回踱步,心如死灰。

它曾经和布莱斯打过交道,知道一旦记忆里出现了他的痕迹, 就相当于半永久性地被他锚定。

在过去它还是咒噩使徒的巅峰状态时, 它还能用自己的力量抹消掉这种锚定标记, 但如今它已经连自保都成问题,在布莱斯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是“罗笙乐”寸步不离地待在公寓楼里, 甚至没有尝试过逃跑的原因。

——因为它清楚地知道,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连逃跑和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它逃到哪里, 只要布莱斯愿意, 他就能如同疯长的灰色荆棘一般, 源源不断地扎根在它的记忆里,抽条、生长、瞬间来到它面前。

更何况, 布莱斯背后还有那一位新生的“命运”……

即便有办法躲避布莱斯,可命运永远无处不在, 它又能如何逃离?

就在“罗笙乐”捶胸顿足,感叹自己实在是太不幸运的时候, 它再度感到一阵来源于意识深处的痒意,仿佛有指甲轻轻刮擦过它的大脑,有什么东西簌簌着苏醒了。

一回生二回熟,“罗笙乐”立即回顾过往,看到它记忆中的布莱斯再度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血红的眼眸微弯,温和地望向它。

“……使徒阁下,您找我,是又有什么事吗?”

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态度近乎谄媚地问道。

“赞美伟大的命运,”布莱斯仍然一开口就是典型的虔诚信徒开场白,然后以一种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我主希望你能把有关咒噩之父,以及你这些年被软禁在副本里的所有事情,尽数告知。”

“好、好的……”

“罗笙乐”面上维持着假笑,眉头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眼眸中闪过难以掩藏的惊惧。

在咒噩之父手下的两千年,堪称是它一生中最漫长的两亿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虽然它现在已经暂时逃脱祂,它心里依旧残留着难以忘怀的畏惧和憎恶……让它被迫回忆所有细节,并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布莱斯看出它笑容背后的苦瓜脸,心里却轻快了许多。

呵呵,他不高兴,原·敌对势力的家伙更别想高兴!

组织一会儿语言,“罗笙乐”语气沉重地开口:

“咒噩之父……我怀疑祂疯了。”

“虽然祂一直不是多么光辉仁慈的神祇,但这些年里,祂尤其不掩饰自身的无耻和暴虐……”

“罗笙乐”本体,也是由普通智慧生物攀升上来的神性生物。

很不幸,由于它生来就属于诅咒领域,在它刚刚在八阶之初获得神性、能够称得上是半神的时候,它就被掌控诅咒领域的咒噩之父盯上了。

在诸神之中,咒噩之父不仅是最年轻的那一批新神,还算是实力最弱的那一批。

考虑到祂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诅咒”,甚至祂的力量都是偷窃自厄运女神,咒噩之父在神性生物之中的风评并不佳。

与其给这位随时可能陨落的伪神打工,绝大多数神性生物更倾向于投靠完整的真神势力。

所以彼时,咒噩之父正是手下无人可用的时候,而“罗笙乐”很不幸地走进了祂的视线。

“诸神在上!我本来是想投靠‘厄运’‘死亡’等真神的!这哪个不比咒噩之父更有前途?”

“尤其是那段时间,祂的眷族咒言蠕虫刚刚被您的老师灭族,一个连自己眷族都无力庇护的伪神,这能有什么投靠的价值?”

提到这里,“罗笙乐”愤愤不平,语调不自觉地扬高:“结果祂仗着是我的同领域上位者,一天天在我耳畔呓语念叨,洗脑和诅咒并施……最终我还是不得不屈服,为祂效劳。”

“本来吧,在祂手里就是事多、资源少,但也不是不能勉强混个日子,直到近几百年……”

“罗笙乐”忽地顿了顿,它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过去。

“近几百年,祂好像愈发疯狂了——祂开始无理由地杀死祂的所有仆役、眷属、信徒。”

吞食仆从乃至亲子这种事,放到其余神明身上也并不罕见,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祂们的地位无可撼动的基础上。

而放在咒噩之父身上,祂本就势单力薄、外忧内患,现在还开始自断助力……

这只会让人联想到濒死前最后的疯狂。

祂就如同一个末路狂徒,在满盘皆输前不管不顾地押下全部赌注,在死亡和胜利之间二择一。

“于是,我和我的一位前辈——即先后两代咒噩使徒,就被一起关押进了一个副本。”

“那个副本被命名为‘旧相册’,内部的一切场景和规则,都会根据外来者的记忆变幻。”

“致命的诅咒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常识’之中,一点点替换、重塑游玩者的自我意识,最后将他们彻底同化……”

“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副本就像是祂的胃部,而祂在消化其中的所有生命……”

布莱斯闻言,默了默,追问道:“上一任咒噩使徒也在副本中?”

“是的,她也不知道哪里惹到咒噩之父了,浑身上下挂满诅咒和禁锢,处境甚至比我还惨……”

“你应该也听说过她。”

顿了顿,它口中竟吐出了一个汉语名字,“那位死亡领域的‘负棺者’,李兰阴。”

……

饭后,“妈妈”开始清理桌上的残羹剩饭,它端起餐盘回到厨房,水流刷刷地冲过餐具上的油污。

在淡淡的洗洁精气味中,小罗为了找理由出门,便主动承担了下楼倒厨余垃圾的家务,又赢得“妈妈”一阵欣慰的赞叹声。

而“爸爸”仍然坐在阴影中不动,身形像是一座沉默而臃肿的小山。

它默默看着妻子正在厨房忙碌,看着小罗拖拽着几乎有她半身高的黑色垃圾袋,在它面前艰难地走过,始终没有任何行动——家人们的辛劳,似乎永远无法传入它被缝起来的双耳,它只会自然而然地享受着家人们的服务。

这让小罗在感到几分嘲讽的同时,也令她松了一口气:毕竟独立行动的机会,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楼道内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配合着头顶光线不稳的声控灯,瞧着像是一口口竖起来的棺材板,冰冷而死寂,没有半点生活气息。

小罗费劲地把垃圾袋拖到楼底下,扔进一个大垃圾箱里,然后就停在102室门前,踌躇着不敢进入。

她注意到,那双曾被她放到门旁边的红布鞋,再次出现在了楼道里,而且——

这一次,红布鞋又往上放了一个台阶,仿佛……它在拾阶而上,慢慢爬向楼上似的。

楼上……

小罗不禁感到脊背发冷。

因为在她放好布鞋之后,她也是朝着楼上走的;而那时她出于恐惧,紧紧靠着右边的扶手向上,脚步踩踏过的地方,估摸着恰好就是如今这双布鞋停留的位置。

这双红布鞋……该不会是在跟着她吧?

楼道里是声控灯,在小罗驻足原地的这一会儿功夫,声控灯已经过了照明时间,光线蓦地熄灭。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如同粘稠的深黑裹尸布般将小罗包裹住,随时可能有她看不见的未知危险向她靠近,吓得小罗浑身一激灵,立即跺了跺脚。

轻微的电流声中,声控灯再度亮起——

这次,红布鞋竟然不知何时又往上“走”了一个台阶。

它就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鲜红的布料鞋面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艳丽,如同吸饱了大量鲜血,红得近乎刺目。

直觉告诉小罗,想要从李婆婆那里得到她所寻找的东西,她必须要处理掉红布鞋这个问题。

否则,它迟早会趁着声控灯熄灭的间隙,一步又一步爬上四楼,停在她“家”的门前……乃至停到她的床头。

小罗转头瞧了一眼102室,李婆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门里,一件红毛衣与布鞋同色,同样红得瘆人。

“李、李婆婆,”小罗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微微发颤,“您的鞋子,又不小心落在楼道里啦……”

李婆婆没有回应,只给小罗留下一道如尸体般僵直的背影。

小罗回想起,在她上次把布鞋还到李婆婆门旁的时候,李婆婆似乎难得开口,对她说了一些什么:

‘……不,不应该放在这里。’

‘不该放在那里,我的……’

李婆婆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

红布鞋对于李婆婆而言,拥有什么意义?

那时小罗尚且沉浸在恐惧中,没有心思去静听理解李婆婆的话,到现在她倍感懊悔,早知道就应该抓紧李婆婆疑似可以交流的机会的!

总比现在一无所知来的好,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小罗不敢再直直对着李婆婆的背影,于是闪身到楼梯下闲置的三角空间,打开论坛问问坛友们的看法。

她深知,以她现在小学三年级的思维和认知水平,与其一个人瞎想瞎猜,倒不如适当求助论坛里具有一定经验阅历的成年玩家,或许能有所收获。

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根据小罗的描述,给出一个猜测——

「红布鞋……在日常生活里,很少会见到老人穿颜色这么艳的布鞋,黑色、深蓝色才会是他们的首选。」

「所以红色布鞋,一般只会出现在比较特殊的场合:一是喜事,寓意喜庆红火,楼主那边显然不会是这个意思;二是丧事,作为送老人喜丧合眼的珍爱陪葬品。」

小罗愣住了,这么说来,李婆婆当时想说的难道是——‘我的陪葬品’?

而陪葬品,不应该放楼道里,也不应该放在门旁边,那它应该被放置到哪里?

小罗喃喃着说出答案:“陪葬品应该放到,棺、棺材里……”

那李婆婆的棺材会放在哪里呢?

——必然是在她那间从不开灯的,漆黑如黑棺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