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小姐终于醒了!”

穿越那日,温萝芙在一阵剧痛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小丫头,正抽噎着用袖子抹去泪水。

温萝芙茫然环顾四周:漏风的窗,褪色的帷帐,怎么看都是个家徒四壁的古代闺房。

她下意识摸到后脑勺肿起的包,疼得倒抽凉气:“你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素月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爆发出更痛心的哀嚎:“小姐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后来,温萝芙才渐渐明白,自己竟然穿越成了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落魄官家女。她的父亲嗜赌如命,败光了家产,如今主仆二人只能守着这空荡荡的宅院,除了满屋子的债单一无所有。

好在温萝芙还保留着前世的技艺。

市井街角,她支了个简陋的妆摊,粗布幌子上写着“免费试妆”。

起初无人问津,遭受过无数冷眼,直到某天御史夫人的轿辇偶然停在巷口。

从那以后,她便小有名气,甚至引来了京中最负盛名的花魁,请她画赴宴的妆容。

“这‘修容术'当真神奇。”花魁盯着铜镜里突然瘦削的脸,啧啧称奇,“不知你是否还会改换容貌?我有个姐妹……需要改头换面。”

易容?前世作为变装博主的温萝芙自然精通此道。

于是,她接了很多见不得光的活。

第一单暗活来自一位被夫家虐待的行商夫人。

那是一个秋雨淅沥的日子,一位戴着帷帽的妇人踏进屋内。她摘下纱帘,露出一张布满淤青的面容。

温萝芙用特制的蜡模重塑她断裂的鼻骨,再以朱砂调和胭脂遮掩眼角的青紫。一张陌生而端庄的面容逐渐成形。与官府通缉画像上的逃妇判若两人。

半月后,坊间传闻那位常遭毒打的行商夫人逃离后投井自尽。而京城的绣坊里,多了一位擅作苏绣的娘子。

从此温萝芙名声鹤起。

银钱开始源源不断流入,却又如流水般逝去。

每月初七,总有人踹开她的院门催债。

但没关系。

因为她不是孤身一人。

只要和素月在一起,温萝芙的所有烦忧便会消散。

两人常坐在河边放河灯,看写着心愿的花灯漂远。

“等攒够钱,我们就开间自己的铺子。”温萝芙将河灯推向水流,笑着说。

火光映着素月憧憬的笑脸:“那到时候小姐教我调香,我帮小姐看账本!”

星河迢迢,载着小小的愿望远走高飞。

——对了,她其实是有梦想的。

在现代,她曾计划着以后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如今在这陌生的时空,至少还有素月陪她做着相似的梦。

她的梦想、她原本的人生去哪了?

……

素月究竟还活着吗?

温萝芙时而觉得自己仍站在林间树影下,时而又抽离至天外至高而下的俯瞰这一切,化作一滴未尽的血。她甚至觉得躺在地上的残骸才是真正的自己。恍惚间她还在那日海边沉睡,明明心动,却还要强装克制。

那些看似美好的记忆突然变成狰狞的怪物,她无法对抗。地动山摇,摧拉枯朽。

温萝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墓穴中那怪物第一个扑向自己,或许只是觉得她看上去最为孱弱。

她必须逃。

……她一定要找到真相。

可她应该去往何方?

温萝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血腥味弥漫开来,黏腻地糊住了她的鼻腔,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不再真实——都像是隔着一层纱——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或许她从未穿越到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朝代,没有成为替嫁的棋子,没有遇见温柔又残忍的庄九黎?

又或者她早就死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如今游荡在世间的,不过是一缕不甘的幽魂?

所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真像一个拙劣的玩笑。

“夫君啊……”温萝芙轻笑出声,像真的听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你说他伪造信件,可有证据?”

庄九黎的余光瞥见阴影里奄奄一息的暗卫,神色阴鸷。

他确实打算让温萝芙知道暗卫的死讯,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一路上,他踏着近百具尸体匆匆赶来,衣袖上的血迹都未干透。那暗卫靠着蛊虫吊着最后一口气,浑身是血地被拖到她面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

“夫人,”庄九黎执起她冰凉的手:“我们回家,我慢慢说与你听。”

温萝芙却笑得愈发灿烂:“那我们把他带回去好不好?总要好好审问才是。”

庄九黎眸色一沉:“为何?他骗了你,这样的人,还是死了比较好——”

死了比较好吗?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庄九黎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鸦羽般的长睫轻颤着垂下,遮住了骤然收缩的瞳孔。白皙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鲜红的指印,如画中艳鬼。

一滴血珠从他咬破的唇角渗出。

他缓缓转眸,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那人在她心中竟然这样重要?

她竟然为了一个骗子打他?

温萝芙像是想起她替嫁的初衷,她是一个不愿来和亲的公主,她骄纵任性,她厌恶庄九黎,是的,这才是她要扮演的角色。于是她露出一个应该露出的表情。

“这是我的暗卫。”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庄九黎,“你我虽是夫妻,但你没有擅自处置他的权利吧?”

庄九黎怔怔地捧着脸,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无措。

修长的手指抚过唇角的血迹,而后缓缓舔去指尖的猩红。

初次见面的那天,明明他们没有谁对这场婚姻抱有期待。

后来,他教她蛊术,也曾在神明的见证下共同起舞,花前月下,他们乘着蝶桥,策马度过了广袤的天地。两人每日同榻而眠,呼吸相闻。他本可以立刻对她下情蛊的,却拖到了现在。

但那原本似有似无的隔阂,突然在这一刻裂开深渊巨口,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不同的世界中。

一颗逐渐下坠的心。

庄九黎:“是我做错了吗……?对不起。”

他缓缓蹲下身,像只受伤的幼兽般捧起她颤抖的手,将泛红的脸颊贴上去。

庄九黎将脸埋进她掌心:“夫人,对不起,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温萝芙猛然惊醒。

在场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她发泄,能接受她的发泄,可能只有庄九黎。

她清楚这一点。

于是她这样做了。

但是庄九黎没有生气。

为什么不生气?为什么还要哄她?

她有些恨庄九黎无知的善意与恶意,恨自己方才的迁怒,恨这副羸弱的身躯无法杀出一条血路。恨这荒唐的处境……恨这片将她带到这里的天地。

对了,她要尽可能的不激怒庄九黎,因为证据在他那里。他喜欢拥抱,拥抱可以安抚他。于是她换上温柔神色,蹲下身抚上他泛红的脸颊,顺势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头:“对不起,我刚刚是不是很凶?你没事吧?”

所有的恨意最终都化作肩头细微的颤抖,和一滴滚烫的泪。

一滴滚烫的泪突然砸在庄九黎手背上。

他看见这滴泪,茫然地眨了眨眼。

被打那一巴掌时,庄九黎并没有觉得很痛。

他不明白,为何她得知被欺骗后不愤怒,只余悲伤。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她打了他后还会伤心。

怎么办?他让她哭了。

他不想看到她悲伤的样子。他会心疼。

果然还是应该尽快对她下情蛊的,那样她就会对他笑。

都怪那个暗卫。

他心底又涌起一股隐秘的欢愉,渐渐地燃烧出一种欣喜若狂的滋味。

她连生气时都只看着他,连眼泪都只为他而流。那个半死不活的暗卫算什么东西?

她的情绪依旧还在他那里,她在意的果然还是他吧?

“没关系。”他手忙脚乱地去擦她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夫人难过的话,可以再打重些。”

——我一直以来都在骗你。我只是在演戏。

——我不是和亲公主。我真正的名字是温萝芙。

——我想离开。

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温萝芙咽下了这些未竟之言。

温萝芙:“哪有人挨了打还往上贴的?”

庄九黎仰头看着她:“可是你很伤心。你惩罚我吧,不要再伤心了。”

“只要能让你好受些,怎样对我都可以。我不怕疼。”

听完这话,温萝芙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是吗?——那我们回家吧。”

冬雨悄然而至。

冰凉的雨丝开始飘落。冬日之雨,当真寒冷刺骨。南诏的冬天从不下雪,这雨却比温萝芙生命中感受过的所有的雪更寒冷。好像心也逐渐被冻住了。

林间的血迹被渐渐洗刷。

……

暗卫被拖到皇宫治疗。

那些信件被妥善的放在一个匣子里。

三封出自她手,余下的都是伪造。

刻意临摹的笔迹,多次练习的草稿,一点点地揭露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从始至终,她寄出的信都没到过素月手里。

温萝芙一封封翻着,全身的温度渐渐冷却,心也在不断地下坠、下坠、下坠。

是素月早已遭遇不测,还是有人从一开始就不允许她和外界互通消息?她知道暗处盯着她的不止这个昏迷的暗卫,可十七是唯一明面上和她交流的人。

她必须见到十七,必须当面问清素月的下落。

可此刻,那人还昏迷不醒。

“我看了那暗卫写的信。”庄九黎递来一封假信,“只是不懂,你为什么用‘温萝芙’这个名字?”

他眼中映出温萝芙瞬间苍白的脸。

一瞬间,她的耳畔响起尖锐的嗡鸣。也对,他既然发现了信件是伪造的,又怎会猜不到“温萝芙”与“赵长宁”并非同一人?庄九黎是真的毫无察觉,还是早已洞悉一切,却在等她自白?

“夫君已经读过这些信了?”她反问,指尖攥紧裙角。

庄九黎点点头,那双眼里却没有半分猜忌,仿佛还在为她受骗而难过。

甚至,他担心着她,并流露出一丝心疼:“我给夫人换个更可靠的送信人可好?”

他只是如一张可以肆意泼洒的白纸一般。清澈见底、天真无邪。这件事甚至并没有在他心上书写出任何怀疑的笔墨。

温萝芙想,她果然这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庄九黎这样的人。更甚,他们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吧?

到这地步,他仍用这般温柔的眼神看她。

真是好骗。

若他明知她是冒牌货却甘愿挨那一巴掌……她伪装居然如此成功?难道他真的喜欢她吗?即使她一直以来都是以假面对他,即使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真实的样子?

暗卫十七生死未卜,新的监视者虎视眈眈,两国邦交的砝码压在她肩头。她不想死,但是,但是——

她是为何要坚持至今呢?

这一切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