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月光下的海面像一块被揉皱的银缎,庄九黎会仰面躺在水上,任凭浪涛托起身体。

从记事起他便知晓,想要触碰他人的渴望太过奢侈,甚至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轻浮。

这种渴望是不洁的。因此他厌恶触碰。

触之即死?这传言正好。

若世界拒绝他,他也能拒绝世界。

可身体却背叛得彻底。夜深人静时,每一寸肌肤都渴望触碰他人温暖的肌肤,这种矛盾如附骨之疽,让他觉得自己既可笑又肮脏。

每当这种冲动涌上心头,他便会在无人的角落干呕,直到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

他时常在深夜潜入冰冷的海水,试图用刺骨的寒意镇压体内躁动的热意。更多时候,他会放任自己沉得更深,任凭浪潮漫过口鼻。

浮出水面时,他会蜷缩在礁石上发呆。

有时他会用蛊虫自惩。蛊虫在皮肤上爬行,银针划开血肉,锁链勒出淤青。细密的刺痛来替代想象中的爱抚。痛感让他短暂地忘却那些妄念。

直到她出现。

*

听庄九黎说他常在深夜进入深海,温萝芙皱眉道:“这太危险了,你要是被浪卷走怎么办?”

庄九黎:“那便是生死有命。”

温萝芙怀疑此人有那种自毁倾向。竟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温萝芙:“你可是南诏唯一的王嗣。”

言下之意是,你的命不仅属于自己,更系着万千子民的安危。不过这劝导之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这种话并不利于她拉好感度。

她话锋一转:“话说为什么南诏只有你一个王嗣?”

即便曾经历叛乱,京城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赵氏皇族依旧子嗣繁多,堪称枝繁叶茂,单是皇帝膝下便育有十余位公主。比如她现在扮演的身份,便大周国的三公主赵长宁。

于是庄九黎说起南诏往事。

他祖父一统六诏,曾在祭坛以活人鲜血为引,连下七日血蛊。坛下万虫齐鸣,方圆十里草木皆枯,奠定了王室善蛊的基调。三个儿子自幼便各自豢养蛊虫,常以蛊暗害彼此。

最终活下来的,是他的父王楼冥庄。

他曾率奇兵将西南方苗寨尽数收服;又在沧江一役中让敌军寸步难行;更暗中将兄长们的蛊虫血融合。

夺权那日,楼冥庄先用夺魂蛊控制了身经百战的长子,逼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挖出了次子的双眼,却在最后关头放走了奄奄一息的弟媳,只因她曾在他年少时救过他一命。那名本该成为新妇的女子,醒来时面对的已是亡夫的尸首与染血的新君。

次年,那女子在丧期结束后,主动踏入王宫。有人说她是为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是攀附权势。

他们互相折磨,却又离不开彼此。于是庄九黎在这种扭曲的爱恨中诞生,之后便被扔进了祭坛。

至此,南诏王室的权力更迭,终以至亲相残的惨烈方式落下帷幕。

而这片土地上,也再无人敢挑战楼冥庄的权威。

听得温萝芙瞠目结舌。

这夺权的历史真是鲜血淋漓。

曾经大周国与南诏互通商贸,边境一派祥和。变故起于节度使的一番诬告,如星火燎原般点燃了南诏使臣的怒火。南诏王楼冥庄以此为契机,率军挥师北上。短短三月,南诏兵锋直逼大周国的中心地带。

战火终究烧到了歌舞升平的皇宫,大周国皇帝急召群臣商议,最终决定效仿前朝,以和亲换和平。

就这样,温萝芙顶着长宁公主的名号,踏上了前往南诏的和亲之路。

“我也想听你在大周国的故事。你平时会做什么?”庄九黎歪头问。

温萝芙心道,大意了。

方才只顾听南诏秘辛,竟忘了自己这具身体承载的身份。好在他没追问皇室权谋,只问起风物人情,倒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几分。

但……作为一个公主,平时应该做什么呢?

反正庄九黎也没去过大周,说的不对他又不知道。

“我吗?”温萝芙望着月光下翻涌的蝶群,思绪飘回京城,开始信口胡言,“我在京城这个季节,喜欢出宫闲逛,躲在茶馆听评书先生讲戏文。若运气好,还能蹭到戏班子的后场,看武生翻跟头。”

“到了冬天,我就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围着火盆吃烤红薯,听她们讲哪家铺子又出了新样衣裳。”

海风裹着咸味掠过她鼻腔,那些记忆里的喧嚣热闹,与此刻南诏的浪涛声重叠,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怅惘之感。

那京城之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庄九黎垂眸聆听,他身边之人褪去了平日里的警惕与疏离,眉眼间晕开柔光。

他根本没有在听温萝芙说了什么,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她真好看。

交谈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海岸边。

庄九黎率先踏上海沙,转身向温萝芙伸出手。她犹豫了一瞬,将手轻轻放入他掌心。

冰凉的海水卷着细沙擦过脚背,远处海天相接,传来鲸鸣似的低沉呜咽。

眼前海,和她曾经的世界的海一样。

无垠的蓝,永恒的涛声,包容着所有未言之痛。

温萝芙褪去鞋袜,赤足踩进湿润的沙砾。南诏的海沙柔软,冰凉的海水漫上来,裹住脚踝,又倏忽退去。她突然跑起来,发梢在咸湿的海风里飞扬,发髻也不知不觉散开。

庄九黎追在身后,他叮嘱道小心浪潮。

话还没说完,一个浪头突然扑上岸,溅湿了他的衣摆。他愣了一瞬,随即追了上去。

两个人的影子在沙滩上忽长忽短,潮水退去的沙滩上,影子渐渐挨在了一起。

天地忽然变得很小。

小到只剩这片沙滩,和耳畔永不止息的潮音。

跑累了,温萝芙仰面倒在沙滩上。庄九黎挨着她躺下。四目相对的瞬间,星河倒映在彼此眼底。

潮声如摇篮曲般一浪接一浪,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觉得有些犯困。温萝芙的眼皮越来越沉,竟不知何时便在涛声里睡去。

见她沉沉睡去,庄九黎支起身,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又为她拢了拢衣襟。

天地何其浩渺。

墨色苍穹下,银白的浪涛仿若铺展到世界尽头。江月年年,不知待何人。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潮声千年如一日地拍打着亘古的岸。

天地何其广阔。

可他胸腔里翻涌的,却是浓稠的黑暗。

为何望着她酣睡的容颜,想的却是如何将她永远禁锢?

月光暗了下来。

温萝芙已经彻底熟睡。

庄九黎解开衣襟,银链滑落在锁骨。他指尖凝出一线寒光,沿着心口那道旧疤缓缓划开。

血肉分离的瞬间,藏在心室深处的蛊引苏醒了。

蛊引赤如珊瑚,形似并蒂莲的幼芽。他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这红色物体在他掌心颤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脉。

若在种下情蛊之前有东西作引。会更加成功。

温萝芙在睡梦中轻哼一声。

庄九黎托起她的后颈,将蛊引渡入她唇间。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五官,指尖在她脸颊边流连。

血珠顺着她唇角滑落,他俯身舔舐那滴血,尝到了自己灵魂里腐烂的甜腥。

他心口伤痕渐渐愈合,潮水漫上来,打湿了他垂落的衣摆。

很快,那抹血色被海水稀释,消失得无影无踪。

*

温萝芙陷入了一场绯色的梦。

红线缠绕在她的心口,随着她的挣扎缓缓收束,越是挣扎,那些丝线便越是缠绵,勒进皮肤时却不痛,反倒泛起细密的痒意,将她缓缓拽向花海深处。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脚下忽然绽开大片妖异的红莲。红线尽头,花海中央,忽然传来银铃声响。似有一人正勾她前往,她寻声向前。

是庄九黎。

他斜倚在红莲里,衣襟松散地滑至肘间,露出一大片霜雪色的肩颈。

他褪去了平日的靛蓝色衣袍,一黑一白两条细蛇自他颈间缠绕而下。

见她走近,他回眸轻笑,眼尾赤纹随着笑意上挑,比身后万千红莲更艳三分。

“过来。”

他勾了勾手指,丝线忽地收紧,温萝芙跌入他怀中。

庄九黎托起她的下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唇畔:“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把你困在身边。”

双蛇游弋上来。白蛇缠住她的手腕按在身后,黑蛇则绕上她的腰际。冰凉的触感与庄九黎身上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指尖划过她泛红的脸颊,沿着脖颈、锁骨缓缓下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她看见庄九黎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腿,听见自己脚踝上锁链撞出凌乱的声响。

他的唇终于落下,带着掠夺与占有欲的吻。舌尖撬开牙关,咬得她发疼。

“现在,你永远都是我的了。”他贴着她的唇呢喃,带着病态的笑意。

他唇间银钉擦过她耳垂,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欢愉。

红线将两人紧紧捆在一起,勒得温萝芙喘不过气。

远处传来潮声。

她低头看去,发现足下并非泥土,而是无数蠕动的血色蛊虫。

他们缓缓沉入花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