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事已至此,温萝芙只能先扣顶大帽子了。按照长宁公主的民间人设,面对此情此景,应该就会这样说话。

庄九黎终于抬头:“不是。”

温萝芙步步逼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她越是靠近,庄九黎就越是后退。

温萝芙当然是喜闻乐见。

毕竟她可不想讨好陌生男子,也不想做恨。

可想起长宁公主的警告,她又佯装恼怒:“莫非你看不起我长宁公主?看不起大周?”

尾音却不可避免带着丝雀跃。

嫌弃我?那可太好了!这可不是我不想和你做恨,而是你不想。

庄九黎姿态疏离却不失礼数道:“公主金枝玉叶,我不敢冒犯。”说罢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在阴影处站定。

温萝芙心满意足,却因为担心暗探的监视道:“那盖头总要掀吧?”

温萝芙转身作势要去取那方红盖头,可惜她视野受限,不慎踩到逶迤在地的婚服裙摆——

要摔倒了!

在即将摔倒的瞬间,她本能地伸手向后一抓,恰好攥住了庄九黎的衣袖。

毕竟这是她身后唯一的站立物。

只听撕拉一声,她带着整个人重量向后倒去,顺便将庄九黎硬生生拽倒在地。

待回过神来,她已意外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两人一同跌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我碰到他了。

完了!

不是说这人浑身是毒,触之即死吗?

可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温萝芙的背脊紧贴着庄九黎的胸膛。

无事发生。

她暗中松了口气,看来那些关于他浑身是毒的传闻,都是封建迷信的谣言嘛。搞得她也如临大敌般,白白的惊慌失措了一场。

她慌忙想要起身,却又被纠缠的衣带绊倒,再次趴向他的怀中。

乌黑长发如瀑散开,衬得庄九黎眼尾那抹赤纹愈发妖冶,隔着薄薄的衣料,她此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骤然紊乱的心跳。

殿内霎时死寂。

庄九黎浑身僵硬,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喉间泛起熟悉的反胃感。

——第一次,有人与他靠得这样近。

世人皆传他浑身剧毒,触之即死,人人避他如蛇蝎。他亦恐惧陌生的体温,厌恶突如其来的亲昵。

他早已习惯众人畏惧的目光,每当有人无意触碰到他,那种翻涌而上的作呕感仍会席卷全身。

可今夜不同。

这是两国和亲,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但当那位公主真的跌入他怀中时,预想中的不适却迟迟未至。

她的眼里盛满恼怒,却不见半分惧色。

她纤细的手指正抵在他胸前,竟让他喉间的酸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燥热。

“抱歉。”

温萝芙撑起来时,无意识地抓住了庄九黎的手腕。她顺势朝身下望去。

此刻庄九黎苍白的肌肤突然泛起一层薄红,从耳尖一路烧到颈侧,那双幽蓝色的眼眸此刻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

“……别看我。”

他甚至难堪地别过脸去,支起一只手腕徒然遮住面容。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似要将满心惶惑都揉进那寸缣帛之中。

这般进退维谷,让他无所适从。只能紧闭双眼,

说是别看他,但眼睛就长在人脸上,视线所及之处就那么点。温萝芙还是不可避免的瞥了庄九黎一眼。

缠绕于身的种种恶谑传闻,此刻竟杳然无踪。

唯余一个沉郁如墨、昳丽似血的少年,在温萝芙身下战栗。

庄九黎猛地支起身子,与温萝芙拉开距离。烛光映照在他侧颜上,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

他耳尖红晕未褪,神色间却带着几分疏离。

“请起身吧。”他长睫低垂,“我很少与人接触。”

庄九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方才我能控制住体内蛊毒不伤及公主,已是竭尽全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体内汹涌的蛊毒正因情绪波动而躁动不安。

温萝芙垂眸,发现庄九黎身下的地毯已经开始泛出诡异的青黑色,像是毒素正在渗出体外的征兆。

吓得她立刻蹦了起来。

既已起身,她索性素手一扬,将摇摇欲坠的盖头一把掀落。红绸翩然坠地的一瞬,烛火为之摇曳,映照出她精心伪装的容颜。这般盛妆本该显得老成持重,却被她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灵动之气抵消。

为了缓解尴尬,她哼了一声:“看来你今晚也没那个洞房的心思,我也乏了,就睡觉吧。”

温萝芙再次回到床榻上,拍了拍床单,意思意思邀请一下她这便宜夫君。

庄九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从踏入洞房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撑过这一夜,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他原本是计划好的。

如果她恐惧他,厌恶他,他就顺水推舟,给她一个体面的理由,他自行离开。

可她邀请了他。她看上去不害怕,也没有预料中的厌恶。

就在刚才,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腕。

不是尸体冰冷僵硬的触感,而是温热的、柔软的、有血液流动的——活人的肌肤。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的余温。

“怎么?”温萝芙见他不动,继续摆出一副愠怒的姿态,再次扣帽子大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长宁公主?是不是看不起大周?”

他应该拒绝的。庄九黎想。

他应该转身离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独自回到黑暗里。

可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床榻很宽,足够两人各占一边,互不干扰。

温萝芙背对着他躺下,长发散在枕上,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庄九黎僵硬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温萝芙闭着眼睛,却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以及对方刻意控制的呼吸。

难道庄九黎竟然也厌恶和亲到这样的地步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

既然双方都不愿意,那她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一点,换取逃脱的可能?

于是她翻了个身,面朝他,开始套近乎。

温萝芙:“你睡觉都不脱外袍的吗?”

庄九黎:“……”

何止是外袍,这是他有记忆起第一次和活人躺在一起。

温萝芙也不追问,只是又向他靠近几分,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这样亲密的距离,总该能骗过那些监视的眼睛了吧?

庄九黎往床沿又挪了半寸,像是要她知难而退,他开口道:“我从记事起,身上就被种满了蛊。”

他本意是让知难而退,却不想对方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庄九黎不知道,在现代穿越而来的温萝芙眼里,这简直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设定。从第一次听到那些传言的时候,温萝芙就非常好奇,庄九黎究竟是怎样的身体结构了。

“当真?”她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凑近,“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

她处境荒谬,还阴差阳错遇到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传闻的夫君。反正已经穿越到这种鬼地方了,遇到替嫁这种事了。不如就好好满足一下好奇心。

更何况,庄九黎此刻的窘迫让她莫名安心——至少今天,他不能像传闻中那样杀人如麻。

……总之,她就是想看看。

于是,庄九黎沉默了一会,修长的手指竟然听话的解开衣带。

或许亲眼见到那些狰狞的蛊痕,她就会吓得退避三舍。这样,他也能摆脱这莫名的心绪不宁。

素白外袍无声滑落。

少年苍白的躯体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连在一起宛如一幅诡艳的画卷,蛊虫作笔,人血调色。

旧伤泛着温润光泽,新愈的粉色疤痕蜿蜒而下,心口那枚猩红纹印上藤蔓状的疤痕缠绕着心脏,延伸勾画出细密的血色纹路。

庄九黎:“如你所见。”

庄九黎:“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还是不要碰我比较好。”

他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下被映照得无所遁形,竟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厌。

温萝芙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是因为恐惧——

她不但没有退却,反而盯着庄九黎红白交加的身体,更凑近了几分。

她着魔般伸手触碰他肋下一处蝶翼状的银疤,庄九黎猛地绷紧身子,那些疤痕随之泛起涟漪般的青晕,从锁骨一路蔓延至腰腹,宛如月下潮汐漫过礁石。

“很恶心吧?”庄九黎自嘲地笑了笑,迅速拢起衣袍。

温萝芙摇了摇头。

她指尖追随着那道退潮般的青晕:“疼吗?”

庄九黎怔住了。

他其实对痛觉的感官已经变得迟钝。

那些血肉重组的痛楚,原来都是会疼的。只是从来没人问过,他便也忘了疼是什么滋味。

他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几乎要退到床榻边缘,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温萝芙倒不是在关心他。

此言只是出于利己。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什么?不疼。

她脑子里燃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想学习!怎么下蛊!

很明显,那位长宁公主根本不会让她平安回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更何况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她从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家。

说是一年后给她安排好了逃跑的路线与接应的人,其实就是想趁机除掉她吧?

若是能学会这等操控蛊虫的本事……

温萝芙扬起脸,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既然我们已是夫妻,不如……你教我下蛊吧?”

庄九黎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大周的公主非但不害怕他,甚至还想学习在中原这般被视作阴毒诡术的技艺。

庄九黎也跟温萝芙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温萝芙本来以为自己要拿那种在恶毒男身边周旋的剧本了。没想到对方看上去是疏离了一点,但是意外的纯情。简直像没有碰过人类。

温萝芙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故意在庄九黎腕间摩挲了一下,指甲若有似无地刮过腕间青筋。

庄九黎呼吸一窒,死死咬着下唇,整个人抖得厉害,却依然任由她摆弄。他微不可察地往她掌心蹭了蹭,像只渴望抚摸又害怕被伤的野猫。

温萝芙试探性地加重力道,不过片刻,那处便浮现出淡粉色的指印,像是雪地里晕开的胭脂。

她吃惊道:“你的皮肤好娇嫩啊。”

作为一个天天跟化妆品打交道的人,她真羡慕这个质感。

她松开手,果然看见那双湿漉漉的蓝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夫君。”温萝芙用指尖在他掌心画圈,“你该不会从没被人碰过吧?”

长期缺乏肢体接触的人,会不自觉地渴望触碰。

眼前之人,简直debuff叠满。

温萝芙脑海中鬼使神差的闪过一个现代术语。

皮肤饥渴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