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苍壁礼天, 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 白琥礼西, 玄璜礼北。

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

鼎中盛五谷,稻、黍、稷、麦、菽。

明月悬于天,玄土覆白茅。

月色之下, 简单、古朴、庄重。

特殊仪式所需的祭祀之物早已在白日被尽数运来此处,殷容一整日神思不属,已经亲自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却直到入夜,也仍旧无法放下心。

“当真没问题?”他又一次询问。

满月撒下月华,为这片空旷的地界镀上融融银辉, 好像天地万物都陡然静下来。

殷容穿着早已被他压在箱底、当年登基时匆匆赶制的那套礼服, 端着祭神用的玉觥, 指节绷得很紧,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紧张:“这酒———”

“陛下不必忧虑。”月色下, 眉目俊秀的僧人捻着佛珠,无奈道,“祭祀天地神灵需以浊酒覆白茅, 白茅滤浊为清,方可祭神, 但陛下是见故人,自然要用故人心仪之物。”

上次秦曜给他带回了一罐醉桃源,倒确实勾起了他的怀念———殷容要见“上神”,用醉桃源就行了, 祭祀用的酒苦不拉几还带点酸味,像变质了的醋,要这世间真有神明,估摸着也会嫌弃那味道。

醉桃源淡淡的酒香混杂着一点清晰的桃花香,勾出了宴明深藏的酒虫,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喝酒误事的时候,殷容的“执”能否在此刻一举解决,就看当下了。

意识里,金色小光团熟练地和银色小球贴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来抽今日的散件————殷容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将周围的人尽数遣散,只将他和宴明二人独留此处。

宴明确定自己不会伤害他,但站在殷容的角度,他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如果真的这般做,那便不是自信,而是自负了。

散件选在这个时间点抽,也带着一点宴明的的小狡黠———每日重置的散件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有迹可循,若是今日无甚大事,散件就真的是随机重置,若是有大事,则会向宴明需要的方向去靠拢。

他现在要解决殷容的“执”,天道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吧?

不过就算真的掉了链子,宴明也有补救方案———他还有一次列表任意套装使用权限。

红蓝灰三色交杂的面板上,散件开始泛起幽幽蓝光,这一次抽取比任何一次都快,几乎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便有一个散件亮起了光。

【虚幻形声本自无(六星部件)

虚幻形声本自无,如如不动亘今古。

技能说明:本部件为外观特效部件,装备该部件后,半径百米内智慧生灵将陷入装备者所编织的假象中,白日黑夜切换时效果逐步减弱,切换结束,效果消失。】

果然,在这样的关键情况下,天道简直有求必应,被抽中的部件完全就是及时雨。

宴明在意识里小声感慨:[果然能暗箱......]

20863在他张口的时候就熟练地拖出病毒植入自己的程序,防止某人祸从心出。

20863:【你确定要用[别后不知君远近]?】

从鹤卿的潜意识梦境里那么狼狈跑出来的记忆全忘光了?

[我也不想这么抠抠搜搜。]宴明无奈,[但这个套装性价比最高。]

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一次用来开了【别后不知君远近】,另一次迷迷瞪瞪开了【夜光化作眼中珠】,就剩一次使用机会了,宴明准备留着这次机会应付最难搞的顾铮。

20863发出无情嘲笑:【哈哈哈叫你上次喝酒喝到色令智昏!】

宴明:[......我觉得那次肯定有蹊跷。]

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秦曜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就用掉一次宝贵的权限,事后他问了秦曜,秦曜却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宴明:[殷容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很乖,不会出现鹤卿那样的意外。]

......

脑海里在和20863交流,宴明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落下,他捻动着佛珠,绕着这处场地慢慢地走了一圈,脑海里提前扯出来的实时地图上有规律地分布着许多代表着人的光点,宴明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一标记,确保【虚幻形声本自无】这个六星外观散件开启的时候制幻效果能笼罩到每一个人。

“陛下。”一圈走完,宴明回到原位,在鼎的附近用烛火点燃了被雕刻成牺牲模样的白蜡,“时辰到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满月时本就明亮的月光更是在这一瞬月华大盛,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纤毫分明。

白色蜡烛上方冒出火苗,在月色下摇曳,殷容双手托着玉觥,缓慢上前。

作为这场特殊仪式的主持者,“佛子”早就在原先定好的位置坐下,殷容侧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几息,才收紧了指尖,玉觥倾斜,带点淡粉的醉桃源流泻在白茅之上,风卷着酒香,蔓延向四面八方。

念诵声在在同一刻飘荡在月色之下,细听却又听不清,殷容看见牺牲之上的火苗脱离了白蜡,在空中晃晃悠悠凝成一只银白的蝴蝶,那银白的蝴蝶绕着殷容盘旋了一圈,落在他手中玉觥上,有种不似凡尘的圣洁与美丽。

银白的蝴蝶化作月光,流入半盏残酒中,殷容将这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意识很快坠入虚无。

在他失去意识倒地前,应该在旁边认真念诵经文的宴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将人缓缓地放倒,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晕了。]

燃烧白蜡里的强效药粉,幻觉中的催眠蝴蝶,竟然还用了将近一分钟才将人弄到失去意识。

蜡烛点燃的那一刻,【虚幻形声本自无】的技能便启动了,周围潜藏着的守卫只会看见宴明想让他们看见的幻象———蜡烛点燃时的神异,以及明亮到极点的月光,还有有月光之中并未靠近,也并未接触的佛子与帝王。

【虚幻形声本自无】糊弄过了周围的守卫,昏睡过去的殷容本人却比他们难对付得多,虽说昨日做了一天的预案,但真到了这一步,宴明还是有些紧张———【别后不知君远近】进入的可是殷容的潜意识,宴明在里面可没有多少主导权。

仗着有技能正在糊弄那些守卫,宴明一键换上【别后不知君远近】,庄重的僧服瞬间被艳丽的海棠红取代,那金丝线在月色下晃得耀眼,一抬手,满身金饰碰撞叮叮当当。

[这衣服再看还是花里胡哨。]宴明将贴在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努力压下上次使用这个套装带来的心理阴影,[统儿,我开技能了。]

【去吧去吧。】20863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勇敢地鼓励自己的宿主,【千万别——算了,咱不立flag!】

【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技能[攲枕寻梦]开启,白蜡烛燃烧的烟气缓缓飘过来,在光亮里形成一扇不规则的门,青铜编钟厚重的声音从梦境传到现实,仿佛一种隐约的催促。

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步迈进了门中。

*

殷容只感觉自己的头脑昏沉了一瞬,再睁眼便见得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只打量了一眼,便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他的加冠现场。

本该站着正宾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殷容听到数不清的窃窃私语,面目模糊的文武百官似乎都在交头接耳,讥笑着天子这样重要的仪式竟然被人缺席。

若是在七年前做这样的梦,殷容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都会免不了会有些难过,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心神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

可七年后的殷容,已经不会再被这样的场景动摇———当年的那些臣子哪怕有人嘲笑他,也不敢像梦里这般张扬,随着他登基日久,那些嘲笑便被深深压入腹中,越发不敢吐露分毫。

这幅场景......难道是他深藏已久的心魔?

殷容心中有些失望,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从面目模糊的礼官手中取下那顶缁布冠,打算随手给自己冠上———早些走完吧,这段记忆也太无趣了些。

他的手拿起那只缁布冠,冠还没碰到头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温热的、熟悉的触感。

殷容一时僵在原地,不敢有半分动弹,唯恐是自己因为过于失望而衍生出的巨大错觉。

缁布冠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殷容松开手,下一刻,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被轻轻拢起。

头发被梳理固定,有人捧着缁布冠,从身后绕到他身前,殷容的视线里,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容颜———他的上神,就这样站在了他的身前。

殷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重若千钧。

上神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而是上前一步,将缁布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温柔地给他固定好。

祂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的笑意,在为他戴好冠后,微微后退一步:“抱歉,吾来得有些迟。”

殷容近乎仓皇地摇了摇头,想说”不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面目模糊的人群里,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停了,编钟与大磬的厚重音调由远及近,像是从天际飘下的神音,在庄重的音调里,他听到他的神明声带笑意:

“好在,吾赶上了你的冠礼。”

飘飘然、如坠梦中。

殷容近乎贪婪地盯着他已经七年未曾见到的上神,机械性地听从祂的指挥。

缁布冠被换成了皮弁,发型又换了一种,祝词又换了一套,殷容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到他的神明唇一张一合,银色眼瞳里全都是他一人的身影。

上神说要在筮日做他冠礼的正宾,上神.......真的来了。

“请正宾加爵弁———”

是礼官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的上神为他换了第三个发型。

神明不会懂得人间这些繁琐且无谓的仪式,上神的动作也不算熟练,显然是为了他特意学的。

缁布冠、皮弁、爵弁,这是士人加冠的冠礼,而冠礼也有等级———诸侯四冠,最后一冠为玄冕,帝王五冠,玄冕之上还有衮冕。

殷容并不想他的神明太过劳累,他登基之后才行冠礼,最后两冠就算省略也无人敢反驳,所以七年前只打算走走士人冠的流程便罢了,但这个意见没有得到上神的同意。

【吾虽不爱人间繁琐习俗,但冠礼一生一次,吾不愿你留下遗憾。】

上神在时,他们一同敲定筮日的冠礼加五冠。

可七年前,上神没有来。

于是殷容一意孤行地在那天自己为自己加了三冠。

那时的他怀抱着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上神要他留下的那两冠他故意去掉,上神会不会因为他的出尔反尔,生气地出现在他眼前?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直白得令人发笑。

第四冠———

第五冠———

那样冗长无趣的仪式,因为心心念念的人的出现,变得飞快而短暂。

殷容隔着十二旒?,目光越发粘在眼前人的身上人不肯放开。

他的心口又酸又胀,还有挥之不去的绵长苦涩,他的上神就算化归天地之间,也依旧心心念念着和他的约定,叫他怎么舍得彻底放下?

十二旒?的珠玉碰撞,清脆、嘈杂、急切,一直对他温柔浅笑着的上神,面上露出些许怅然与欣慰:“殷容,你长大了。”

————像是某种带着不详意味的感慨。

“你将河山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他听到他的上神说,“吾心甚慰。”

上神本就如高悬的天中月,如今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竟好像要随风而去。

殷容整个冠礼的过程中一直说不出话来,唯恐自己吐露只语片言,便打破了这美好的幻想,可就算他一字不发,上神.......也要离他而去。

要失去的惶恐占据了他的大脑,殷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心念之人的手腕,那样用力,那样执拗。

“我不许。”压抑的思念与那纠缠不休的心魔好像在此时全数爆发了,隔着十二旒?,那双眼中的情绪压过了理智,“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哗啦————”

如同天地之间的镜面破碎,所有场景顷刻变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在风中搅成灰飞烟灭的残骸,唯有殷容与被他牢牢抓住的神明在这场天地动乱间永存。

殷容发现,他眼前的神明变了。

华丽的头饰下是带着薄红的脸,金色的颈饰束着修长的脖颈,顺着领口没入到衣中,海棠红的腰带束着劲瘦的腰,华丽的装饰勾勒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弧度。

———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明。

“殷容。”神明好像并未被眼前这幅场景惊到,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的呼唤他的名字,“吾该走了。”

殷容用力箍住掌中腕骨,艰难道:“能不能.......为我、留下来......”

“吾当年见你时,本就是一道残念。”他的上神摇了摇头,“迟早会化归天地之间。”

“所以上神当年说为我而来......”殷容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骗我的谎话?”

“不要这样看着吾。”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上神似乎很诧异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抬起那只没被殷容抓住的手,轻轻碰了碰殷容颤抖的眼睫,“吾与你有缘,才会被你唤醒。”

“能看着你长大,吾很高兴。”上神很少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如今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更像具有神性的凡人,而非高台之上的仙神,“吾说过,吾最偏爱你。”

殷容不肯松手,他的上神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肯放开:“这个仪式能召回您,那也一定能———”

“殷容。”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神态倒映在神明的眼瞳中,他第一次听到他的上神示弱,“吾很痛。”

殷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吾的意识散入河山,借由仪式暂时聚于一处。”上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崩散重组,不止不歇。”

殷容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牢牢抓住不放的腕骨仿佛成了他施暴的证据,殷容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一着急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他松开了手,神明却倾身上前环抱住了他,像是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殷容偶感沮丧时,用一个无声的拥抱给予他支持。

“是吾想见你。”神明说,“吾来履约。”

......

殷容睁开了眼。

他靠坐在鼎边,玉觥歪倒在他掌中,里面残留着几滴淡粉色的酒液。

“陛下。”殷容三丈开外,正在捻动佛珠的人同样睁开眼,殷容身侧几乎燃烧殆尽的残烛映照得这双眼瞳灿金,像极了宝殿里端坐的佛陀,“遗憾可了?”

殷容没有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仿佛魂魄仍在梦中。

本来胸有成竹的宴明不由一慌,下意识地便开始反思———难道他在梦里露了破绽?

梦里的一切迅速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宴明非常确定自己完美处理好了所有意外,包括潜意识的表象梦境破碎,坠入到深层欲/望中,会显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套装来。

“我后悔了。”殷容轻声说,“我后悔了。”

他很慢地、连说了两遍。

殷容看着他,突兀又奇怪地问:“还会痛吗?”

“‘执’不消解,便会一直受困世间。”他面前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指了指那彻底燃烧殆尽的白蜡,“如今,已圆满了。”

殷容垂下眼睫:“那就好。”

上神.......您不会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