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梦境中永远都小桥流水, 绿草如茵,是世外桃源才会有的春和景明,那些纷飞的淡粉桃花瓣, 落在他肩头发梢的同时, 也好像落到了他心里。

离开梦境,殷容鬼使神差地在休息的时候去了宫中的桃花林,摘了许多桃花,心中那抹春日在书籍间摸索, 花酿作了酒,藏在不见光的地下。

这一年的秋日,殷容通过考察,敲定了下一个要培养的人选,不需要他过多动作,耍弄什么手段, 只需要在人陷入困境时稍稍袖手旁观, 再将人从淤泥里捞起来, 就能很容易获得带着感激的真心———在“斗兽场”里待久了, 他也不能免俗地沾染些黑暗。

凡人的魂魄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染上颜色, 唯有神明如日月永恒 。

偶有闲暇,殷容便更加依赖上神,只有待在上神的身边, 他整日都在运转的脑子才能得到片刻安歇,紧绷的心弦才能稍有放松, 荒僻宫殿的那两年现在想来竟恍然若梦———人似乎总在失去后才开始追悔与怀念。

“最近很累?”

殷容伏在上神的膝间,黑发从两侧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梳子缓缓划过他的头皮, 顺着发梢慢慢滑下,带来一种舒适的颤栗感。

————神明在为他梳头挽发。

上神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吾已经许久不见你展颜了。”

殷容这时应该说不累的,他从来都是在上神面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可靠,表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足够被人信赖的大人———但现在的场景,太像过去了。

像过去他因为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而躲在角落里生闷气,上神找到他,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像一束光似的,带着他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上神不在意他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是聪明还是愚笨,祂只在意他今日开不开心,高不高兴,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这些年里,一直都没变过。

殷容伏祂的在膝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双给他梳头的手停了停,随后是一声温和的叹息:“吾为你分担一部分?”

祂说:“前段时间那个孩子,吾来教。”

世间没有什么能瞒得过神明,神明也记得殷容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就先就像之前殷容兴高采烈地与祂分享,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可造之材一样。

殷容是很贪心的,根本就无法忍受将神明的垂青分给其他人,哪怕是最早跟随他的千帆,与神明相处的时间也寥寥。

“不要,她不能养在您身边。”殷容的拒绝甚至比大脑的反应更快,“我会和千帆轮流带着她,她聪明,很快就能上手了。”

殷容从不忤逆他的神明,这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又明确地表达了抗议,话一出口他却有些后悔,殷容不敢抬起脑袋,只是握着自己腕骨的手悄悄用力,带来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他怎么能.......干涉神明?!

担忧与害怕还没来得及滋生,就被轻飘飘地拂没———上神捏了捏他的耳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尖烧到脸颊,殷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支支吾吾:“上神.......”

“吾难得看到你耍孩子脾气。”上神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吾觉得新奇。”

———神明并不厌烦他的干涉,也比他想象得更加纵容。

后来,殷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像过去一样将他揽在怀里的神明,神明发着光的发丝落在他的肩头,同他的黑发交缠在一起,殷容定定地看着,从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干渴,他唇干舌燥的,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什么都好,哪里都好。

梦醒后,腿间被子一片狼藉,殷容在床上呆呆愣愣地坐了许久才蹦起来,将这些东西拢在一起,试图毁尸灭迹。

明明他将这事遮掩得很好,可上神不知怎么的,还是知道了,于是一向淡然的上神难得地笑了他,上神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他长大了。

殷容问他的神明,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就是成年人了,上神却说按人世间的标准,他需要加冠才算成年。

殷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确认上神只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他的那个梦———

原来.......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尘封在地下、被殷容取名为醉桃源的桃花酒在这一年见了天光,吃着上神为他做的、庆贺他长高的蛋糕,殷容在神明不染尘埃的眼眸里,送上了自己酿造的那瓶酒。

上神很高兴。

祂高兴,殷容便高兴。

但殷容从未想过,神明饮凡人酿的酒,竟然也会醉———至少殷容在第二天醒来时看见神明仍旧在他寝卧的榻上,才难以置信地肯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

“上神?”他半跪在地上,抬头的时候,他的呼吸与神明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激起浅浅的热流。

榻上的神明合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浅浅的影。

殷容得寸进尺,他用手指卷了缕神明的发丝,那发丝像浮云缠绕在他指尖,轻飘、空荡,仿佛无处着力。

宛如被蛊惑了,他的胳膊撑着榻的边缘,弯腰慢慢靠近,甚至屏住了呼吸。

太近了。

殷容莫名干咽了一下,少年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显示着心绪的不平静。

像做贼似的,他的唇飞快地在上神的唇角贴了一下,然后立刻起身后退,他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不由睁大眼睛,震惊于自己的胆大与冒犯。

神明依旧未曾醒来,安安静静的,如沉睡的美人花。

殷容恍恍惚惚的,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好响好响,好响.......好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在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内心有个声音在蛊惑他———

殷容,你的胆子去哪了?

往前走,往前走几步,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就在那里,祂醉了,祂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可以放肆一点,大胆一点.......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上神对他来说是长辈、是亲人、是老师、是引导者、是救他出地狱苦海的那个人,也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意中人。

那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情感,而是信任、感激、在意、倾慕这些复杂的情绪的融合。

殷容慢慢走上前,他没有再去做那样放肆的、渎神的亲吻,而是坐在地上,背靠着榻,听着上神平稳的呼吸,还有窗外风拂动树枝的声音,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个上午的过去。

.......

殷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样近乎亵渎不敬的爱意,少年时代最冲动,也最怯懦,他开始逃避,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越来越激烈的争夺中去。

阴谋算计像浪潮一样涌过来要将他吞噬,构成他在冷宫中六年困苦的前因后果在倒戈与投诚中愈发清晰———不过是成王败寇,贵妃临死前留下的那封让帝王勃然大怒的信早已被人替换过了,可罪魁祸首并不是那封信,而是掩盖在这一切之上的、虚假的“爱”,还有名为爱实则是不在乎的真面目,以及背地里的君臣平衡。

那个位置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殷容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争,要去抢,要去夺,他要踏着无数争夺的尸骨,走到那个位置上。

他不知道神明究竟是为了“殷容”而来,还是为了“人皇”而来,但无论为何而来,他都只允许一个结果的出现。

十多年前各方发力共同造成的局面,再撕开时就像没有愈合的脓疮,腐烂、恶心。当年试图帮助他却压错了宝的氏族早已在浪潮之下覆灭,族人四散死伤,嫡支都不幸被牵连身故,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小女孩,辗转流离,被人牙子卖入宫中做了粗使女婢。

他们花了很久找到了那个女孩———确实有出自本心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为了“千金买骨”。

在观望犹豫、摇摆不定之时,谁都希望自己下注的那位主君宽和仁厚,对外雷厉风行聪颖果决,对内宽容慈厚重情重义。

千金买骨虽好,但这“千金骨”得活着,才最有价值。

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千帆与晓雾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均被他委以重任,他虽为太子,但在宫中总归要受些辖制,人手不足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疏漏。

在那“千金骨”数次垂死,自身对活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欲求后,麻烦升级了。

千帆问:“您为什么不寻求那一位的帮助呢?”

殷容默然不语。

为什么不寻求上神的帮助?

因为他总是希望上神能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去对待,可有时又觉得,在上神身边当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少年,也不差。

他还没有彻底厘清如一团乱麻般的情感,却下意识地不想在上神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

晓雾的心思比千帆更细腻,她说:“您不用在意面子的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向长辈寻求帮助又不丢人。”她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不管行不行,您去问一问呗。”

神明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凡人在祂眼中都是孩童,但对自己偏爱的孩子,也会宽纵。

[去向上神寻求帮助。]

这一行字在殷容的心间跳过,又滚上他的舌尖。

他在忙碌之中逃避,已经有快半月没见过上神了,他怕自己情绪控制得不到位,在眼神或是举动中露了破绽———他身边的人都将上神当作长辈一般尊重,发自内心去崇敬,只有他在这些情感之中,夹杂了一些不纯粹的东西。

但神明果然偏爱他,这样有点无理的请求,上神还是应了下来,在上神的身边,一切永远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千金骨”没有了生命危险,死寂的眼神中渐渐泵出了点活人的颜色。

殷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节,他有了永远偏爱他的神明,有了得力的助手,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了臣服于他的家族,有了朝堂之上的势力———好像他之前所受的苦,这些年都在一一补回来。

书上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永远都在验证这个道理。

十八岁那年,天灾初露端倪,他还并未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只是上神在隐晦地提醒他多接些类似的事情练练手,于是十八岁的殷容出了京,去真正见识了一番民间疾苦。

十九岁的殷容,对那奏折字里行间轻描淡写的数字有了更深的触动,他坚信等他的历练够了再登上那个位置,他会做得比他的父皇强上十倍不止。

但意外永远猝不及防。

就像那封退位的诏书,就像他仓促登基为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相聚永远赶不上别离。

殷容在夜色中静默地坐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难过?好像也不像。

无力?好像也不是。

他只是莫名觉得疲惫。

他扪心自问才惊觉,原来他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着因为血缘而带来的些许微弱期许,只是那期许太淡了,淡到他平时都没有任何察觉,只在这种大事发生的时候才突然给了他一闷棍———不会重伤,不会流血,只是有点闷闷的疼。

这两年上神似乎也忙碌起来,他已经很少见到人了,但只要殷容需要,他随时随地能通过小泥偶联系到上神。

殷容隔着袖子摸了摸静止不动的小泥偶,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上神,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一阵子,坐一阵子就好了。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稍稍软弱、稍稍迷茫也无妨。

———可上神还是来了。

天际高悬的月,落到了他身边。

上神说他是人间天子,那样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简单的两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殷容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的情绪好像在沸腾,咕咕嘟嘟的不得安静。

他戳了一下小泥偶,小泥偶懵懵懂懂地摔倒他的掌心,他垂着眼睫去抚摸小泥偶脖子上缠绕的流苏,心乱如麻。

“我会做到。”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郑重得像在许下什么永恒不变的誓言,“即使———”

即使他在岁月里终究会化作黄土坟茔,即使他只是神明亘古里的短暂停驻。

“.......凡人只活百年。”

这百年里,他会永远追逐他的神明,穷尽一生,飞蛾扑火。

*

轻狂少年者,不信有别离。

他以为只要许下了誓言,就能等到神明作为他的正宾,为他加冠,引着他走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会与神明并肩,将满目疮痍的河山一点点整治成升平模样。

以凡人之躯追逐神明,只恨时间太短,所以他从未思考过神明会消散在他面前,为了他,不,为了黎民百姓,化归天地之间。

这场临时的登基委实太过草率与仓促,三日的时间,绣娘就算是有再精湛的技艺,也不可能立刻绣出一件精美无比的礼服,殷容不愿意将他父皇登基的那件修修改改,穿在自己的身上———他宁愿穿一身没有什么绣纹的天子冕服,也不要穿那一身看起来华丽的衣裳。

礼部拗不过他,整个宫里的绣娘轮番在岗了两天三夜,才勉强做出了一身天子冕服,只是细节却始终逊于历代帝王。

可殷容却满意这身衣服,即使只是粗糙赶工的成品,也是属于他的,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穿着这身只属于他的衣裳,笑盈盈地展示给他的上神看,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

那一夜,上神的肯定安抚好了他。

他现在只高兴他要成为上神的人皇,他要向上神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的一样,做一位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圣君。

那一天,上神同他说了许多许多话,细细地叮嘱着他,像是在叮嘱没长大的孩子。

殷容那晚睡得很踏实,哪怕后半夜风雨大作,也没能将他吵醒半分。

第二天破晓,他从晓雾的惊呼声中醒来,那件挂在他床榻边的、仓促赶工的礼服,此时金线银丝、玉石连缀,精巧得不似人间。

除了上神,不会再有人为他这般费心了。

殷容睁大了眼睛。

那天的登基很顺利,殷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虔诚地诵着祭文,他无比希望上神会在此时出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可没有。

一直到登基的所有流程都结束,什么都没有。

是他成为了“人皇”,上神将一切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所以不再滞留人间吗?

那套不似人间的天子冕服在入夜后一点点褪去光彩,又变回了曾经那般平平无奇、赶工而至的粗陋模样。

殷容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可能只是上神短暂地施加在冕服上的法术,法术的时间到了,自然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去袖子里掏他从不离身的小泥偶,可小泥偶也变得不再灵动了,有种呆愣与刻板的错觉。

———他无法联系到上神。

登基后没多久,各地都传来喜讯,久旱的地方落雨,洪涝的地方雨停,瘟疫忽然有人灵光一现得出了药方,地龙也停止了翻身......

殷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小泥偶的动作也越来越刻板,越来越缓慢,【筮日】那天,它忽然就不动了。

那是殷容定好的加冠日。

殷容等了又等,从不食言的上神却没有来。

在礼官不赞同的眼神里,殷容在正宾的站位,轻轻放下了他从不离身的、已经不会动的小泥偶。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这本该由正宾完成的事,殷容全都自己做了下来,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怪异,都觉得不解,都在好奇究竟是怎样胆大包天的人,才敢缺席天子加冠的正宾。

殷容不管旁人的猜度、同情,愤怒抑或心疼,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流程。

上神未至也无妨,上神对他的偏爱与祝福,不需要这一刻来证明。

加冠完成后,殷容弯腰从正宾的位置收回了他的小泥偶,他垂眸摸了摸小泥偶圆圆的脑袋,又摸了摸它脖颈上的绿流苏。

[以世俗与人间的规则来判定,上神,我今日......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