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喜丧鬼
·
哪吒眯起眼,沾满粘稠汁液的手微微蜷起,透露出压抑的戾气。
与应不再等他反应,直接伸手抓过他的手腕,触手冰凉,还带着樱桃汁液的湿滑粘腻。
她利落地从自己袖中掏出那方素白的手帕,低头擦拭他掌心和指缝间猩红的污迹。
指尖用力在他滚烫的掌心重重一捏,带着安抚的意味:“擦擦。”
被她攥住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颤。
与应心中微定,趁机将那方沾了污渍的素帕强硬地塞进他手里。收回手时,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他腕间突起的凌厉腕骨。
少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方才那阴郁骇人的杀气,瞬间散了大半。
“脏死了。”她佯装嫌弃地撇撇嘴,却踮起脚尖,仰起脸看他,“低头。”
哪吒几乎是本能地顺从,微微俯身。
额前传来温软的触感,她用干净的帕角,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眉梢溅上的一点猩红汁液。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几乎嵌进他怀里,荷绿色的裙摆纠缠上他深红的靴面,像一株主动依偎火焰柔韧的莲。
来了。
他心底喟叹,这招百试不爽。
眼底翻涌的阴霾迅速退去,眉梢一挑,那熟悉又带着点痞气的笑意回到脸上。
哪吒顺势反手扣住与应替他擦拭的手腕,指腹在她纤细的腕骨和跳动的脉搏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
“这么乖?”他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得逞笑意,方才的危险气息荡然无存。
与应刚想松口气,他却俯身,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又低又磁:“那……再叫声师兄听听?”
“得寸进尺!”与应脸颊飞红,嗔怒地抽回手。
话音未落,她下意识瞥向方才杨戬站立之处,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几片被风吹起的樱桃花瓣,打着旋儿无声飘落,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看什么呢?”哪吒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将她的脸转回来面对自己,指尖还残留着樱桃的清甜气息。
他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得意地哼笑一声:“算他识相。”
“行了,”他松开她,转身走向更茂密的樱桃林,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发生,“再去摘些,师父该等急了。”
与应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那道重新变得鲜亮飞扬的红影。
然而,少年方才极具侵略性和毁灭感的模样,浮现在她眼前。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跳半拍,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椎窜起。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莫名发烫的耳垂。
“发什么呆?”哪吒忽然回头,手里捏着一枝缀满红果实的樱桃枝,手腕一扬,“接着。”
与应急忙伸手去接。
他却故意使坏般手腕一转,将樱桃枝高高抛向空中。
混天绫绯红的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卷住那枝樱桃,献宝似的递回到与应面前。
“笨。”少年轻笑出声,眉眼舒展,金红的夕阳碎金般落在他眼底,盛满了细碎温暖的光。
那个阴鸷、危险、仿佛来自深渊的哪吒,似乎真的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
可心底某个最隐秘的角落,却为那转瞬即逝的阴暗面而微微战栗,甚至滋生出不合时宜的兴奋。
不对。
她在想什么危险的东西?!
与应用力晃晃脑袋,试图驱散那股莫名的悸动,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随即追上去,猛地一下跳到他背上。
少年闷笑一声,手臂稳稳向后托住她,仿佛早已预料。
“贪心。”他嘴上嫌弃,却微微屈膝,只为让她能够到更高处的樱桃。
算啦,她还是更喜欢他此刻的模样,明朗又好看。
与应摘下一颗最大最红的樱桃,投入他微张的嘴里。
·
夕阳熔金,将连绵的山峦染成温暖的橘红。两人辞别玉鼎真人,踏上归途。
哪吒故意收起了风火轮,只牵着与应微凉的手,沿着蜿蜒的山间小路慢悠悠往下走。
“师父先回去了。”他随手折了根细长的草茎叼在嘴角,姿态闲适,“我们……不急。”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包裹着他们,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不知何时,两人牵着的手已悄然变成了十指相扣,与应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两人指节紧扣时细微的摩擦。
“累不累?”哪吒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声音比山间的晚风还要柔和几分。
怎么会累?平日里追捕凶悍妖兽跋涉的路途比这艰辛百倍。
况且,和他并肩而行,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只有轻盈和欢喜。
但面对哪吒的邀请,她没有丝毫犹豫,顺从地趴上了少年结实温暖的后背。
山间的晚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拂过两人紧密依偎的身影。
带着独特莲香的发丝偶尔被风吹起,蹭过她的脸颊和脖颈,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勾得她忍不住又贴近了几分,脸颊几乎埋进他的颈窝。
“重不重?”与应小声问,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轻得像片羽毛。”哪吒轻笑,托着她腿弯的手故意向上掂了掂,惹得她低呼一声,“回去得多喂你吃点樱桃,长点分量。”
与应轻笑出声,将下巴轻轻搁在他宽阔的肩头。
她当然心知肚明。
以哪吒的脚程,召出风火轮,瞬息之间便能回到乾元山,此刻这般近乎磨蹭的步行,不过是他贪恋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可这氛围,却让她莫名酸涩。
原因无他,少年总爱将她比作月亮,唤成秋水,可日月相隔,云与海永不相交。
他们会不会?
“哪吒。”她突然唤道,声音闷在他颈间。
“嗯?”他应着,脚步未停。
“没事。”与应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散发着暖意和莲香的颈窝,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就是想叫叫你。”
他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温柔的“嗯”。
哪吒背着她又走了一段,脚步倏然顿住。
与应抬头,发现天边不知何时聚起了浓重的铅灰色云层,细密的雨丝开始无声飘落,带来泥土湿润的气息。
“下雨了。”哪吒的声音里非但没有懊恼,反而透着愉悦意味,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的轮廓,“前面……有个村子。”
雨丝渐密,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两人刚踏入村口,哪吒的脚步便猛地一顿,与应同时从他背上轻盈跃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像蛇类蜕皮后残留的黏液,又混合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锈味。
看来,他们得多待一会儿了。
与应指尖凝起一缕探查术法,幽光在雨幕中一闪而逝,她侧头看向哪吒,眼中闪过跃跃欲试:“要不要……比比?”
“哦?”哪吒挑眉,嘴角勾起熟悉的弧度,“比什么?”
“看谁先揪出那只藏头露尾的蛇妖。”
话音未落,两道灵光撕裂雨幕,红白双绫在阴沉沉的村子上空交织盘旋,卷起阵阵裹挟着妖气的阴风,凛冽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村落。
与此同时,村东那座早已荒废的祠堂内。
一条水桶粗细,布满暗青鳞片的大蛇正盘踞在落满灰尘的供桌之上。
它刚刚囫囵吞下一个尚在襁褓的童子,腹中鼓胀蠕动,正惬意地吐着猩红的信子,回味着人肉鲜甜滑嫩的滋味,竖瞳中满是餍足。
突然!
“轰!!!”
祠堂腐朽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罡风狠狠震开,狂风裹挟雨水和枯叶疯狂卷入殿内,供桌上几支残存的蜡烛火苗剧烈摇晃,映得蛇妖扭曲的影子在斑驳墙壁上狂舞。
蛇妖警觉地瞬间竖起庞大的上半身,竖瞳缩成一条细线,死死盯向门口。
迷蒙的雨幕中,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如同索命的修罗降临。
红衣少年指尖随意地转动着一杆燃烧着三昧真火的长枪,枪尖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跳跃的金红烈焰,将周遭的雨丝都蒸腾成白汽。
白衣少女颈间缠绕着雪白无瑕的绫带,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那双浅淡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闪烁寒光,正冷冷地扫视着殿内。
哪吒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供桌旁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
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倏地彻底冻结,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森然寒意:“呦,吃人呢。”
蛇妖被这眼神和话语中蕴含的恐怖杀意骇得浑身鳞片倒竖,求生的本能让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墨绿色毒液喷射而出,浓稠的毒雾在空中迅速扩散,直逼哪吒面门。
然而,少年竟纹丝不动,甚至缓缓勾起令妖毛骨悚然的笑意,仿佛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
就在毒液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
“咻!”
一道雪白掠过,挡在哪吒身前,毒液撞上白绫,发出腐蚀声响,又瞬间被净化消散于无形。
似乎看穿了他方才纹丝不动的心思,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带着嗔怪响起:“不躲?等着被毒液毁容?”
哪吒这才慢悠悠地侧过头看她,眼底冰寒未消,语气却带上了奇异的亲昵和理所当然:“有你在,我怕什么?”
他手腕一转,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尖枪稳稳指向蛇妖的眉心,三昧真火的光芒将蛇妖惊恐的竖瞳映照得清清楚楚。
“说。”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刚才吃的……是哪家的孩子?”
蛇妖疯狂嘶吼挣扎,庞大的身躯撞击着腐朽的梁柱,尘土簌簌落下。
然而,当它的目光撞上少年眼中翻涌的赤红煞气时,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
“说。”哪吒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枪尖的三昧真火窜高,炽热的温度扭曲了空气,“或者……我亲自剖开你的肚子,看看里面装的是谁家的心肝?”
蛇妖的竖瞳剧烈收缩,巨大的恐惧终于让它混沌的脑子捕捉到了那深植于妖物记忆深处的恐惧烙印。
那身标志性的红衣!那杆燃烧着神火的长枪!那睥睨天下的煞气!
是他!那个将东海龙宫三太子抽筋扒皮,闹得天翻地覆的哪吒三太子!
而旁边那个看似清冷无害的白衣少女……那雪白绫带……是那个传闻中专掏大妖心肝,手段诡谲莫测的往生绫主人!
这……这剥皮抽筋和掏心掏肺的煞星怎么还凑一块儿了?!
·
蛇妖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这是造了什么天大的孽?
为何偏偏是它遇上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红白双煞”?今日恐怕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保不住了!
“两、两位大仙饶命啊!”蛇妖拼命蜷缩,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小的这就把童子吐出来!他……他还没死透……”
哪吒手中火尖枪轻巧地一挑,枪尖烈焰灼烧着空气,蛇妖顿时发出凄厉的嘶鸣,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
少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妖物的惨状:“说起来,那东海泥鳅都有筋可抽,你这长虫……应该也有吧?”
蛇妖绝望地将目光转向与应。
烛火摇曳下,少女清丽绝伦的容颜带着近乎神性的纯善光辉。
它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声音哀戚:“仙子慈悲!求仙子开恩!小妖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与应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声音轻软:“小蛇乖,先把孩子……吐出来。”
蛇妖如蒙大赦,身躯剧烈蠕动,伴随着粘液声,将那个昏迷的童子呕了出来,同时混天绫一卷,轻柔地将孩子托起,稳稳放到角落干净处。
蛇妖带着一身腥臭湿滑的粘液,蠕动着试图爬向门口,然而,一道雪白绫带如同毒蛇般昂首,拦在它面前。
它愕然抬头,对上与应那双在烛光下清澈见底却毫无温度的眼眸。
少女似乎被它愚蠢的眼神逗笑了,唇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怜悯的嘲弄:“你该不会蠢到以为……我会比三太子仁慈吧?”
她指尖微动,绷直的往生绫散发出森然寒气:“你尝过了人肉的滋味,竟还天真地觉得……我会留你这条祸根?”
蛇妖巨大的竖瞳瞬间缩成针尖,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它终于惊觉。
难怪这对煞神能走到一起!合着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狠绝!一样的以杀止杀!红绫索命,白绫追魂,哪有什么慈悲可言!
“等等!我可以改!”它发出绝望的嘶吼,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废话真多。”
冰冷的宣判落下,火尖□□入它眉心,三昧真火爆发,火焰瞬间吞噬蛇躯,凄厉的嘶鸣戛然而止。
不过瞬息,原地只余下一小撮灰烬,一枚青莹莹,鸽子蛋大小的妖丹悬浮在空中,散发着幽冷的光。
与应随手一招,将妖丹收入袖中乾坤,转身走向角落的童子。
她蹲下身,指尖探了探孩子的鼻息:“没死。”
一道纯净的灵光从她指尖溢出,拂过孩子全身,祛除了残留的妖毒和寒气。
哪吒走到她身旁蹲下,目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回想起她方才面对蛇妖时那抹冰冷玩味的笑意。
他说:“你刚才那样……”
“嗯?”与应侧头看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少年别过脸,耳尖悄然漫上一层薄红,声音几不可闻,“挺好看的。”
与应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指尖拈出那枚青莹莹的妖丹,将它举到摇曳的烛火前细细观赏。
烛光穿透妖丹,折射出迷离诡谲的青绿光晕,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被染上了妖冶的魅惑,额间那点嫣红的钿纹如同被利刃划开渗出血珠的伤口,在光影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妖丹还残留着蛇妖尸体最后的余温,触手温润,却又带着滑腻腻的硬感。
呵……方才那蠢蛇临死前绝望又希冀的眼神,怕不是真把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指尖摩挲着妖丹光滑的表面,心底泛起冰冷的嘲弄:长了一张纯善无害、极具欺骗性的脸,果然……很适合做坏事呢。
与应将目光从妖丹移开,投向身旁一直注视着她的哪吒。
少年半蹲在烛火摇曳投下的阴影里,混天绫缠绕在护腕上,映着幽微的冷光。
他眼尾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凛冽,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矛盾美感。
他生得实在太好看了。
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其下那双眸子如同最上等的墨玉,却淬着寒星般的光,仿佛能将人魂魄吸走。
眉间那点朱砂殷红如血,神性庄严,慈悲悯人,恍若庙宇里供奉的不染尘埃的玉雕神像。
可就在刚才,这尊神像用火尖枪洞穿妖物眉心时,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带着欣赏毁灭的愉悦。
他们两个啊……骨子里流淌的,还真是同一种东西。
哪吒察觉到她的凝视,凑近了些,少女没说话,只是随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两串在集市买的糖葫芦,递给他一串。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串红艳艳的果子,蹲在蛇妖未干涸的血迹和粘液混杂的污秽地面上,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清脆的咀嚼声在祠堂里格外清晰。
屋里仅存的几支蜡烛被穿堂而过的阴风彻底吹灭。
寒冽的月光从破败的屋顶和门窗缝隙中流淌进来,冰冷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切割成鲜明的光暗两色。
一红,一白。
如同行走人间、勾魂索命的……
喜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