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污，汇成一道道暗色溪流。

许久，铜雀楼那边一位阁老颤颤巍巍地捋了捋被雨水打湿的胡须，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调开了口：

“国君，史书记载，凡修士入魔，必心性大变，嗜血如命。前尘往事一并忘却，从此再无来时路，亦无身前事。”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确定要为了这么一个已经不认得你的魔族，与我羽山，乃至整个仙盟为敌吗？”

“我知你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陈元修接口道：“我羽山求娶空桑国君之女在先，可事情既已发生，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若毋玉当真对文宏这小子没有半分情谊，又如何会与他琴瑟和鸣三十载？”

“老夫不知你们所说的傀儡丝为何物，但毋玉在我羽山多年，行为处事与常人无异。就算真如你们所言，是被文宏诱骗，那她为何不向铜雀楼求助？为何不向你空桑求助？”

陈元修扬手一挥，一颗留影珠飞起，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光影交错，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面显现在众人眼前。

“毋玉在位十年，与百里文宏成婚二十五年，故剑情深，琴瑟调和，这都是众人看在眼里的，岂容尔等胡乱造谣？！”

“陈元修，你找死！”戚白霜脸色煞白，手中灵剑嗡嗡作响。

弥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沈衢尘都皱起了眉头。

戚白雾站在所有人的身后，神色平静地望着空中那一幅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皮影戏。

宣衡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突然冲戚白霜喝道：“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她根本就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姐姐，她是个魔族！”

宣衡喝道：“还废话什么？！让人将她活捉，我们屠了羽山，拿到五帝钱就走！难道真要等仙盟的人找上门吗？！”

“五帝钱......”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发作，百里文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猛然扭曲了一下，奋力睁开了一只眼。

“五帝钱......被那个女人拿走了！”

他的脖子奋力伸长，下巴指向弥枝的方向。

“五帝钱衔接着傀儡丝，有了这两样东西，她才能像个常人一样生活，现在东西被她拿走，戚白雾自然会变成魔族！”

陈元修脸色一变，沉声警告：“百里文宏！”

百里文宏抖了一下，终究是求生的欲望占据了高峰：“我可以......我可以将铜钱接回去，只要五帝钱和傀儡丝重新链接上，她就能变回那个戚白雾......甚至你们想让她忘掉什么，她就只会记得什么！”

他说一句话就如同破了的风箱，赫赫笑道：“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做到！”

戚白霜闻言握紧了手中的剑，带着审视的目光终于投向了那个一直站在沈衢尘身后的小弟子。

“把五帝钱给我。”她冷声道。

局势瞬间调转。

弥枝余光瞥了四周一眼，她和沈衢尘二人虽看似站在人群之外，可一旦矛头对准他们......

弥枝并非不相信沈衢尘的能力，只是这么多魔族和人加在一起，大罗神仙来了都插翅难飞。

她重生这么些天，头一次有了汗如雨下的感觉。

弥枝迎着戚白霜的目光道：“......傀儡丝只会听百里文宏的操控，一旦让他得手，一个彻底被操控的戚白雾和整个铜雀楼，到那时，你和沈宗主联手都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戚白雾好不容易才获得的自由，你又要让她陷入深渊吗？”

戚白霜面色阴晴不定。

“别的不论。”她冷声道：“这五帝钱本就是我空桑之物，北溟仙宗已得神器靥星刃，若再觊觎五帝钱，未免太过贪心。”

陈元修怒道：“什么五帝钱，什么神器！？”

沈衢尘在此刻淡淡开口：“神器归属，向来是能者居之。”

这句话让戚白霜脸色彻底难看起来：“沈宗主这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沈宗主并非此意。”弥枝立刻接口：“只是五帝钱尚未集齐，现在弟子手中的，只是一枚普通铜钱。”

她说着，亮出袖中铜钱。

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神器则主，并非谁想拿就能拿，眼下，查清羽山真相，为您姐姐讨回公道才是当务之急，铜雀楼在后虎视眈眈，国君大可不必在此刻节外生枝，北溟仙宗可以和空桑做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

“空桑助我等拖住铜雀楼，我们入葬仙谷想办法集齐五枚铜钱，待神器真正现世，再来商议谁能当这神器之主。”

戚白霜冷笑：“说了半天，想让空桑费时费力为你们擦屁股，方才你也说了，神器则主，你也并不打算集齐神器将它交给我，不是吗？”

“可参与则主的机会也百年难得一遇。”弥枝笑道：“国君不打算让宣衡试试吗？”

戚白霜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她看了一眼面色淡淡，似乎将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弟子的沈衢尘，又看了看身旁站着的宣衡，半晌，终于做出了决断：

“好，看在沈宗主的面子上，我卖你一个人情，事成之后，来铜雀楼找我。但若你毁约，空桑定会追杀北溟仙宗所有弟子，至死方休！”

弥枝暗松一口气，立刻低头扯了扯沈衢尘的袖子：“仙尊，姜云溪他们......”

“我已让姜云溪打开羽山界门，放周边驻守的北溟仙宗弟子入内。百姓如何救，魔族如何解，到底是他们的任务。”

言下之意，后续的烂摊子已有人收拾，若是想做什么大可以放手去做。

弥枝放下心来：“可只是交给姜云溪她会不会应付不来？”

铜雀楼这群老匹夫可不是吃干饭的。

沈衢尘淡淡道：“姜云溪是扶楹峰峰主苏扶袖的亲传弟子，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苏扶袖也不必再留着她了。”

弥枝闻言额头冷汗冒出，心道：北溟仙宗如此不干人事，每年还有那么多弟子趋之若鹜，当真怪哉！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找齐神器，弥枝最后看了一眼戚白雾的方向，道：“跑！”

下一瞬，她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沈衢尘抄膝抱起，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陈元修见状大喝：“拦住他们！”

空桑阵营一片铮铮出鞘声，戚白霜站在最前，灵剑在雨水泥泞的地面上缓缓划出一道光弧。

“过此线者，杀无赦。”

——葬仙谷。

深夜，白月高悬，一道身影在山谷中急速穿梭。

弥枝被沈衢尘紧紧揽在怀中，起先还会被掠过的树叶刮到脸颊，沈衢尘大概是注意到了，宽大袖袍一盖，弥枝便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看着外面。

不多时，二人已到葬仙谷外。

在回溯中，葬仙谷郁郁苍苍，翠峰灵秀，可如今再看，山林之上，原本的云雾缭绕被黑雾层层盖顶，两边的青山变成了黑山，整座山谷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沈衢尘面不改色，御剑如入无人之境。

弥枝感觉一股潮湿的雾气掠过自己的脸颊，仿佛女子的柔荑轻轻拂过，可是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衢尘面不改色，独步春载着两人向前，不多时，二人已经来到了回溯幻境中出现过的陵墓入口。

“哒，哒，哒。”

沿着深不见底的台阶向下，须臾一道厉风掠过，独步春剑风破开了几丈内所有黑雾，墓道两边阴烛一盏盏亮起，二人缓缓往下，一步一步针落可闻。

弥枝竖起耳朵，一路十分警惕，但一直到长阶尽头，想象中的魔物都没有出现。

主墓室的阴烛一支接着一支自发燃起，火光映亮了腔室内四口巨大的青铜棺。

其中第三、第四口棺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第三具尸体戚白雾已经变成了魔族，第四具尸体也在传闻中因走火入魔残杀羽山女子。

那剩下两位呢？

弥枝想到回溯中，曾借着戚白雾的眼睛看到的那位女子，喉咙发紧，一只手向前伸，缓步向棺椁走去。

戚白雾的恨是焚尽一切的烈火。

那江昙夏呢，她的执念又是什么？

黑石地面上，阴寒的黑雾以她为中心缓缓卷起。

“江昙夏。”弥枝低声道：“我们不会伤害你。”

而在身前，弥枝十指沾血，正飞速在身前凌空画出一道极其复杂的符阵。

“我会帮你摈弃执念，步入轮回，相信我，害你的人会受到他们该有的报应！”

脚下黑石地面开始剧烈抖动，头顶碎石簌簌落下，第二口棺盖发出刺耳轰鸣，缓缓挪开一条缝隙。

一瞬间，虚空中看不见的那根弦猝然断裂，粘腻黑雾裹挟着凄厉尖叫声，直冲弥枝面门！

一只手臂猛地将她拽入怀抱，澄澈灵力化作一面光盾挡在身前，黑雾尖叫着撞在上面，轰然碎裂。

没用。

那股怨气挡不住！

“弥枝！”

这一声怒喝如同惊雷一般在弥枝耳边炸响，她识海瞬间一片空白，脸上血色褪尽。

鲜红的血从嘴边缓缓流出，弥枝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