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在天气转入深冬之前, 霍侍中率领着汉军骑兵迅疾北上,多日急速行军,终于按时抵达漠北荒漠, 距离单于庭王城已经遥遥在望,俨然一步可及。

汉军的行军能够如此快速顺利, 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伊稚斜单于的全力协助。刘先生先前对他的预料一点也没出差错, 虽然此人在一开始得知汉军的条件时歇斯底里勃然大怒, 表现出了出一百万分的义愤填膺, 可一旦冷静下来想清楚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 那态度亦迅速转圜,绝不会被无聊的骨气和尴尬妨碍到半点;甚而言之,一如老登所言, 此人下了决心恶堕就要恶堕到底,在派人传递口信, 同意协议上的所有条款之后, 伊稚斜单于就几乎是全程配合,不但带着匈奴军队在前开路、亲自出马招降附近的部落, 还将通往单于庭的地图直接复制了一份, 派人交到霍侍中手中, 一次表示绝对的诚意——汉军与匈奴多年交战,争夺的焦点基本都在水土肥沃的漠南, 对漠北的情形还真知之甚少, 要是这一番诚意, 他们在北方的开拓还真要困难不少。

不过,这些勾心斗角、委婉曲折的细节, 却并不在穆祺的关注范围之内;他现在操心的是更重要、更关键的事情。

“登上漠北最高峰,狼居胥山!”他顶着泠冽寒风, 竭力在马匹直起了身体,左顾右盼,尽力做睥睨妆:“太美丽啦狼居胥山!哎呀这不是投降的游牧部落吗?还是看看远方的单于庭吧家人们!”

他费尽力气说完这一句话,随后伏在马匹上拼命咳嗽。漠北冬天的寒风比刀子还要厉害,在这种地方行军第一要义就是不能大声说话、刺激喉咙,就连军队的命令都只能靠口哨和令旗传达,生怕喊大声了会撕裂气管,当场咳出一口血来。

实际上,在喊完这一句之后,穆祺已经感受到了扁桃体撕裂般的疼痛,甚至都能品尝出一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代价仍然是值得的;因为耗费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是登上狼居胥峰了!

封狼居胥,喔也!

在狼居胥山上,是不适合表现出软弱无能的怂样的;伏在马背上喘息了片刻,穆祺立刻又凝聚心气,奋力起身,他不能开口,只得向后招一招手;在后面等候许久的霍侍中打马上前,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精致、似乎叫什么“相机”的金属盒子,裹在毛皮里递了过来。

穆祺接过用体温捂热的相机,抖着手打开镜头盖,再抖着手调整焦距,按下快门;这样拍出来的照片肯定不能算好看,但狼居胥山这种地方追求的本来就不是风景而是气氛,更何况他还特意调整了角度将策马在后的霍去病——两个——都收入镜头,那就更加的完美了。

他兴高采烈地拍完照片,再抖着手将相机收入衣兜;按照常理他应该大声夸耀几句,但现在却实在没有办法在寒风中开口了。而霍侍中在后面默默旁观,心中也充满了无限的疑惑——毕竟在他看来,这座狼居胥山的高度远远称不上漠北最高峰;山上荒草遍地,更与“美丽”无关;穆某人突然在此长声吟咏,简直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之至。

不过,更不可理喻的还在后面。收好相机之后,穆祺拍马返回,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语气,低声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都准备好了吗?”

霍侍中停了一停:“都准备好了。”

穆祺点一点头,得意洋洋的四面扫视,透过卷起的沙土打量匍匐在山脚的俘虏。因为要求提得怪提得急,汉军中根本没有准备,所以不得不在附近部落的俘虏中紧急筛选出了一批巫师,让他们制订仪式调整规格,再由汉军上层“斟酌损益”,搞出一套完整的祭天流程。

当然,无论再怎么斟酌损益、协调一致,这种由胡人临时整出来的仪式总是半土不土、古里古怪,洋溢着一股半吊子的草台班子的味道。所以霍侍中犹豫片刻,还是低声提醒:

“离匈奴的单于庭也就只有三五日的行程了。”

事实上,在数日前穆祺莫名其妙搞出要到狼居胥山祭天的提案时,霍侍中就曾委婉提醒过一次。在他看来,就算在敌寇的腹心搞祭祀确实很有压胜咒诅的神秘效力,那真正合适的仪式地点也应该是匈奴的核心地带单于庭——好吧,狼居胥山据说也是匈奴人祭天的场所,硬要算也有一些神秘学效力,但这又怎么比得上单于庭呢?

实际上,历史上霍去病“封狼居胥”,很可能也是退而求其次,因为实在不好攻破防守严密、工事齐备的单于庭,所以在狼居胥山上搞一搞也很不错。不过很微妙的是,在他封狼居胥之后,这个“退而求其次”反而成了历史的情意结,其意义已经完全不是区区单于庭可以媲美的了——没错,在单于庭搞仪式可以让匈奴人特别受刺激,特别破防,但那又与穆祺有什么关系?他只是纯粹为了自己爽,又何必考虑匈奴人的态度?

眼见穆祺微笑不语,俨然绝不让步。霍去病只好闭口不谈,回马让人预备仪式。既然是行军途中,那这个祭天仪式也不能搞得太大,按照流程也就是烧两把柴火告祭上天,烤两只现打的野狼和现杀的牛羊祭祀高皇帝高皇后,顺便让胡人的巫师在火堆边扭动屁股唱歌跳舞,取悦祖先在天之灵——考虑到高皇帝的品味,他们还特意让胡人巫师学了楚地的舞蹈,尽力回现汉初楚歌楚舞的风味。当然,这个回现肯定是不正宗的、古怪的、一团浆糊的,但没有关系,想来高皇帝也不会介意这一点小小细节的。

相对于这样乱糟糟草台班子一样的安排,穆祺更重视的反而是仪式之后必然要朗读的祭文。没有办法,《史记》可能不会操心祭天的具体流程,但一定会愿意把祭文给全文收录,以资借鉴。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穆祺不得不费尽心机,卖力拼凑。他原本是用ai凑了一篇,但交给刘先生审核后却被直接打了回来,顺带着的是不屑一句的评语:

“俗套!无趣!典故还错得一塌糊涂!这样的文章拿出手,将来留名万世,遗羞千古,你也不怕丢脸!”

权威在前,穆祺不能不咬牙认了这个评价,收回了文章。但文章收回后他也实在是憋不出一个大字了,于是左看右望,只能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富有文学素养的高人——写过秋风辞、鉴赏过上林赋的刘先生。

面对他殷切的目光,高人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意思不言而喻:

“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好吧,这个时候就该拿出甜头来了。穆祺道:

“好教陛下知道,可能再过一两日,我们就能动身前往‘门’那一边的西蜀了。”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刘先生果然立刻转过了头来:

“这么快?”

虽然口口声声,立刻就要出发与诸葛丞相见面。但刘彻自己心里清楚,晓得他们几个在“门”对面的洛阳人生地不熟,是摸门不着的外来人,还不知要在当地碰多少钉子,才能找到往西蜀的通路;而今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当然是惊讶之至。

“主要是运气不错。”穆祺微笑:“也是最近的消息,说魏帝要在宫中开大朝会,召集京畿的重臣商议诸葛北伐的大事,各处的州郡长吏,都要向洛阳派出使臣。”

刘彻不解:“那又如何?”

“这样的大朝会,可以算是曹魏上层难得的社交机会。”穆祺曼声道:“既然是难得的社交机会,那当然要穿几件好衣服。”

要穿好衣服,就得有好布料。而此时世上最好最易得的布料,自然就是产自西川的……蜀锦。

顶尖的蜀锦是不耐储存的,洛阳城中的贵族也绝不屑于穿过时的花样;所以一旦有了内外勋贵聚会的良机,有门路的豪商就会闻风而动,从西川进口来最好最时新的布料,供贵人们从容挑选。而这私下往来的商路,无疑就是他们与西蜀暗通款曲的绝佳机会。

皇帝大致理解了这个思路,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可自抑的震惊:“魏国的高官居然全都穿西川的锦缎?这不是公然资敌么?”

穆祺耸一耸肩:“或许吧,但陛下何必追究得这么细呢?”

——当然啦,事实上在蜀锦一开始流通时,还是有人追究得很细的。比如魏文帝曹丕一眼就看出,蜀锦绝对是诸葛亮用以弥补财政开支的重要外销货物,西蜀关键的财力支撑之一;于是曾屡次下诏,要封锁贸易制裁西蜀,make 大魏 great again。但很可惜,市场无形的大手总是那么无孔不入,而做人也很难摆脱对鲜衣美食的需求。贸易制裁实施不过几年,大臣们很快发现魏帝口嫌体正直,一边批判诸葛亮一边在私下里穿诸葛氏精选同款蜀锦,于是禁令立刻松弛,迅速流于形式;等到后来魏明帝即位,曹睿本身也是个喜爱奢华衣服每日一换犹嫌不足的主,什么支持魏货抗拒西蜀糖衣炮弹,自然也是镜花水月,从此不必再提了。

所以,现在的魏国大朝会已经成了豪商们竞相追逐的梦想市场,油水充足的应许之地。每一次洛阳开会讨论诸葛北伐,应对策略还没有拟定出来,反倒先要让诸葛亮狠赚一笔军费。长此以往,两国之间的商路已经锻炼出了很熟练的模式,穆祺按图索骥,并不难找到端倪。

“我找到了洛阳的豪商,送了他一百两黄金,托言说自己是外出闯荡的行商,想请他带一批货运到西蜀。看在金子的份上,这位豪商已经慷慨应允了。”穆祺晃了晃手上的贴纸:“我会把另一张贴纸藏在货物中,随同抵达西蜀。到时候在两边同时张开‘门’,就可以自由出入。”

这计划听着倒比较靠谱,但刘先生依然将信将疑:“托运货物而已,费用能到得了一百两黄金?”

“我还让他带了一封信去。”穆祺道:“托他转呈诸葛丞相的胞弟诸葛均,说是聊一聊南阳的事情。这位豪商也慷慨答应了。”

能往返两地常年做蜀锦买卖的暴利生意,那肯定与两国的高层都有关系,寄一封信绝对不是什么难题。刘先生挑了挑眉:

“你在信上写了什么?”

能长袖善舞主持买卖的豪商又不是傻的,踩红线的事情百分之百不会干。在承诺投递书信之前,绝对会将信件拆开仔细检查,每一个字都要来回揣摩,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会出手。进过这样严密的筛查之后,就算穆祺真能把信送到诸葛均手中,又能有个什么作用?

“我能写什么呢?既然是普通的行商托人寄的信件,那自然也只是普通的寒暄攀附,希望诸葛先生能稍微照拂照拂而已。经商在外都要拉拉关系,大家也都能理解。”穆祺笑道:“再说了,我是当着那位豪商的面亲自写下的书信,内容上是一点毛病都不敢有的。”

实际上,即使看在一百两黄金面下,那豪商口口声声说对穆先生“完全信任”、“绝无疑猜”,但拿到信之后立刻展开,从头到尾看了足足两刻钟,又把信封从里到外翻检过三遍,是真的一寸一寸确认无误之后,才亲自把信纸装进了信封,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然,在检查过程中,穆祺那一手狗爬字在客观上给检查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但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亲自过目、亲自监督,避免了一切在文字上动手脚的可能。

——所以,就算真有什么手脚,那也不能蠢到在文字上动,对吧?

刘先生瞥了穆祺一眼,禁不住露出了一点冷笑。

文字中是不可能有手脚的,信纸被再三检查,也很难有什么诡秘的猫腻。不过,这所有的缜密检查,都只会是在事前,而绝不会在事后;一旦信件被密封铃印,那它就是专属于汉长水校尉诸葛均的文件;消息渠道等同于权力的渠道,就算再给豪商一百个胆子,也决计不敢在中途拆开高官的密封文件,显现出干预顶层政治的野心,所以,真正要动手脚,也应该在信件运输的过程中动手脚。

实际上,这个机关也并不猜测。穆祺事先在信纸上涂了一层易与氧化与挥发的白色涂料,只等着运输时间一长,涂料自行脱落,原有的字迹消失无踪,真正的、关键的内容就会从涂层下浮现,切切实实地为阅读者带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于是,面对着刘先生的冷笑,穆祺同样也露出了微笑。

需求决定供应,在被无形的大手调节了几十年之后,中原到西蜀的商路已经非常成熟了。从各个渠道确认了魏国朝廷即将召集重臣议事以后,各位商家急客户之所急,想客户之所想,已经提前向西川派出了商队,沿某些崎岖的小道急速行进,十五日内就能抵达成都,亲自拣选今年时兴的布料。

当然,看在一百两黄金的份上,某位穆姓行商的信也被第一时间送到了豪商们在西蜀结交的贵人手中,并第一时间转交到了长水校尉诸葛均的府邸。

当然,就算看在往日的交情上递送了这份书信,代为转交的贵人心中却非常清楚,知道这种攀附交情的信件一点用处也没有。外来的商人不明白西川的情形,总以为诸葛校尉贵为丞相的胞弟,一定能在贸易上有什么取足轻重的话语权,但真正熟悉内情的人都明白,成都的锦缎能够通行天下,靠的绝不是什么关说和贿赂;而诸葛丞相风裁峻肃,亦断不容至亲在这牵涉对外贸易的大事上横插一脚。这种千辛万苦递来的信件,以及信件之后必然不菲的开销,纯粹都是白费而已。

自然啦,就算信件纯粹无用,成都朝廷也绝不会表现出什么生冷的态度。为了最大限度扩大蜀锦贸易充实国库,朝廷一向对商人颇为宽厚,不知者绝不为罪。所以长水校尉一定会亲手打开书信,亲自阅读信件,再亲笔写一封温柔体贴、从容平和的回信,邀请这位攀附关系的行商亲自到西川走一走看一看,寻觅他渴盼的商机,并允诺大汉朝廷会公平行事,绝没有什么歧视对待。

——当然,也绝没有什么优待。

不过,一般商人往来买卖,也就只能图个公平公正而已。什么破格优待,什么特许经营,什么垄断地位,这样独属于资本主义的玄妙玩法,现在会的还实在不多。所以行商能拿到这个结果,心中应当还是满意的。

考虑到这样的惯例,帮忙送信的贵人把东西送到后,还特意在校尉的府邸停了一停,准备将诸葛先生的回信一并带走,顺便转交给在自家等候的豪商。

一百两黄金的分量还是非常重的,该办的事情都要办得妥当才好。

然后,等候未久的贵人看到长水校尉诸葛均夺门而出,到院中翻身上马,反手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一溜烟扬长而去;全程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居然根本没有向坐在门边的贵人看上一眼。

贵人:?!

长水校尉快马疾驰百里,在成都城外下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手丢给城门小吏,随后沿着小道一路疾行,满头大汗的停在了西北角丞相府外。奔走疾驰,神色皆变,喘气几如牛马,就连看门的侍卫都吓了一跳。但诸葛校尉却一句不肯多说,只从怀中摸出一封被汗水沾湿的信件,双手呈递了过去。

这封信迅速被递入府内。半刻钟后,长水校尉被单独召入相府的书房。虽然一路疾行,抵达时也将近傍晚,书房四面灯火通明,还有手捧水盆和食盒的小吏来回进出——显然,丞相今天的晚饭又是在案牍文书中偷空用的;而且由于这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恐怕相府的晚饭时间又要大大压缩了。

长水校尉踏入书房,跪坐在竹简帛书与笔墨之中的大汉丞相终于抬起头来——清癯、消瘦,但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静室生电,略无倦怠之色。

他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