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拘留室的过道又小又窄, 四面都是耸立的高墙;皇帝的咆哮四面反射,来回震荡,回声嗡嗡不绝, 震得挤在中间的穆祺脑子发晕。他揉了揉鼻梁和太阳穴,然后往头顶看了一看——那里还明晃晃挂着一个摄像头呢。

不过还好, 大概是自己知道身份识别技术的锅甩不掉, 系统承诺了会提供必要的帮助, 所以应该可以在中途截取掉摄像头的信号;当然, 要是这嚎叫声再这么持续下去, 那恐怕就……

他叹了口气:“陛下还是要冷静。”

皇帝双目圆睁,青筋暴起,显然不是想要冷静的样子;眼见他开口欲骂, 穆祺不得不再次紧急打断:

“陛下要想清楚,如果在这里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留守人员, 就很容易被判定为是精神高度不稳定的危险分子;为了维护秩序, 他们可能会动用一些非常手段——”

“你要恐吓朕?”

“——非常手段,比如说电棍。”穆祺毫不动摇:“陛下不知道什么是电棍吗?就是比先前击晕陛下的□□还要厉害得多的东西, 可以长久的制造麻痹、剧痛, 和眩晕。持续几个时辰不等——”

皇帝忽然闭上了嘴。

闭嘴片刻之后, 他再次冷声开口,不过音调却低了很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恰恰是我要询问陛下的。”穆祺道:“第一, 陛下实在是不该无视我临行前的嘱托;第二, 就算陛下是一不小心穿越了‘门’, 又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房间里大动干戈,搞那些破坏呢?”

考虑到自己管理不慎, 也有那么点责任,穆祺倒也不想追究皇帝随便闯空门的过失(再说了, 就算真要追究,估计也没有任何意义);但在他心里,皇帝穿越后吃点拿点,甚至出于好奇搞点破坏,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可诸如撬瓷砖砸玻璃下灯泡之类的举止,还是实在太抽象了,抽象得他都无法理解。

皇帝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人在屋檐,不得不不怂,还是咬咬牙齿,交代了心路历程:

“朕是不小心走近的那扇‘门’,进门后四面忽然到处闪光,根本看都看不清楚……”

“喔。”穆祺道:“声控灯系统,可能亮度调太高了吧,或者明暗交替,刺激太强——然后呢?”

“然后侍卫就要掩护着朕后退,结果不知道一脚踩烂了个什么玩意儿,四面都开始乌拉哇啦到处大叫,又响亮又刺耳,真是不可容忍——”

“防盗系统。”穆祺抬头看着天花板:“一旦触发之后,只有输入密码才能停下来……难怪。”

为了防备有人潜入屋中,偷窥到什么危险的机密,穆祺在租住的房子里配备了相当复杂的防盗系统,一旦误触就会爆发尖啸和强光,也难怪皇帝一闯入后就被刺激得晕头转向,手足无措。

不过,“陛下总可以原路返回吧。”穆祺道:“只要返回大汉的长安城,那谁也拿陛下没有办法。”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折返”两字,皇帝脸色巨变,再次显露出了明白不过的愤恨。他咬牙切齿,恨声开口:

“折返!朕倒是想着折返!——但拎开门把手后往那个‘门’里一冲,里头居然是深山老林、丘陵沟壑,什么先前的长安,先前的市集,真是一点影子都看不见!你口口声声要折返,那朕倒问问你,这该怎么折返?!”

穆祺呆了一呆,有点反应不能:“门对面是深山老林?哪里的深山老林?”

“当然是北邙山!”皇帝没好气道:“朕叫一个侍卫爬上树梢看了一眼,远远的还能望到洛阳的城墙,不是北邙山还是哪里?你把朕从长安弄到洛阳北邙山,到底又是何居心?!”

说到此处,皇帝顿了一顿,没有把接下来的话透出去。实际上在发现“门”运转出错之后,他们是很想徒步到洛阳求援的;但很可惜,奉命眺望的侍卫还没有从高高的乔木上滑下,就低头瞥见了相当不妙的东西——一只正在迅速接近的吊睛白额大虫;于是皇帝和两个侍卫大惊失色,立刻逃到了屋中躲避猛虎,姿态相当之不体面;也正是因为这种大受刺激的恐惧心情,才使几人之后的情绪和心态愈发激烈,乃至完全不受控制。

穆祺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了某种古怪的神色——正常来说,“门”的运转应该是高度可控的,从来不会搞出突然之间跳跃穿越地点的恶性bug;除非,除非是皇帝陛下在仓皇之中又激发了附着在贴纸上的程序,将他们给送到了一个崭新的时空,而这个崭新的时空,恐怕就……

系统的动作这么快么?

他默然片刻,终于道:“……所以陛下就开始撬瓷砖、拧灯泡?”

“朕总得让那个鬼叫声停下来!”皇帝大怒:“被困在屋子里哪里都去不了,到处还都是那种呜哇呜哇鬼哭鬼叫的声音,越叫还越响,越叫还越难听——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穆祺安装在屋中的警报系统是高价买来的,虽然因为法律限制并不能使用什么杀伤性的武器,但卖家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说这玩意儿原来是山区用来驱逐野猪野狗的设置,警报声经过特殊调制后对神经刺激极大,绝不是正常生物可以忍耐。而现在看来,商家的说辞还真不是百分百的虚构,至少响声叫了一刻钟之后皇帝和两个侍卫是真顶不住了。恶心欲呕头晕眼花,所以不得不在精神近乎崩溃的情况下,试图强行关掉这个倒霉的系统——什么翘瓷砖拧灯泡、爬上围墙砸玻璃,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保之举。如此乍一看来,似乎还挺……

到了现在,再追究责任也没有意义了。皇帝生了一会闷气,只能悻悻道:

“好容易声音停了,朕派人到外面去看看情况。结果一出门就窜出来十几个奇装异服的人,对着我们就是哇哇大叫,比手画脚。当时朕脑子都是蒙的,哪里还能反应什么?结果他们哇哇又叫了两声,忽然一个抬手,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也就实在不必说了。

穆祺呆立原地,默默出了一回神。说实话,在抵达拘留室之前,他是琢磨着要阴阳怪气,狠狠给皇帝来一个教训;但现在看看皇帝的形象——披头散发、蓬头垢面、额头还有大团青紫(被电击枪放倒后一脑门磕在了瓷砖上);以及那身皱巴巴、脏兮兮,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似乎也很难立刻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说白了,皇帝陛下跨过“门”之后的操作并没有什么过于逆天的地方;他之所以沦落到现在这个下场,纯粹是机缘凑巧,外加运气实在不妙,才会有此虎落平阳的偶然……再说,从这一身的行头看,皇帝往返一趟,恐怕吃的苦头也是够多了。

毕竟,电击枪可实在不是好受的呀。

一念及此,即使阴阳怪气如穆祺,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点怜悯。他思索片刻,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现在总得把陛下救下来。”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大概是“那当然!”。不过,穆祺又道:

“……可是,这个目标是很困难的。毕竟陛下到底是带了刀剑来。”

无论如何狡辩解释,持械就是持械,更不用说还是开锋之后长达三尺的汉剑!如果是赤手空拳并无器械,可能报一个酒后闹事也就过去了;一旦涉及到刀剑兵器,那处理的规格肯定是大不相同,绝不是一丁点小话术可以掩盖的——你跑到居民区舞刀弄枪,你想做什么?

但很显然,皇帝还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朕就是带了一把佩剑过来,又能如何?”

穆祺也懒得解释什么“寻衅滋事”,只道:“按所里的记录,陛下冲出房间之后,是在拔剑到处劈砍——”

“那是在挡什么‘玻璃’的碎片!”

“——仅以形迹而论,这应该算是当众比武斗狠,是《汉律》中再三禁止,不折不扣的恶少年举止。”穆祺道:“我记得,大汉长安城在处理恶少年的手段上,似乎……”

皇帝立刻闭上了嘴。

“当然,现在的律法还是比汉律要宽松不少的。”穆祺道:“如果陛下能够诚心悔过,表现出良好的态度,我们再劝附近的居民出一个谅解书,那应该可以争取到宽大的处理,很快就能释放。”

皇帝的脸皱了起来:“悔过?”

“是的。”穆祺平静道:“否则事情会很麻烦……破坏公物、扰乱秩序、手持器械恐吓村民,样样都是加重情节,弄不好还得拘留个十天半个月。”

皇帝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显然,他绝不愿意低头“悔过”;但如果咬牙硬挺,那就还要在这件狭窄憋闷的囚室里呆上十天半个月,那个滋味,恐怕……

他低头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也许是先前奔跑尖叫时汗流浃背,浸透衣衫;也许是跌倒时混进去了太多泥土尘沙;虽然这身衣服是前日新制的丝绸,但他仍然觉得衣领和袖口刺痒发疼,乃至于有隐约发酵后的臭气——这实在是非常,非常罕见的体验,而起……

“怎么悔过?”

“并不麻烦。”穆祺立刻道:“反正陛下也听不懂他们的话,那只要拿一个态度出来就行了。等一会我们会把当值的工作人员叫进来,陛下当着他们大哭就行,哭得越惨越用心越好,他们多半会高抬贵手。”

不说还好,听完这句,皇帝的额头立刻蹦出了青筋:“你让朕去哭丧?”

“只是权宜之计,偶尔为之。”

“那也——”皇帝刚要怒斥,但低头一瞥衣袖,果然还是迅速开口:“那也实在哭不出来!”

拉扯至此,全程在后面板着脸当背景的老登终于忍耐不住了。在他看来,“自己”被人关进所里蹲局子,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奇耻大辱、难以忍耐的可怕历史,简直应该迅速翻篇,果断抹消才是;而今这蠢货居然不忙着筹划出狱,反而要挑三拣刺、拖拖拉拉,简直是将他的面子踩了又踩,耻辱无可言说;毫无疑问,要是再让他拖拉下去,那自己的难堪只会无穷无尽,搞不好还会闹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向前了一步,语气冰冷:

“如果你哭不出来,我可以帮忙。”

说完这句,他用力捏了捏拳头,只听关节咯嘣作响,威胁不言而喻。

皇帝愣了一愣,正要勃然大怒,强力回击,但稍一移动,被电击后的肌肉又是麻痹酸痒,难以承当;于是果断转过头去,望向了——望向了躲在穆祺身后,正拼命压缩自己身形的冠军侯与长平侯。

卫霍:?

可惜,还未等皇帝出声,老登已经冷冷下了命令:

“你们两个,先在外面守着。”

卫霍:???

卫霍愣了一愣,终究还是默默服从了刘先生的命令,小步挪到外面望风;只是神情诡异奇特,依旧难于理喻;在经过皇帝之时,还小心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迅速溜走,逃离这可怕的场面。

最后的障碍也被移除;老登狞笑一声,又向前跨出一步。但还好,当他要越过警戒线时,穆祺平静开口了:

“系统只能屏蔽监控,如果暴力举止激发了报警器,仍然是会有响动的。”

老登哼了一声,悻悻后退。穆祺则转过去看皇帝

“我们是来处理问题的,不是激化问题的,所以最好不要用暴力……陛下当真哭不出来吗?”

即使输人也不能输阵,皇帝依然□□:“天子的眼泪,怎么可以随便抛洒!”

“那好吧。”穆祺点了点头:“我这里恰好有一份巫蛊之祸后陛下追思己过,修建思子宫的材料,详细论述了卫太子一生的凄惨遭遇;陛下仔细读一读,或许还能激发感情,挤出两滴天子的眼泪呢。”

皇帝:………………

那种凝固的、可怕的气氛持续了足足有一刻钟,皇帝瞠目直视穆祺,仿佛绝不敢相信这样的无耻和癫狂;但最终——最终,在穆祺若无其事的神色之下,他还是只有移开了目光。

穆祺微笑:“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闭上了眼睛,良久没有说话。但片刻之后,他终于睁眼,神色变得僵硬。不过,大大出乎穆祺预料,他并未直言呵斥这狂妄的冒犯,而只是冷冷开口:

“朕可以配合。”

“不过,你要老实解释。那扇‘门’对面的北邙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北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