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稚斜单于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在大汉已经挣上了一个归义王的铁帽子;实际上, 他现在正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境况中。靠着以快打快的强猛攻势,突如其来的泰山压顶,他突袭了七八个储蓄物资的后勤集散点, 从精锐骑兵惨败的恐怖损失中勉强恢复了一点元气(当然,也只是勉强恢复而已;精锐骑兵的崩溃, 绝不是任何外力可以挽回);但时间一长, 这样激进的动作终究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自他逃遁的半个月之后, 大后方的匈奴主力似乎已经渐渐察觉出异样了。

总的来说, 因为相距甚远, 外加被人蓄意封锁,匈奴大后方得到的消息是相当混乱的。一开始伊稚斜单于率领精锐打算给汉军主力搞巫蛊诅咒的事情他们是知道的,但精锐主力出发后就是几十天了无音信, 派出的探子也没有一个能送回情报;毫无疑问,这是非常险恶的征兆, 险恶到匈奴主力心存惶恐, 再三扩大了搜查范围:他们心中也明白,部队外出后几十天没有回报, 多半已经是遭遇了惨败, 但无论如何, 总该搞清楚战局的情况,以及——以及想办法把伊稚斜大单于给弄回来。

不管怎么讲, 总不能仗还没打大单于自己就先寄了吧?

然后嘛, 然后他们就得到了两个消息;第一是汉军主力已经相当逼近, 估计只要两三天就能当面交锋,给缺乏防备的匈奴人来个迎头重击;第二嘛, 则是探子终于发现了大单于的踪迹,并未被杀, 也并未被俘,而是正沿着一条极其可怕的路线在疯狂行军,仅以方向判断,显然不是要返回军中主持大局,更像是一马当先,正在亡命逃窜。

……奶奶滴,这大单于还真不如自己寄了算了呢!

强敌就在眼前,己方老大又疑似gg,两重重压当头而来,自然在匈奴大军中制造了无穷的恐怖。一开始以左右贤王为首的上层还想封锁消息,尽力控制局势;但很可惜,以草原游牧部落的散装政治结构,一旦没有足够强力的首领以铁腕约束,那这些强行拼凑来部落就会迅速走向数百年来因循已久的惯例——吉列的豆蒸。

别忘了,在天降伟人冒顿单于以暴力横扫草原之前,匈奴各部乃至东胡月氏还是彼此血海深仇、将头盖骨撬下来做酒器的生死冤家;如今区区几十年过去,也不要指望着大家就能捐弃前嫌,携手向前。平日里有铁拳镇压还算好说,现在铁拳自己都疑似要被卫青镇压,那事情当然就会非常微妙。

总之,十一月中旬,卫青派遣前军进攻匈奴主力;这原本只是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但结果却是匈奴人一触即溃,汉军猪突猛进,一日千里,居然直接冲破了匈奴设置的三道防线,直接杀到了大后方的指挥部前;进展如此顺利,即使大将军亦意料不及,只能当机立断,将手中所有的机动兵力全部投入战场——于是,一场预期中小规模的遭遇战硬生生被搞成了大决战,狭小战场上淤积了十余万人相互冲锋,从清晨一直厮杀到黄昏,血流漂杵而尸横遍野,匈奴军队再也无法支撑,不得不引兵北逃,借助地利强行冲破包围,丢下了漫山遍野的辎重和俘虏,顺利转进而去。

仗打成这个样子,实在没有办法交代。匈奴上层刚刚逃出重围,先前被伊稚斜单于打压的反对派立刻团结起来,要给伊稚斜的残党们来个大清算,好好发泄被政变夺权以来的深仇大恨。

没错,他们眼看着是打不过汉军了,但就算打不赢汉军,那还能打不赢你吗?伊稚斜忝为单于,居然仅存一己之私念,而弃大军于不顾;贪婪无耻至此,凭什么不可以吃清算?

当然啦,先前与汉军前锋交战时,反对派为了保存实力,占据优势,也干了一点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把戏,所以匈奴主力才会一败涂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输得这么惨;但没有关系,这都是为了打败邪恶无耻之伊稚斜单于所做的一点必要牺牲,想来苍天在上,也不是不可以谅解的吧?

当然,仅仅在高层清洗逆贼伊稚斜的残党亲信还不够,这些大战优势反对派还在私下里派出人手四处传信,拉拢亲近自己的部落紧密配合,要他们组织兵力在半途劫杀逆贼伊稚斜,从此永绝后患——可以说,匈奴大败亏输、仓皇逃遁之后,上下已经是人心惶惶、畏惧难安;但纵然在此大难临头、阴森恐怖的气氛中,高层依旧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一路逃跑一路斗争,一路斗争一路逃跑;不仅转进如风,抑且内斗激烈,成果极其显著:汉军拼死拼活追了一路,也不过只抓了一个左大都尉、两个大当户、三五个裨小王而已;但反对派与单于派吉列豆蒸三天有余,就直接搞死了两个谷蠡王、七八个大将、十来个千骑长,可以说是竭尽全力,要将敌对势力一扫而空;乃至于区区三日之功,便是汉军数十年来都望尘莫及的伟大战绩。

反对派,赢!

不过,或许是出于某种残存的责任心,又或许是担忧汉军趁火打劫;无论一路上的斗争如何的残酷猛烈,双方都依旧保持了一点底线。反对派火力全开,高举屠刀,杀了高官杀大将,杀了大将杀基层,但终究没有动伊稚斜地位最高根基最深的亲信,也就是左右两部的贤王;而左贤王右贤王苟延残喘,靠着残余的威望苦苦周旋,总算还能够维持着军中的架子不倒。而这种脆弱、危险的制衡亦摇摇欲坠的支撑了下去,撑着匈奴军队一路北遁,向位于漠北的单于庭逃去——自漠南的龙城被卫青攻破之后,这里大概已经算是匈奴最后也是最大的屏障,经营多年后足以依仗来抵御汉军的坚固城池,是压箱底的老本。

以匈奴高层的设想,只有逃回漠北单于庭,咬着牙将汉军熬走,渡过这个生死存亡的难关,各部势力才能腾出手脚真正内斗,开启下一场环草原吃鸡大赛,决出最后的王者;但很可惜,事实的进展往往不以人类的意志而转移,北逃的路尚未走到一半,匈奴的军中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或许是因为被政敌打压,心情郁闷,年事已高的左贤王近日以来喝酒稍稍过量了一点,尤其喜欢喝从汉朝走私来的某些“香水”;于是在一场彻夜的宿醉之后,侍卫们走进营帐,发现左贤王口吐白沫,栽倒在地,尸体都被冻硬了。

理论上讲,左贤王已经高寿五十有余,这个年纪蹬腿也不算什么意外。但很很可惜,在长久的吉列豆蒸之后,匈奴高层的神经紧张得近乎断裂,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用常理来解释了。

——于是,真正最激烈的斗争,便要从此开始了。

远在匈奴上层的残酷争斗,当然不会直接对汉军生出影响,甚至内乱纷争的消息,一时都未必能传遍上下。但霍侍中等人在草原兜了半天圈子,渐渐也察觉到了不对——先前虽然有伊稚斜单于当头带路,但匈奴各处的据点尚且秩序井然、整整有条,即使被顶头上司当先出卖,往往也还能做出一点垂死的挣扎(当然,这种挣扎并没有什么用处),显示出最后的那点斗志。但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各处的据点就陷入了某种彻底的迷茫与慌乱之中,不但抵挡力度削弱至近乎无有,就连整个组织架构都坍塌涣散、一触即溃,以至于汉军一战而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他们一路逮捕的俘虏都不够高级,还无法探知这最高层的机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至少大家从各处的恐怖气氛中可以确认,这草原是当真要乱起来了。

这种“乱起来”的征兆非常微妙,但感知却极为清晰。一开始是沿途遭遇的匈奴小股部队增多,而且行军急速动作匆忙,显然是慌张中别有所图;而这些整装齐备的小股骑兵,见到汉军追踪部队后却没有一个试图上前阻止,反而是逃遁如风,迅速离开,避战之意极为明显;而后他们追随着伊稚斜单于的脚步踏过好几个草场,所过之处居然发现了不少被仓促丢弃的空城,俨然一副转进千里、贼寇追之不及的景象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谜底很快揭晓了。十一月下旬的某日,汉军抵达阴山山脚的一处聚落,照例在此稍作休整、补充给养;到了入夜时分,主持中军的霍侍中忽然将几位方士都叫到了主将的营帐中,告诉了他们一个无大不大的消息:

“伊稚斜单于派了使者来通信。”

穆祺微微有些愕然。说实话,在冒险展示无人机,显露了一点诚意之后,汉军与伊稚斜单于之间也达成了一点默契,不再搞那些你死我活的内卷;但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居然可以大方到这个地步,竟敢直接派人与明面上的“死敌”联络:

“派的是谁?”

“他的亲外甥。”

穆祺下意识看了一样站在身侧的王先生。而作为在场唯一拥有完整二周目经验的高端玩家,王先生则不动声色,只对穆某人稍稍点了点头。显然,在王某辛苦数十年沉淀下来的匈奴高层黑材料名单中,这个单于外甥还真是一个相对可靠的亲信,比较稳妥的谈判中间人;伊稚斜派此人出面,应该不是什么战略欺骗之类的诈唬。

小郑郎君道:“伊稚斜要谈些什么?”

“使者说,匈奴各部已经乱了,几大氏族都在争夺权位,无人在意与汉军的决战。这一次战争,汉军已经是赢定了。他向我们表示祝贺。”

转述完这一句近乎投降的发言,霍去病顿了一顿。说实话,他头一回横刀跃马,带兵出征,虽然不是没想过一战克敌,凯歌而还的宏大盛景;但估计穷极想象,都实在预测不到这样酣畅淋漓、横扫无余的恢弘胜利;以至于在敌人痛快认输之后,他都还有些恍兮惚兮,不明所以——如果细细追究起来,他们自出征到现在,统共也就只打了两三次硬仗而已;区区两三次硬仗,就能赢到这个地步吗?

当然,如果细细算来,这一场胜利之中,将士用心、上下同心,大概占了五成的因素;方士们稀奇古怪、神秘莫测的妙妙工具,大概占了两成的因素;剩下三成胜算,则都应该归功于王先生的远见卓识、神机妙算。多算胜,少算不胜,先贤论述,真是发人深省;这偌大军功章上,应当有王先生的一小半。

不过,也正因为这胜利太过辉煌,反而带来了一点意料不到的新问题。霍侍中说完了使者剩下那半句话:

“使者又说,草原将成鼎沸之势,大汉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代单于问我,如果真的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大事,汉人又该何以自处?”

显然,这是在公然询问汉人的站队倾向了。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匈奴内乱之后,草原上最大最强的力量,居然只有汉军这个外来户。无论哪个部落,只要能获取这支外力的强援,无疑就能一举定鼎,锁定胜局;而作为彼此间早有默契的“合作伙伴”,伊稚斜单于派人来质询态度,本来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个情理之中的疑问,却无疑给尚且年轻的霍侍中带来了超出意料之外的巨大心理负担——天可怜见,人家十七岁就挂帅出征,出发前做的心理准备无非也就是斩将夺旗、克敌制胜,在生死关头决计定疑而已;而现在,现在,你突然将涉及匈奴最高权力变更、草原整体势力角逐,乃至汉匈间力量平衡的宏大命题甩到一个绝无经验的新人面前,要让十七岁的年轻人来决定上百年数千万人的命运——这不是刺激得有点太过头了吗?

说实话,这种决定起码也得是大将军才有资格斟酌,最好还得回报给坐镇长安的天子,召集三公九卿商量这事关国家前途的重大决策。但很可惜,受限于落后生产力的压制,现在尚且还没有那个远程微操的技术。而时机一到,绝不等人,以匈奴诸部落火并的狂热程度,显然又绝没有给霍侍中从容回报,听候处置的功夫;而草原一片茫茫,树木不生,似乎也不会从哪里平白跳出一只善解人意的野鹿,替他分担这要命之至的重荷,于是想来想去,只有将自己的方士师傅们延请到帐中,期盼他们能帮自己出一出主意。

显而易见,方士们非常清楚伊稚斜单于这一试探之后的惊人信号,脸上都有了颇为凝重的神色。不过思索片刻之后,几人目光移转,却都望向了老神在在的……王某?

霍侍中:??

营帐中沉默了片刻,王某顶着众人的目光,施施然掸了掸衣袖。他好像完全没有面对重大抉择的焦虑与紧张,反而神色自若,泰然镇定,甚至回望了穆祺一眼。

他含笑道:

“这样的事情,实在不能一人独断;还是要谦虚自守,听听旁人的意见——穆先生以为,我们该怎么做?”

穆祺:…………

穆祺的脸木了片刻,淡然道:

“我不好回答,王先生也知道,我一向是不会干涉其他势力的内政的。”

王先生:???

他的笑容僵住了,连语气都有些不可思议:

“你在和我说笑吗?”

“是王先生先和我说笑的。”穆祺面无表情:“王先生觉得好笑吗?”

眼见王先生的脸色实在不大美妙,两位郑姓郎君赶紧起身,一左一右把人隔开。等到片刻之后,谦虚谨慎的王先生稍稍冷静,才终于撇开从不干涉内政的穆先生,冷冷开口:

“其实这选择也并不难做,一般来说,还是要支持合作愉快的部落。”

全程茫然吃瓜的霍侍中终于反应了过来:

“先生是说,我们可以支持伊稚斜单于?”

“差不多是这样。”王某道:“但需要做一些调整。我们现在还不能直接下场支持他。”

“为何?”

“因为伊稚斜是一等一的阴损货色,贪得无厌、下作无耻、没有任何底线和障碍的狠人。”王某平静道:“当然,正因为他是这样一等一的阴损货色,我们才有合作的空间,只不过一边合作,也要一边提防着这种人的反咬——他抛弃匈奴时毫无负担,抛弃大汉时更会行云流水,必须要先下一重禁制。”

“伊稚斜派来的使者说,如果双方都有此意,他可以留下来做人质。”

“对于伊稚斜这种人,一个人质能有什么约束?”

霍去病有些沉默了。显然,这也是他反复思索,极为顾虑的要点:汉军往日与伊稚斜的“默契”,都是建立在伊稚斜势单力薄、无力反抗的前提下;可一旦此人在外力支持下逆风翻盘,重新掌握了匈奴的王权——哪怕只是大败亏输、残缺不全的王权——那一朝王八翻身,态度可未必就这么友好了。

辛辛苦苦合作一把,最后扶了一个随时背刺的白眼狼,这个落差肯定是谁都没法接受的。霍侍中踌躇良久,就是不知道这个决策该怎么下。

但还好,王先生并无意为难小孩,所以停了一停,直接解释:

“跟这类人谈,什么人质抵押都没有意义,该撕的合同他想撕就撕,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要想约束他,必须要他做一件不能后悔的大事,比如说立下一件什么‘投名状’。”

他转过头来,看向穆祺:

“关于这一点,穆先生想必是很清楚的。”

“我怎么就很清楚了——”

穆祺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很清楚”的——数千年历史之中,不也曾经有过这容不得后悔的“投名状”么?

譬如说,譬如说,“必杀飞,始可和”?

这世界上真正的界限其实不多,很多时候犯了错都可以用“本意是好的”来辩护,只要最后结果如愿,这个辩护往往也会被历史接纳——历史是严苛的,同样也是宽容的,在光辉璀璨的前景降临之时,它往往不会在乎什么细节上的龌龊。

可是,无论再怎么宽容大度,有的界限终究是完全不可逾越的,一旦践踏过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在风波亭之前,完颜构一切的举措都可以强行解释为战略欺骗,解释为暂且隐忍,解释为必要的代价;在风波亭之后,他就不能不与秦桧狼狈为奸,共同走那条遗臭万年的路——不能回头,不许后悔,不可还转,只能老老实实当金人最忠诚的狗,吞下一切的屈辱和恐怖。

某种意义上,这实在是比所有的利益捆绑和道德限制都要更有效的狗链,一条名为恶堕的狗链。

如果排除一切道德因素,那这种恶心的投名状的确还是一种相当好用的训狗手段,足可借鉴的训狗手段,所以……

“如果想要合作,伊稚斜应该表现出诚意。”王某漫不经心,说出了极为阴冷的决定:“既然双方要更张旧制,彼此同心,那有的事情,恐怕就该改一改了吧?”

什么事情该改一改?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显然就不好由王先生亲自开口,一一细解。而穆氏——穆氏沉默少许,忽然也出声了:

“……如果我们与伊稚斜单于合作,那想必匈奴其他的反对派就再也不是对手了。”

王某抬了抬眉毛,看了他一眼:

“所以呢?”

“所以我想,伊稚斜单于掌权之后,一定会大力清洗他的政敌。”穆祺道:“但上天——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如果真有走投无路的反对派,就请伊稚斜单于放一条生路,让他们到大汉来避难好了。这也是陛下仁德所化……”

“仁德所化”?

两位郑姓郎君的脸色变得相当诡异了。而颇有仁德的王某稍一沉吟,则露出了颇为灿烂的微笑:

“——你也很聪明嘛!”

“不敢。”穆祺道:“实际上,这只是出于人道主义——人道主义你们知道吧?绝没有其他意思的,更不是干涉内政。”

王某微微点头,极为欣然:“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