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过, 仅仅只推高品牌价值、榨取高额溢价,还不足以支撑对巨大利润的要求;穆祺捞钱的手段也远不止这么一点。在简单介绍了过往的营销思路之后,他又特别强调, 皇帝派来的小霍侍中(年轻版)勤学苦练,已经掌握了造纸术中基本的化学原理, 目前生产出的许多纸浆, 就是由小霍侍中亲手制备出来的。

“那又如何?”

“我想, 虽然现在看不出来, 但这些纸浆将来肯定会有大用。”穆祺从容不迫:“以历史进程估计, 几年之后,霍侍中就将出征匈奴,声震天下了吧?等到他受封冠军侯, 我就可以推出冠军侯手制白纸(收藏限量版),一定能够大卖特卖, 卖出高价——如果再有亲笔签名, 那当然就更好了。”

一语既毕,宫殿内立刻陷入了沉默。被召集来议事的诸位同盟——两个皇帝, 一个长平侯, 以及某个倒霉之至、莫名被cue的冠军侯(地府版), 都以一种极为古怪,甚至可以称得上扭曲的表情看向了穆祺, 神色难以言喻。

“怎么了?”穆祺有些不满:“我可以告诉各位, 我说的话句句可靠, 都是经过实践证明的营销方略。实际上,也不只霍侍中一个人可以派上用场, 如果陛下可以把卫将军借给我,我还能再——”

“好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 果断岔开话题:“你说的这些手段,到底又能赚多少?”

经过穆祺反复核算,如果采用恰当的高低端搭配的营销策略,考虑到大汉朝迅速增长的识字人口,及对外的出口供应,在推广五六年之后,每年赚七八千万,问题不大。事实上,穆祺还强烈建议皇帝养成一些读青词品青词的爱好,那么他将来可以特别推出“青词专用纸”,哪怕一张收五百钱,满朝公卿都只能咬着牙认了。

“这也是有成功案例的。”他向皇帝保证:“还非常成功。”

有了这样的成功案例在前,皇帝陛下终于无可辩驳,不能不咬牙允诺,同意于两年内撤销算舟车的恶政——他自己也知道,算舟车的损耗太大、压迫太重,对官吏的腐蚀也太过厉害,比起市场这张无形的大手,效率肯定是远远不如的。

不过,看到几人得偿所愿,欣然自得(尤其是穆祺以及“自己”),皇帝心中仍然颇为不快。他稍一思索,终于略有所得,决定要给这些货色上上强度:

“朕可以特别下旨,让太史令将以往的记录都誊写在纸上。”

太史令负责撰写国史,兼掌天文历法、祭祀典籍;这样的机构全面转向纸张,必将给造纸业腾出巨大的市场。穆祺大为喜悦,正欲道谢,却见皇帝停了一停,平静出声:

“当然,为了让史官亲眼看到纸张的好处,朕会把你们写的青词发到太史寮,命太史们仔细揣摩。”

穆祺:…………啊?!

虽然有此种种不可告人的波折,虽然彼此间的龌龊仍然极深,但在第一批纸张稳定出产之后,三方力量(皇帝、死鬼皇帝、以及脑子不怎么正常的穆某人)依旧迅速找到了利益的共同点——纸张的利润是巨大的,巨大到足以让他们放下芥蒂,联合推广纸张的运用。

在接见完方士团队的三日以后,皇帝将穆祺进献的纸张分赐给内朝重臣,以皇权的信誉为新发明背书,并以快马送至牧师苑长平侯卫将军处——自数月前侦查到匈奴窥边的踪迹之后,卫青亲自动身到陇西边境视察畜养的苑马,至今尚未返朝;陇西关中相隔千里,恐怕大将军忙于整顿边务,做梦都还想不到朝中已经有了天大的变故;所以赏赐的纸张中顺便还夹带了一封圣上亲笔的书信,遮遮掩掩、挑三拣四的解释了这几日的某些细节。

既然已经给卫大将军透了某些底,那就不能不给另一位未来的重臣透一透底。三十日傍晚,圣上屏退了闲杂人等,在清凉台的偏殿里秘密召见了小霍侍中,询问他在方士手下学习的经历。

小霍侍中现在也就十五六岁,城府经验只能说是如有,被老油条套了两句什么都往外吐。他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这几十天里从方士手上学到了很多;比如他已经差不多搞懂了燃烧剂的配比流程,并且在实践中熟悉了化学的基本常识——氧化、还原、酸性、碱性、常见有毒物质等等。当然,这些知识还非常粗糙、非常浅薄、丝毫不涉及真正的化学原理,但无论如何,能在几十日内快速掌握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满足与喜悦了。

不过,相对于年轻单纯只知探索的小霍侍中,成年人的心就要肮脏得多了。皇帝打断了他:

“你是实地学习的什么‘酸’、‘碱’,还有什么‘中和反应’?”

“陛下说得正是。”小霍侍中老实回答,语气中微有自豪:“穆先生很器重我,说我进步极快,还让我负责检察纸浆配比,亲自体会酸碱度的检测。穆先生还说,只要把基础打好,以后学燃烧剂、学冶炼,都会很快。”

皇帝:……“器重”?他怎么听着这么像是在拉苦力呢?

说实话,那个姓穆的确实很像是会哄骗无知孩子给自己干苦力的货色,但皇帝不同,无论如何,皇帝还是不忍心在自己一手培养出的好学生面前揭露如此难看的事实。所以他沉默片刻,只道:

“你感觉如何?”

“确实是不一般的辛苦,但也很长见识。”霍侍中实话实说:“穆先生教我举一反三,那些制备强酸强碱、利用反应清除杂物的办法,同样可以用在行军列阵之中……”

虽然被皇帝硬塞进了造纸项目组充当制衡的抓手,但霍侍中心心念念、永不能忘怀的,还是对匈奴的战事。夯吃夯吃搅打纸浆他未必感兴趣(当然依旧会老老实实地做苦力),但谈到烧石头制石灰用石灰水杀菌消毒防止人畜疫病,那正在辛苦演练骑兵战术的霍侍中就非常之感兴趣了——天地君亲师,哪怕为了穆先生这一点传道授业的恩情,他也愿意为先生任劳任怨地捣一百年纸浆呀!

皇帝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默了片刻,决定换一个话题:

“你觉得那些方士为人如何?照实说来,不必忌讳。”

天子在私下里和亲信心腹蛐蛐另一个大臣,放在其他人眼里,那简直是政治浪潮的号角、官场巨变的先声,好赖也得绞尽脑汁揣度圣意,设法洗清自己跳船上岸,最好再顺手给政敌扣一口黑锅。但小霍侍中还是很忠厚的,所以老实回话:

“几位先生对我都很不错,从来不吝于指点。”

当然啦,那位大郑郎君和他的外甥小郑郎君似乎为人比较腼腆,看到自己后每每会露出某种古怪离奇的表情。但人的秉性总是各有差异的,霍侍从也绝不把这放在心上。

皇帝默了一默,忽然问道:

“几位都对你很不错……那么,那个姓刘——姓王的商人呢?”

霍侍中愣了一愣,搞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要提那位王姓商人(方士团队之中,最显眼最闪耀的,不是那稀奇古怪的穆某人么?),更不明白圣上语气为何突然变化,瞬息之间急转直下,居然变得这么奇特……乃至冷漠。

这样的态度给霍去病造成了极大的误解,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要为方士们辩护一二:

“以臣的见解,虽然王先生及其余几位方士的脾气都有些——古怪,但行事却向来光明正大、从无藏私,绝不是什么阴险诡诈的小人。外面的风言风语,真是一句也信不得的。”

没错,虽然霍侍中向来是在上林苑中起居,但外界的风言风语、小道消息,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一片皇家的领地;或者说,某些人居心叵测,还特意要将风往禁中的园林吹——自从穆祺的奏章明发之后,方士与儒生的战争算是正式开打;而学派论战,却又从来是你死我活,凌厉凶狠,容不得一丁点的侥幸妥协;区区往来辩经,当然不足以发泄儒生的怒气,于是随之而起的就是舆论攻势,就是小作文围剿,就是熟悉的帽子戏法——

佞幸!奸邪!小人!无论怎么挣扎,总有一顶帽子不大不小,刚好能扣到你的头上!

而且,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古怪的原因,明明上书攻讦儒家的是穆祺,但儒生们攻势凌厉,十招里却有九招是往某王姓商人的头上招呼;什么谄媚无骨,什么自甘堕落,什么卑鄙无耻,发出的小作文中最大的指责,居然是什么“自居下流、有辱斯文”!

——不是,这都是啥狗屁啊?!

说实话,你要指责王某人傲慢无礼、狂妄自大,那十成当中也酸有七八成的可信度;因为霍侍中亲眼看到这位王某人依仗着权势在上林苑横行霸道,趾高气扬,从不对上官行礼,也从不向下官回礼,傲慢得活像一只横着走的大王八;但你非要指责王某人“柔媚无骨”、“自甘堕落”——那就连霍侍中都忍不住了!

这不纯粹是胡说吗?儒生们还要不要脸了?

哪怕出于义愤,他也不能不为王某辩解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臣所说的句句都是亲眼所见的事情,伏祈陛下明鉴。”

陛下:“…………嗯。”

真是奇怪,面对儒生群起围攻幸臣的局面,皇帝居然并不诧异,亦不愤怒,态度相当之冷淡。他仰头望向殿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慢慢开口:

“既然知道人言不可尽信,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好好学本事要紧。”

“是。”

“还有,那几位方士各自都有自己的差事,你也不必时时刻刻都紧跟着他们。有的事情,不要操心太多——记住朕的这句话。”

“这些儒生疯了吧?!”

王某——刘某火冒三丈,将一大叠纸狠狠摔在了石桌上。

自从皇帝大手笔给重臣赏赐纸张后,朝堂上的市场一下子就全部打开了——皇帝的暗示如此明显,再顽固不化抱着竹简不放,那简直已经有对抗皇权的嫌疑;所以春风起而百草伏,淤塞的需求瞬间暴涨,各处衙门纷至沓来,将造纸作坊的产量瓜分一空,不得不紧急扩张生产规模;就连儒生——就连因为方士的缘故而对新发明大有芥蒂的儒生,居然也放下面子、转换态度,开始鼓吹纸张的好处了。

可惜,还没等方士矜矜自得于新技术之于保守派的伟大胜利,他们就从漫天飞舞的传单里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儒生们为什么会转变态度追捧纸张?因为用纸张喷奸佞更加方便啊!

竹简太过笨重,丝绸太过昂贵,还有什么能比纸质传单更适合扩散谣言、传播舆论?方士们可能很聪明,但能混到长安圈子里的儒生也绝对不傻。人家当年斗黄老、战申韩,什么样刻薄尖酸的手段没有用过?如今时殊世异,儒生们战意重燃,当然也能迅速发现白纸的巨大潜力,反应绝不稍弱于人。

作法自毙,搬石砸脚,谄媚无耻的奸佞,终究还是被正人君子们摆了一道。

当然,摆一道归摆一包,反正负责舆论战线的不是刘彻,本来也不必管这些口水往来的争端;但令他最奇怪、最匪夷所思的是——儒生们精心炮制的谣言,居然有七八成都是往自己头上招呼的!

不是,你们有病吧?!

写奏章喷董仲舒的是穆祺,写青词舔皇帝的也是穆祺,什么“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著名爆典,亦有穆祺一手提供;他本人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帮穆姓方士改了改文字誊抄奏章而已,为什么这样纯属无辜的胁从,却要被这群神经儒生强力集火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群废物该喷那姓穆的呀!

被造谣传谣已经足够不爽,这种明白无误的双标更让人破防。刘先生今天恰好有空回自家的商肆办事,结果却从边边角角找出了几十张被人特意塞来的传单,上面都是诽谤方士、诽谤方术、更加诽谤王某人的童谣,刘先生一一读罢,当然再也忍耐不住:

“反了!!”

他刷一声将纸张撕成两半,狂怒犹自难以消散。卫青霍去病跟着君主回商肆取化装用品,此时都是屏息凝神,绝不愿意触这个霉头。

可惜,君主却不愿意放过安静如鸡的他们。刘彻阴测测问道:

“传单都已经拍到脸上了,那姓穆的呢?他就没有一点反应?”

就算这波攻势有七成是落到他头上了(再说一遍,这些儒生是真有病!),不还有起码三成是落到穆祺头上吗?怎么,沙滩一趟三年半,今天浪打我翻身;乌龟当久了学会腚力了呗?

长平侯不能不回答了:“三日之前,臣随穆先生回商肆取印刷术的资料,同样也遇到了几个来塞传单的幼童。”

“他怎么料理的?”

“随行的车夫把人扣了下来,但这些孩子颠三倒四、含含糊糊,怎么也说不出幕后的指使。穆先生说,和这样的小孩子较劲也没什么意思,就把他们都——都放了。”

出于某种可以理解的善意,长平侯略略一顿,还是省略了某些小小的细节。比如说,在放人之后,穆祺曾经私下里对他解释,说这些孩子八成是收了别人的钱;但当年朝廷收“口钱”,不知道从长安的小儿身上刮过多少铜板;现在小孩子收了别人的钱骂一骂皇帝(死鬼版),又有什么了不起?一饮一啄,分毫不爽;反正无碍大局,老登还是要大度一点。

在没听到这话之前,皇帝本人是可以大度的;在听到这话之后,那恐怕谁也大度不起来了;卫青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直接回避了无关内容。

果然,刘先生哼了一声,并无过多纠结,他只道:

“姓穆的没有再说些什么?”

长平侯迟疑了片刻:“送这些孩子离开的时候,穆先生没收了他们的传单,说他们写得太粗太糙,倒把这样好的纸给糟蹋了,坏了造纸作坊的名声。”

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笔迹,这些传到有不少都是用左手写的,当然粗糙扭曲得很,但这和穆祺有什么关系?

长平侯道:“穆先生给了他们一块饴糖,让他们转告写传单的人,就说这样写东西实在是太麻烦太原始了,现在上林苑即将建立新的印刷工坊,他们可以把到工坊来印制传单,体验先进印刷术的效力……”

刘彻:?????!

“什么?!”

“穆先生说,他们可以把传单——”

“我知道他说了什么!”刘彻直接打断:“但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当刘彻发出“??”的时候,不是他自己有问题,而是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

——当然,他觉得那姓穆的脑子有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今天的事情仍然是骇人听闻,已经突破了一般有问题的范围,达到了非常有问题的领域——居然同意儒生印刷骂自己的传单,这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长平侯小声道:“臣也问过穆先生。穆先生说了,就算我们反对,这些儒生也不会停止。反正都是要被人喷,还不如收他们点钱。”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