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马驰入上林苑, 在寝殿面前下马,使者捧着那道至关紧要的奏章奔入殿中,只匆匆与守门的侍卫交代了两句, 就快步拾阶而上,在御榻前伏了上去, 双手犹自高举。
他喘气道:“大家!奏章来了!太中大夫穆氏的奏章来了!”
天子斜倚在御榻上, 细读一份边军防秋的竹筒;听到心腹喘息连连, 不由诧异一望:
“一份奏章而已, 你慌什么?”
被派去宣旨的侍中侍郎都是有真功夫的。在短短的一瞬息停顿里, 使者已经调整好了呼吸,再次匍匐了下去。面对皇帝的垂询,使者毫无迟疑, 将方士的话稍作归纳,简洁明了的总结出了重点:
“穆氏方士说, 此物得之天上, 不可沾染俗气;他还说,此物可以治疗‘某些病症’。”
“某些病症”上又被格外加了重音。但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因为拈着笔的大汉天子已经本能地抬起头来, 笔直望向了使者高高捧着的那一卷密封的绢帛;而侍奉在侧的中常侍亦迅速走近, 悄无声息取走绢帛,双手捧给坐直了的至尊——旁边的宦官还想递上金刀子, 但皇帝已经一把扯下了密封的竹签, 一目十行扫了过去。
仅仅看上一眼, 皇帝就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的心腹所转述的玄妙事迹绝非虚妄。因为绢帛上字迹自然的褪色痕迹是伪装不出来的, 更何况,就在他的亲眼目睹下, 绢帛上的几行小字也渐渐褪去了殷红的颜色,只不过速度要慢得多而已。
当然啦,对于任何一个粗通高中化学的正常人来说,这点小套路都是不足为奇的。所谓颜色变化的奇迹,左不过是往墨水中加入了活泼的催化剂,接触氧气之后迅速氧化掉了显色分子;而为了控制褪色的速度,这种催化剂多半又是易于挥发的——时间一长反应物挥发殆尽,褪色的速度当然也就慢了下来。
——这只是非常简单、非常无聊的延时反应而已;翻一翻教科书的课后补充题目就能完成。
不过,对于理科水平尚处于胎教肄业的当今天子来说,这一套小花招当然就非常神奇、非常玄妙、非常能打动心弦了。所以,他轻而易举的相信了使者转述的话,就像先前轻而易举的相信了李少君和诸位方士一样。
不仅如此,皇帝还自行脑补,自动为方士的理论完善了最后的细节——依照使者先前的叙述,绢帛上的字迹褪色是很迅速的;那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中,变色的速度就一下子慢了下来呢?所谓“不可沾染俗气”,使者宦官都是俗人,过手后难免会有凡尘的粗浊侵扰;但他这种真命所成、天数所钟、蒙获气运垂青的天子,当然就不在警告约束之内;属于尘世中唯一而特殊的例外。
——朕躬,有德啊!
天子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欣欣然自得了片刻;随后轻轻抬手一挥——既然这奇物只能容忍他这有德有运的真命天子展卷阅读,其余的俗物当然就不好干涉这至尊与天命独自往来的珍贵时刻了。使者与宦官早有准备,看到手势后立刻行礼后退,绝无迟疑;但皇帝思索片刻,很快再挥了挥手,于是把守在门外的侍从也退出了殿外,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密室。
闲人退散,天子迫不及待抖开了绢帛,扑面而来的却不并是熟悉的墨水气息,而是某种神秘而幽微的香味——有机化合物总是要涉及到醛和酮,稀释之后都是会有点气味的;不过,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味道却极大地勾起了至尊的兴趣,于是他愉快展卷,从头细读了下去。
一如先前的预料,这穆姓方士的文风和他本人一样的粗暴直接;这封奏章根本没有搞什么文绉绉的迂回,一上手就对董仲舒的意见放了大招,称对方搞的那一套天象论调简直是“悖谬狂乱”、“诽谤先圣”;先痛痛快快怒喷一场,再从头做文本分析——董博士是拿《春秋》搞的论证,而穆氏的奏表条分缕析,一一指出,董仲舒的所谓“论据”,不过是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甚至干脆就是编造的孔子语录。
说实话,对于现在的学术界来说,“裁剪史料”、“人为扭曲”、“编造语录”,大概是所有著书立说者都难以避免的过失,所谓时代局限的必然之恶——秦汉流传于市面的书籍实在是太少、太珍贵了,绝大多数儒生都没有那个条件博览群书、逐一比对;在引用经典时多半是纯靠记忆硬记硬背,有所失误在所难免。至于辩论辩急眼了干脆自己编一本经典出来——那其实也不是很罕见。
不过,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虽然高层学术圈懂的都懂,知道为了论点编造论据是业界常态。但这种秘密一旦被公然揭破,那肯定会激发出难以想象的风波——更不必说,这穆姓方士毫无忌讳,居然在文中直接点了各个大儒的名字,质疑他们编造论据扭曲事实这一套,卑劣可鄙,“迹近杂窃”!
——天爷呀,这不等于直接骂儒生都是文盲吗?
皇帝读到此处,都不由微微一愣,随后直起了后背——这动作纯粹是出于生理本能,是大汉皇帝陛下发自内心的敬意:大汉的儒生可不是后世唯唯诺诺的废物,被刺激狠了是真敢拔出剑来血溅五步;而对汉儒的种种刺激中,指着他们鼻子骂伪造骂剽窃骂扭曲事实,绝对是效力最强、威力最猛、后果也最难控制的那一种。
这人这么猛的吗?
说实话,这篇奏章实在是大大超出了至尊预期。在最初的谋算里,他还一直担心自己精心挑中的小小方士胆子太小见识太少,不敢明刀明枪和儒生正面对冲,搞不好会损伤制衡的效力;但现在看来,这哪里还需要他再搞什么“制衡”呢?这篇文章能直接呈递上来,那和公开在儒生脸上拉屎有什么区别?
天子在朝政中搞制衡搞挑拨,一般也就是拉偏架吹歪风,靠反串和渗透挑动挑动双方的火气,推动两派势力彼此斗殴。但现在看来,还是小作坊野路子下料猛、效力大,只需真心诚意一次表演,就能轻易达到串子反串几十年都梦想不到的境界。
面对这样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的表态,皇帝大感敬佩(太有勇气了!)之余,也生出了极大的喜悦——这姓穆的方士能毫不犹豫对董仲舒发起冲锋,那说明他的制衡之策就已经成功了大半。揭短之仇不共戴天,既然方士敢公开打脸儒家的精神领袖,那儒生的反击也必将激烈强硬、无穷无尽,战斗到大道磨灭为止。
这样的抗衡当然是很不体面、很难看的,但对于已经隐隐生出忌惮的皇帝而言,给儒家上上强度却也没什么不妥——很可能还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有鉴于此,他甚至展开帛书,从头再欣赏这一篇讨伐董仲舒的行文,充分享受隔岸观火的乐趣:
【五花八门,迹近杂窃】——儒生那一套纯粹是剪切史料、扭曲原意!
【想象丰富、蔚为大观】——儒生找不到史料就靠想象力自己编,“以今度之,想当然尔”!
【治学如此,宁不惭先圣之德?】——你们这么搞学问,对得起孔夫子他老人家吗?XXX,退钱!
——好啊,好啊!撕得好,撕得妙,再撕响些!
火烧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不用惊慌?答案是烧在别人家房头的时候最不惊慌。皇帝兴致勃勃的欣赏这些辛辣刻毒的讽刺,越看越觉得快乐,越看越觉得顺眼,吃瓜的喜悦,真是油然而生,不可自抑。
说实话,虽然借用了公羊派大复仇、大一统的理论,但皇帝与董仲舒等儒宗始终只能算是合作关系;尤其是在儒生公然宣扬“罢黜百家”,意图垄断朝廷进身之阶之后,这种关系就尤为紧张且暧昧了起来。
虽然因为朝政上的种种顾忌,皇帝尚且不愿意与儒家公开翻脸。但看着自己挑选的嘴替帮自己尽情发挥,那也不也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情吗?
嘴替有可能喷得狠了点,但嘴替喷得太狠又不太可能。皇帝用人用的就是一个狠字,喷得越多越不讲体面,反而越能提升自己的价值——事实上,在逐一领略过奏章的辛辣攻击之后,天子已经默默调高了穆姓方士在自己心中的排位,决定将他列为第一等级的工具人。不要小看这第一等级的工具人,公孙弘、张汤、董仲舒基本也就只在这个位置了。在这一等级以上的,而今大抵只有长平侯卫青——那当然是很难达到的,所以穆姓方士也久该知足了。
带着这样愉快而满足的心情,天子抖开了下一页绢帛:
【……唯其所言不足未训,而委婉曲折,从旁譬喻,匡正疏失,居心亦实有可谅之处。第矫言虚饰,不可谓之正大】
——董博士的天象论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但胡说八道也是情有可原,是委婉曲折的在纠正朝廷的失误,用心还是好的。
皇帝:????
“匡正疏失”?这个转折不大对啊!
他抖了抖绢帛,直接看到了下面一大段文字:
【臣以布衣擢至青云,受国恩厚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儒生们委婉曲折,阴阳怪气,只会在关键问题绕来绕去,乱打哑谜,多么的没有意思!看老子直言上书,直接给你们开个大!
【今失时不雨,民且狼顾;岁恶不入,请卖爵子;天下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当此阽危之时,宁可以兴土木为念耶?】
——今年年成不好,盗贼炽盛,天下百姓的日子本来就很艰难了;这样危在眉睫的关口,能够大兴土木,浪费民力吗?皇帝纯粹就是在乱搞嘛!
【……今进言者或曰:天下已安已治,可娱声色;然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能止,非大清明世界也!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无一人为陛下正言焉;昧没本心,逢君之恶,其罪何如?】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天下已经太平安定,可以享受享受了;但以现在危在旦夕的局势,公然鼓吹这样奢靡浪费的做派,都可以算是贼臣。什么,你说是皇帝暗示他们鼓吹的?那皇帝就是天下最大的贼!
“陛下误举,诸臣误顺”!“昧没本心,逢君之恶”!皇帝乱搞,大臣乱干;皇帝的本意本就不好,下面执行的就更坏了——陛下,“残贼公行,莫之能止”啊,你就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至尊猜错了,至尊也料错了。穆姓方士之所以怒喷董仲舒,不是因为他反对董博士的进言而支持皇帝修宫殿修台阁;实际上,他是觉得董仲舒的言论太软弱,太含蓄,也太无用了——畏畏缩缩,口齿不清,只会绕着关键问题说片汤话,宁愿扭曲圣人的本意也不敢直言揭穿朝政的过失,这是一个儒生应该做的吗?!
你太保守了,保守到近乎于无用的地步;这样无用的言论,说了又有什么用?既然要上书要进言,那当然要放大招!
事实证明,野火烧到别人房子的时候可以无所谓,但蔓延到自己头上就很难无所谓了。皇帝先前看穆姓方士喷儒生看得很爽,觉得各种阴阳怪气真是神来之笔,非常能说出自己的心声;但等到对方喷到自己的头上,才晓得这样的阴阳怪气实在是刻薄之至,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忍受——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上爱纷奢,人亦念其家”!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陛下,我觉得您大兴土木挥霍无度的举止简直和暴秦差不多了,都是独夫的水平。您和暴秦搞这种一比一的复刻,下去之后怎么见列祖列宗啊?
——陛下,您这个搞法,我觉得药丸呀!
——欺天了!!!
在看到“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时,皇帝终于彻底绷不住了。他呼呼喘气,下意识向下一抓,将老大一卷绢帛拼力攥得死紧,仿佛是要从字里行间榨出方士的血液来;但很快,很快,天子又迅速抖开绢帛,瞠目盯着那些万恶的殷红字迹,狂怒地上下扫视,寻觅叛逆的踪迹,而越看越受刺激,那热血直冲脑门,撞得耳膜都在砰砰的响:
——反了!反了!
当然,虽尔愤怒不可遏制,但大汉天子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物。作为老登中的老登,封建帝王的佼佼者,热血上头的狂暴仅仅持续了片刻,迅速就切换为了怒火中阴狠而老辣的考量,大脑在高热中急速运转:
是谁指使?是谁教唆?是谁暗地操作,将这样的叛逆推到了台前?
没错,满朝上下对天子行止不满的官员其实不少。但这么多年以来圣上我行我素,丞相不敢反对,九卿不敢反对,连大儒董仲舒都不敢直说;到底是谁给了这小小方士熊心豹子胆,敢在老虎的屁股上扎刺?
这样激愤的思索仅仅只有一刹,天子很快丢开了帛书,要高声呼唤侍卫入内——无论对方是什么用意,都要将那方士尽快扣押入诏狱严加审讯,才能掌握最大的主动权。
不过,当他推开几案,正欲开口怒喝,却忽觉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喉咙微微一麻,居然再说不出话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子心中剧震,下意识想要挣扎着起身;但双腿发软发木,无法着力,竟然向后仰倒在了软榻上。他刚要滚下软榻,却听左近吱呀一声轻响,供宫人进出的小门竟被从外推开,冒出了一个人头。
人头左右环视一圈,穿着宦官服饰的穆姓方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只往殿中瞥上一眼,就扶着墙壁呼哧喘气。
“上林苑——上林苑也太大了!何况还是跑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两条腿都在打颤:“还好,还好,总算是赶在了药效发作之前……”
虽然精心筹备,推敲再三,但穆祺与刘先生筹谋的计划其实相当简单,简单到不可思议——他们事先在绢帛上浸入了能够麻痹肌肉的药物,又在字迹上玩弄了一点遇空气后褪色的小把戏;只要天子摒除了闲人独自打开绢帛,这些药物就会在空气中自动挥发,短暂地影响喉部肌肉及运动神经的功能,制造出一个无声无息的“密室”,为后续的动作腾出时间。
当然,计划具体执行起来,肯定还要考虑更多的细节。刘先生事先反复推敲,精密计算了侍卫的换班规律,找到了入侵宫殿的捷径;穆祺则有意修改了奏章用词,将文章改得更为极端、更为激烈,能使阅读者怒气上头、血液循环加速,最大限度发挥药物效用,尽力争取到最多的时间。不过,仅仅一点药物商不足以麻痹整个宫殿安保的,被严重刺激的天子,很可能会做出极为猛烈的反应——
在亲眼目睹方士的面孔后,至尊的脸骤然扭曲了;他拼力喘息,虽然依旧无法出声叫喊,却猛地抓住了几案上的砚台,抬手向下一掷!
当啷!
碎裂声震动内外,守在殿外的侍卫马上就有了动静。但还未等外面出声询问,天子就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冷漠地、平静地、与自己几乎毫无分别的声音:
“不关你们的事,就在外面等着,不许进来。”
门外的响动立刻停止了,侍卫们毫无疑心的接受了这道命令。而站在宫殿阴影深处的某个身形终于向前一步,摘下了挡在脸上的兜帽。
——那是一张与天子一模一样的脸。
软倒在地的至尊霍然睁大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匪夷所思地荒诞梦境,亦或是术士蓄意施展的恐怖巫蛊之中——但被恐怖巫蛊召唤出来的傀儡却并没有露出狰狞的面容,他只是向前两步,用那张毫无差别的脸看了皇帝一眼:
“他怎么了?”
“暂时的麻痹而已。”那个穆姓方士平静道:“仅仅只是呼吸摄入,药物效果不会维持太久,很快就能恢复行动能力。”
那个傀儡点一点头:“那么,还是要尽快解决防卫的问题。”
他从怀中摸了一摸,取出了一张素色的绢帛。绢帛上墨色淋漓,笔迹与天子绝无差别,隐约可以看出调兵的字样。此人将绢帛随手一递,左近的阴影中又走出了一个男子,同样摘下了兜帽接过绢帛,而兜帽下——兜帽下则是又一张熟悉到可怕的脸——
“霍去病?!”天子双目圆睁,惊骇愤怒不可名状,以至于喉咙居然短暂的冲开了药物封锁,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去病,还有你吗!”
声音嘶哑干裂,宛如枭鸟啼鸣;冠军侯指尖微颤,手臂居然僵在了半地
“‘去病’?”穆祺大为惊异,啧啧称奇:“到了这个时候,居然都还不愿意斥责霍将军为逆贼吗?冠军侯,看来皇帝陛下真的很喜欢你啊!”
冠军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低下了头,躲避软榻上天子的目光,面色僵硬木讷之至,大概平生所受的种种折磨,无过于此时此刻;不过,这也实在怪不得霍将军什么。在这场癫狂而匪夷所思的计划中,起主导作用的有且只有穆祺和皇帝这两个疯批魔怔人(虽然不想这么指责自己的君主,但这套操作能是正常人搞得出来的吗?);团队中唯二的两个正常人基本是全程懵逼,被发癫的魔怔人一路带着狂奔,稀里糊涂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这么说吧,卫、霍两位是在行动开始前两个时辰才知道今天皇帝要对“自己”下手的;仓促间被赶鸭子上架,你让人家怎么做心理准备?
不过,即使在这样紧张尴尬到近乎爆炸的局面下,穆先生仍然不打算放过惟二正常人;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霍将军那张紧绷得快要裂掉的脸,莞尔露出了微笑:
“既然当外甥的都已经见面了,做舅舅的怎么能躲着不见人呢?——亮个相吧,卫将军!”
天子:????!!
在天子目眦欲裂的瞪视中,同样隐身在屏风阴影之后的卫将军不情不愿地向前迈了一步,露出了被小心遮挡的脸。
刹那之间,皇帝的呼吸都止住了。
……政斗、权谋、忠奸,数十年的知遇与恩怨交织在一起,此时此刻情绪积累与冲突的强度,比最猛烈的烈酒都更为醇厚激亢,也无怪乎古往今来的艺术家不约而同,总是喜欢在背叛与阴谋上大做文章呢。
雄才大略的独裁者被亲近的心腹背刺,权力与恩义在阴谋中绞缠为复杂的漩涡——此事在罗马凯撒列传中亦有记载;只能说古今东西的政治,基础逻辑上总是大差不差,很难分出什么新意。
不过很可惜,虽然外人(穆祺:微笑。)吃瓜吃得很有兴趣,但当事人却显然很难在这样激烈的冲突中表现出豁达——尤其是当刘先生看到自己的两位大将军躲躲闪闪,神色局促,竟尔不敢与软榻上瘫软的天子对视时,某种油然而生的郁闷与愤怒,也就实在难以压制了。
没错,那是另一个“自己”,但就算亲近大臣忌惮躲避的是另一个“自己”,依然能让刘先生生出仿佛被ntr的痛苦!
“……出去宣旨吧。”他冷冷开口,打破了这尴尬到凝滞的沉默:“先把卫队调走,以防万一。”
守卫宫殿的期门虎贲郎算是王朝最后也是最大的屏障,管理的规制一向极为严苛。在皇权体系正常运转的时代,虎贲郎的力量是内外一切集团绝对的禁区,在历代磨砺与训练之后,禁卫已经更接近于机械执行命令的工具,基本泯灭了自我的政治意志;他们唯一的选择,只有不打折扣的执行皇帝的每一道诏令,无论这道诏令有多么的离谱、荒诞、不可思议。
以常规而论,这种防线是非常坚强、可靠、牢固的,足以抵挡一切势力对皇权的觊觎;但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恶性bug爆发之时,这套体系的弊端也就暴露出来了——虎贲郎会执行天子的每一道命令,所以当天子最信任的新贵出面,向他们传达御笔亲书的调兵诏令时,不管心中有多少的疑虑困惑,禁军都会坚决执行命令,甚至不会多嘴问上一句。
霍去病去而复返,门外立刻传出了铿锵的铠甲撞击声。这是禁军奉命在卸兵换防,逐次离开殿门;依照刘先生事先的估计,换防时殿阁外会出现两刻钟左右的空档,在这两刻钟里,上林苑的核心将处于绝对的无防备状态,足够他们完成所有的计划。
等到最后一批侍卫的脚步声远去,刘先生扬一扬头,示意穆祺上前捆住天子的手脚——药物的效力只有短短十几分钟,总不能失效后让天子跑来跑去地四处咆哮,把场面闹得太过难看。
“小心。”他提醒道:“‘他’右手衣袖上一般绑着一把小刀,是赵国徐夫人所铸的匕首,非常锋利。”
“徐夫人匕首,荆轲用的那一把?”穆祺有些吃惊:“以试人,无不立死者?”
你把这种玩意儿藏在袖子里?
“没有那么厉害,就是锋利罢了。”刘先生道:“事实上,‘他’收藏这把匕首,也不过是好玩而已;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听到这句话,瘫软了许久的天子终于有了动静。他竭力仰起头来,以一种恐怖的眼神瞪视着那张熟悉到可怕的脸。
“你到底是谁?”他嘶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先生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当然知道了。”他曼声说出了那句筹谋了很久的话:“因为我就是‘你’呀。”
一语既出,满殿寂静;瘫软在御榻上的天子神色茫然,仿佛是听到了完全不可理喻的神秘咒语,或者陷入了什么神经质的疯批梦境之中……‘我就是你’?——这是什么小众的表达方式吗?这些字怎么能组成一句话呢?
刘先生根本不在乎皇帝的反应,他漫步向前,借着这个由头展开话题,三言两语解释了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他显然没干过什么耐心解答的差事,所以整套话术搞得既直接又粗暴,三下五除二就将所有概念全部抛了出去,从头到尾一阵乱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吸收、好不好理解。于是,天子听着他长篇大论,神色亦随之改变,由茫然无措而渐渐转为惊骇震动,乃至于接近畏惧的表情:
完了,这是遇到会法术的疯子了!
这种表情如此之鲜明显豁,以至于冷眼旁观的穆祺都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同情——说实话,一个全无经验的古人被麻翻在地,只能瘫软着听幕后黑手大讲什么地府、穿越、系统,“重新来过”之类莫名其妙的疯话,那种场景确实怎么想怎么诡异,怎么想怎么让人破防。尤其是刘先生看着还格外傲慢、散淡,相当的不靠谱……
谁能信任这样的人物呢?哪怕他顶着“自己”的脸?
总之,在刘先生简单解释完基础设定之后,天子足足愣了两三分钟。他似乎是在费力的运转大脑,试图将这一堆疯话拉入自己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如此寂静片刻,天子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珠,牢牢盯向了穆祺。他嘶哑着开口:
“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们?现在,现在告诉朕也不迟……”
毫无疑问,在反复思索无果之后,皇帝决定放弃思考,而转为回归到自己最熟悉也是最擅长的路线上——相比起那堆疯疯癫癫不知所云的疯话,还是权谋诡计更让他得心应手、从容自信。
穆祺愣了一愣:“没有人指使,我们是穿越过来解决问题的……”
天子自动忽略了那什么“穿越”之类的屁话,他主动放柔了声音,试图软化态度,说服对手:
“不要怕,只要你们说出背后指使,那朕指高皇帝长陵为誓,一定不会追究你们。你们犯不着替别人挡着,告诉朕。”
穆祺尚未开口,刘先生已经不耐烦了:“你听不懂吗?‘没有人指使’!再说,又有谁能把手脚做到这个地步?你也该动脑子想一想!”
天子还是没有理他:“谁指使的你们?谁——谁能对禁中的布置这么熟悉,对朕的起居这么熟悉?难道——难道是淮南王透露的消息?”
“刘安没有那个脑子。”刘先生道:“再说,我已经明确解释过了,我之所以对禁军的防卫这么熟悉,是因为我就是‘你’。”
“对禁军的防卫很熟悉……”皇帝费力喘气,抵御残余药物的效力:“是——是丞相叛乱?薛泽,薛泽……”
“薛泽没有这个胆子。”刘先生翻了个白眼:“况且,就算是薛泽叛乱,也不可能连你藏匕首的位置都知道吧?你怎么就不信呢?”
天子稍稍沉默:
“薛泽确实不可能知道——那是中常侍泄的密?”
“中常侍能知道什么秘密?”刘先生有些不耐烦了,干脆冷笑一声:“你这一回在上林苑生病,一半是因为风寒,一半是因为牙疼;但牙疼是你熬夜吃冰饮自己整出来的病,因为是享乐无度,所以不好对外面说——这也是中常侍能知道的吗?”
天子沉默的更久了:
“……所以送消息的是后宫嫔妃?”
刘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了。时间宝贵之至,根本不能浪费在这样的闲扯上,他直接爆发:
“还在这里强辩!你左边屁股缝里有个不大的黑痣,夏天经常发痒,这个秘密谁能泄漏?!”
穆祺:…………啊?!
在毅然放了这个绝招之后,大殿里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两位大将军战战兢兢挤在门边的屏风旁,大概恨不得自己能就地晕厥过去,远离这恐怖之至的修罗场;就连穆祺——就连穆祺都目瞪口呆,一时作声不得。只有放完大招的刘先生依旧浑若无事,随手拖过来一个小几,一屁股坐了上去。
“别搭理他。”他告诉三位同伙:“他已经完全明白情况了,只不过死鸭子嘴硬而已。”
穆祺:???!!
躺在软榻上的皇帝哼了一声,再次抬起头来,脸上的惊惧麻木已经消失无踪,目光灼灼发亮:
“你真是地府里的另一个‘我’?”
“当然。”
“那所谓长生之术,看来依旧是幻梦一场了?”
“废话。”
皇帝稍稍怔了片刻,又冷冷道:
“阴阳异途,死生各不相属,你特意从两千年后‘穿越’回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当然是满足自己的野心。”刘先生曼声道:“以及纠正以往的错误。”
“什么错误?”
刘先生没有立刻接话,可能是还想着该怎么委婉掩饰,曲笔道来;但穆祺旁观已久,却绝不会放任他随口狡辩:
“大致来说,就是陛下晚年发疯,因为怀疑被巫蛊诅咒,大开杀戒的故事。史家称之为‘巫蛊之祸’。”他从容道:“巫蛊之祸牵连数万人,其中包括了一位皇后、一位太子、两位公主、一位丞相,牵涉其中的列侯显贵更是不计其数;最后太子因不堪受辱而叛乱,禁军于长安短兵相接,死伤无算,血流入沟中,火七日不灭。祸乱余波,牵连足有数十年之久。”
天子:…………
天子茫然地左右环视,目光本能扫过缩在角落里的两位大将军。而卫青霍去病一声不吭,只是默默转过了头——即使经历数千年的消磨,巫蛊之祸仍然是君臣间至为难堪的一道伤疤,轻易不能触及;所以思前想后,亦然只能相当无言。
大汉皇帝的嘴唇微微颤抖了片刻,又看向全程安静吃瓜的穆某人。
“这人又是谁?”
“这是我们在‘现代’的东道主,穆祺穆先生。”被揭了老底的刘先生漠然介绍:“多亏了穆先生的帮助,我们才能穿越到此时此刻,完成共同的心愿。”
“共同的心愿?”天子赫赫冷笑:“什么心愿?怎么,你们两个谈笑风生,就把朕的权力瓜分殆尽了?朕算是什么,被你们随意玩弄的活傀儡么?”
“话不能这么说。”刘先生淡淡道:“好吧我确实很想把你搞成傀儡,但毕竟要顾及现实……总的来说,我们既然愿意和你谈谈,当然是有共同的利益要分享。只要你愿意合作,收益同样无可计算。”
虽然口口声声要“换人”,但碍于管理局的严苛规定,实际执行中却最好不要弄得过于酷烈极端,否则吃不了兜着走,两人好不好都要遭重。所以宫变团队事先百般计算,认为最划算、最合适的方式,还是要尝试逼迫皇帝乖乖就范,双方能达成一个比较稳定的合作——当然,如果至尊始终不就范,他们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摆布对方;只不过某些过于激烈狂躁的办法,只能在万不得已时使用而已。
倒在软榻上的至尊眯起了眼睛:“收益?朕已经是天子了,还能有什么收益?”
“第一,我们可以让你同样穿越到那所谓的‘现代世界’去,享受丰裕充沛的物质生活,增长一辈子也想象不到的见识;就算有些小病大病,也能轻易治好,比方士更为灵验、更为方便——你应该见识过这种医术了。”
至尊的脸有些扭曲。显然,比起什么效应如神的医术,令他印象至为深刻的反而是其他的东西……比如所谓的“肾虚”。
“穿越到‘现代世界’。”他冷冷道:“顺便被你们软禁起来,是吧?”
“第二,我们可以给予你力量,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力量。”刘先生没有搭理“自己”的讥讽:“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足以平山填海,足以翻天覆地,足以满足你最狂妄、最庞大、最不可示人的妄想——有了这种力量,你什么都可以尝试,什么都可以做到。”
“什么是天子?能做成想做事情的人才是天子。被外力与现实束缚,连自身意志都无法达成的皇帝,和无能为力的囚徒又有什么区别?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的嘴角抽搐了:“……你还想用力量诱惑朕?”
“怎么,难道你没有被力量诱惑过么?”刘先生放轻了声音:“难道你从没有心怀不甘,远眺过疆域外不服王化的跳梁小丑?匈奴凶暴,朝鲜不驯,西南夷阳奉阴违;寇边的蛮夷无穷无尽,永远不能殄灭,内外的掣肘那么多那么可恶,让人倦怠而又厌烦……每每到了那个时候,难道你没有心生狂念,渴望过所向披靡、横扫一切,足以改变秩序的力量?”
他停了一停,声音愈转柔和,循循善诱,耐心解释:
“前年对匈的战争耗时数月、糜费无算,千辛万苦才拿下了河套。如果用这个成本计算,即使你穷尽一生,又能开辟多少疆域?匈奴的焉支山富饶而又肥美,朝鲜的辽东平原据天下之咽喉,遥远的西域汇集万国之财源……这么多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辽阔这么广袤的疆土,难道你真能弃如敝屣,不生出一点点遗憾的欲念?”
“——毕竟,江山如此多娇啊。”
穆祺眯了眯眼,回头看向循循善诱的刘先生。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刘先生的诱惑非常直白、非常显豁,但在只有诱惑足够大足够强,那再粗浅的表白也会变得不可抵挡。当注视着千万里江山那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策马奔驰于浩荡北国与浩荡中原,又有多少英雄豪杰能抵挡这致命的引诱,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压上,全力做此乾坤一掷呢?
如今,可以获取江山社稷的无上伟力就乘放于前,难道真能抵挡毕生孜孜以求的诱惑,置此锦绣前景于不顾么?多么——多么可惜啊!
皇帝的目光有些游移了。
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引诱下,天子依然保持了理智。他沉默片刻,语气略无动摇:
“空口白牙,不足为凭。就算与你们合作,双方也根本没有信任可言。这样的盟约,有何意义?”
“信任不信任,都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刘先生悠然道:“项羽覆灭之前,高皇帝为什么可以与诸侯王联手同心,绝无疑猜?因为彼此有共同的利益,彼此也都有制对方于死地的手段。互相弹压,互相妥协,反而能够维持平衡。以如今的形势,我们拥有巨大的力量,当然可以随时致‘你’于死地,但你左右权衡,也不是没有反制的办法。平衡还是可以维系的。”
天子冷冷道:“朕有什么反制的办法?”
“一头撞死在大殿上。”刘先生道:“只要你一头撞死,那就是所谓的‘恶性错误’,算是我们严重违背了那什么‘系统’的规则,肯定会遭遇极为严厉的处置。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天子:…………
皇帝愕然不语,实在吃不准那个死鬼“自己”是在发疯还是在说真话。于是干脆望向缩在一边的卫青霍去病。这两位将军彷徨片刻,被逼无奈,只能顶着至尊诧异之极的目光,小心点了点头。
皇帝:……行吧。
他思索片刻,又道:“就算如此,那位穆——穆祺,又是为什么要与你们合作?他不是什么‘现代人’吗?按照你的论调,他应该拥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松完成自己的欲求。”
愿意主动关心对方的欲求,说明皇帝态度转软,已经开始思考那些妖娆动人的诱惑了。刘先生微微而笑,心情大好。
“现代世界的力量不是什么神秘方术,而是复杂高明的技术。”他曼声开口,现学现卖,炫耀自己刚刚学到的知识:“这些技术需要大量的物质基础——广袤肥沃的土地、品种繁多的矿石、充沛优质的劳动力;没有这些物质基础,穆先生也不过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凡人而已。他必须与我们合作,才能兑现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解放出真正的力量,完成心愿。”
他笑吟吟转过头去:
“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呢,穆先生?”
穆祺:“……陛下真是活学活用,举一反三;我自愧不如。”
“承蒙夸奖,不胜惶恐之至啊。”刘先生欣然道:“开诚布公,略无隐瞒——怎么样,我们够有诚意了吧?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合约可以经过那什么‘系统’公证,反有触犯,必遭重谴。”
皇帝:朕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们?
他瞪了“自己”片刻,眼见对方洋洋自得,略无改悔的迹象,终于慢慢开口:
“你们说自己很有力量,可以翻山倒海,可以随时致人于死地。那么,朕要先看看你们的力量——这应该也算‘开诚布公’的范畴之中吧?”
“当然可以。”刘先生微笑道:“事先验货是个谨慎认真的好习惯,值得表扬,值得夸奖……那么,就有劳穆先生了?”
穆祺哼了一声,在宽大的衣袖中掏了一掏,摸出一个小型投影仪来:
“麻烦两位将军挪一挪屏风。”他道:“这东西在白天效果可能不会太好,需要挡住光线才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