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衍历两千九百零六年, 这一年将开年即发生许多大事。

先是神木谷发告天下书,申饬幽冥渊种种恶行,称妖族愿除残救暴, 伐罪恤人。

随着诏告, 妖王风解筠亲率妖修加入驻守大荒山的盟军,人与妖两族联盟正式成立。

紧随其后是三毒境。

三毒境呈到仙鼎盟一封请愿表,说是横行几百年的七位魔君厌倦割据征伐, 愿共治太平, 推选出一位境主, 想问问仙鼎盟, 新任境主上万星崖祈福祝祷方不方便。

这就很玄妙,怎么你们魔界至尊,还认万星崖的祈福呢?没听说过。

“真是奇也怪哉,闻所未闻,”

一名仙鼎盟弟子与同僚议论, “若真是信奉长星观, 自己跑去拜就是了, 做什么一定要问咱们?”

同僚道:“一根筋!你懂什么?我问你, 长星观是不是人族道观?”

“是呀。”

“归不归仙鼎盟管辖?”

“他们观主十分巴结盟主, 算是归咱们管的。”

“这就是了,”

同僚信誓旦旦,“要到你家后苑烧香祈福,不得请示你这主人一声么?”

“是要……等等, 三毒境竟然承认咱们仙鼎盟是主人?”

“是啊!且客气万分礼数周全, 魔界这是也要与九州修好了!”

……

这些议论尘嚣日上,很快传进乘白羽和李师焉的耳朵。

李师焉止不住笑意:“说你是福星,你说天时地利人和, 这不是?立刻灵验。”

乘白羽撂下手中书册:“你娶一位福星,你偷着乐去吧。”

“这是什么?”李师焉目光被吸引。

“啊。”

李师焉自拾起册子:“贺临渊的自述?何处得来。”

“唔。”

李师焉看看字迹:

“我在仙鼎盟旧日文书上见过这字,这是贺雪权的字。”

“嗯……”

“阿羽,”李师焉慢条斯理,“你自己说还是?”

“我我我,我自己说!”

乘白羽将笺录的来处,包括所谓皋蓼勾结鬼修一事,倒豆子说完。

“闭眼做什么?睁开,”

李师焉端详片刻,也没费心翻阅,只道,

“端的好谋算,离间神木谷,而今又对你俯首称臣——倘若没猜错,这位三毒境新任境主也是贺雪权?”

乘白羽一边嘴角掀着:“是吧?”

是的吧?

阿羽不知道呢。

“师焉,你再咬牙瞪眼睛。”

李师焉道:

“他为你这样尽心竭力,难道我毫无反应?”

“你倒是说说看,我再咬牙切齿你待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乘白羽扯走册子整个人撞来,

“嘻嘻,我就亲你。”

说罢在李师焉左边面颊上吧唧一口,响亮极了。

后来这番理论自然是理论到床榻上,乘白羽一口东西都被贯得满当,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

-

开拔日近,某日,李师焉陪乘白羽看劄子。

看一刻,李师焉提议一件事,乘白羽没答,丢开劄子去看霜扶杳。

“师焉,你确定?随我去大荒山,不留在盟里?”

两人立在霜扶杳榻前,轻声交谈。

这小花妖,平时没一刻安省,不是在笑闹就是在蹦跳。

此时安静非常,躺在那里,静得像……

像他的本尊,像一树静谧美好的甘棠。

“霜扶杳还在这里,还有,”

乘白羽朝殿外努努嘴,“还有那个不省心的。”

乘轻舟几乎在这处偏殿安家。

也是几乎,乘轻舟将藏书楼誊写搬来,整日埋首书海,偶得一沾着边际的线索便跋涉千里赶去,去看看是不是和缄亡草有关。

其余时候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也不进来瞧,乘白羽不让。

“你别说,”李师焉声音低两分,“我夜里起来吐纳,几番看见他跪在殿门前叩首,是挺不让人省心。”

“大晚上没有人,独自磕头?”

乘白羽倒抽一口气,“别是魇住了?”

“我观他面色并无大碍,”

李师焉道,“我驻守在此,镇日看他这没出息样子?让清霄留下吧。”

“也罢,蓝护法也留下,应当出不了岔子,等等,”

乘白羽转过脸,“你晚上吐纳?”

“嗯。”李师焉答这个字,鼻腔里气流涌动,活像哼一声。

“做什么?学豕叫?”乘白羽笑逐颜开。

“我须加紧修炼,到幽都替你开路,不听话的鬼修都替你斩了。”

“是,是,”

乘白羽笑得撑不住,“不然被贺雪权比下去,可怎生是好呢。”

“乘白羽,”李师焉眼皮一撩,“你好自为之。”

“我好着呢。”

仰着脖子张着眼睛,真正恃宠生娇。

李师焉气势收敛,揽住人:“拿你什么法子。”

乘白羽双臂环着,缱绻相拥。

“你做我的先锋官?”

“好,”李师焉抚他的发,“某为主公鞍前马后,听凭差遣。”

微微弯腰,覆在乘白羽耳边又道:“定护你的平安。”

“听见没有?”

乘白羽稍稍撤开,对榻上霜扶杳道,

“小阿杳,你乖乖睡着,这个老神仙说的,我们一定平安归来。”

一定平安。

-

又一年李花盛开,荡剑台如坠花海,纷纷扬扬缥缈如梦。

季春三月,乘白羽点将荡剑台,伐北。

这是他首次站上荡剑台,敬告天地,授斧赐带。

真正走上来,举目四望,始知非凡。

南望碧骖,碧色如织,安宁祥和,北望大荒,黄沙莽莽,孤蓬银霜,仿佛四海八荒尽在足下,日月星辰皆在你手。

乘白羽依稀体会到一些昔日贺雪权的心境。

年年到此登临,玉龙提携,云中持节,凯歌长奏,万众拊髀。比肩者谁?子房夷吾,嫖姚相如。

这样的豪情满盛,心里是很难再搁得下儿女情长的吧。

乘白羽颂道:

“……

关乎天道,鼓雷霆以肃万物;

求诸人事,陈金革以威四方。

……”

念完毫不留恋,也不设什么武擂之类的花把势,即刻步下荡剑台领着兵士继续北上。

在大荒山,他们见到莫将阑。

“咦?”

见面第一句,莫将阑大为惊奇,“你们的两个跟屁虫怎么没来?阿霄呢?”

乘白羽叹气:

“我这是收的什么孝顺徒弟,明知霜扶杳昏着,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师焉则侧目:“阿霄是你唤的。”

“呵,”莫将阑扬起一个假笑,

“你们家就小阿霄一个好人,不提她我提谁?”

又道,

“听说已经结丹,择的什么器?回头让我指点她两招。”

乘白羽语气和缓:“怕是用不上,她择了琴,你会么。”

“?琴?怎会让她习琴?”

莫将阑犹如被噎住一般咳几声,瞪着眼道,“我不会,我师父没教,我上哪儿会啊?”

乘白羽:“唉?还是为师的不是了?”

李师焉:“天资愚笨,教也学不会。”

“两口子合伙挤兑人是吧?别教我捉着痛处……”

莫将阑小声嘀咕,眼睛一转,

“乘轻舟那小子近来如何?”

这个师弟,从来最不让人省心,让你们两个得意。

乘白羽平和道:“他近来新习医术,也算窥得些入门。”

“……你怎么不皱眉?不生气?”

莫将阑忍不住,“不会吧?连乘轻舟都不惹事了?”

“他不惹事,你怎么好似很失望?”

乘白羽摇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恩怨?我倒没听说过。他如今结丹巅峰,有什么事你找他比剑处置吧。”

一时莫将阑活似被揪着尾巴毛:“我已经修出元婴,我怕他?尽管来比!”

说罢推出舆图沙盘,

“你们瞧瞧吧,我去走一套剑式。”

就这样怒气冲冲出去。

李师焉道:“他这性子,不知平日如何领兵。”

“诶,他平时想必不这样,你看,”

乘白羽在舆图一处并指一点,“两方兵力、行军阵列及粮草等事宜,明晰简练,此子确系将才。”

复道:

“大荒山绵延千里,幽冥渊天堑横亘,若想攻入幽都逼迫鬼王受降,还须一番谋划。”

李师焉目光如电:“大军压境不如奇兵天降,不如我领人乘血荼车暗中潜入?”

乘白羽笑道:

“可见心有灵犀,我也想着血荼车。”

“不过不是你,是我同你一起。”

李师焉望着他。

半晌道:

“唯有你真正去过幽都,的确更为稳妥。”

“嗯,”

乘白羽指向幽都附近一处,

“这里是鬼市,鱼龙混杂,可在此召唤黄衫子,届时必定大乱,咱们趁乱行事,引援军渡幽冥渊,打开城门,直取北内城鬼王洞府。”

说着摸出一只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枚一枚鹅卵大小的珠子,无色透明,

“此物可保佩戴者不受鬼气侵扰,”

乘白羽感慨,

“从前我炼制这东西,前后须好几年,炼出来还有大半是废的。”

“盟主大人现在修为高深道法高妙。”李师焉莞尔。

“是吧。”乘白羽笑着回应。

厉害吧。

阿羽现在可厉害了,非复吴下阿蒙。

……

召众人来议事,与莫将阑以及军中几位主事说一说,都认为此计可行。

“事不宜迟,”

乘白羽负着手静静立在舆图边上,“即刻启程。”

“攻其不备,鬼族看来,我一行来此至少须修整几日。”

“将阑,点你麾下悍利兵士佩戴法器,潜行至幽冥渊畔待命,”

“其余营寨须按素日规矩行事,不得暴露,”

乘白羽吩咐,

“至于乘血荼车先行潜入者,传瑶光剑阁贺吟惜。”

李师焉有句话很对,去过的人,总是更稳妥,至少不会被漫天泼地的血色吓到失魂。

自然了,自愿为上,并不强求。

没想到剑阁这一代青年修士,真是,极争气,争相自荐,生怕落下似的,一个一个都愿再探幽都。

这就好办许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吉时不用卜,此时即吉时,走。

乘、李二人与五名剑阁弟子登上血荼车,神不知鬼不觉飞入鬼界,在幽都郊外落地。

“须知,”

乘白羽给每人佩好珠子,

“这珠子可抵挡鬼气侵蚀,却不是万全,若有意外,立即回血荼车避险。”

李师焉道:“分头行事,我在北城接应?”

“善,我先往鬼市,再往幽冥渊与将阑碰头,引路进城不过两刻钟。”

贺吟惜道:“盟主放心,必不负所托,到时城门一定大开。”

“两刻钟后见,”

李师焉定定道,“说定了。”

“说定了。”

乘白羽独自跳下血荼车。

……

幽都之上,乌云层叠如舟。

上有一人,眉目英挺眼眸细长,阎闻雪。

阎闻雪俯瞰脚下,目光追随着一袭黑袍往鬼市飞掠而去。

“乘白羽。”

“你来了。”

“你总算来了,我等得好苦。”

黑袍之下,乘白羽恍若未觉,一步不停赶向鬼市,心里还在想着两刻钟以后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