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启禀盟主, 苍雁州哨子来报,皋蓼今日决意访三毒境。”
这日仙鼎殿议事,一主持西北事务的长老面上忧色繁重。
其余长老议论纷纷:
“六十多年前一役, 虽说以神木谷乞降告终, 可多年来皋蓼一直与三毒境来往不断,实为隐忧。”
“若是妖族与魔族结盟,不妙。”
“蛇鼠两端摇摆不定, 就该踏平了他们老巢。”
“不可, 咱们在西面大兴兵戈, 北方鬼族若是趁虚而入可如何是好?”
……
“盟主, ”
蓝当吕躬身询问,“盟主是何定夺?”
殿中一静。
“若是兴师问罪,”
乘白羽平和道,
“一来魔族不是鬼族,虽有争端, 到底没有与我们正式宣战, 罪过难定。”
“二来她若只说是看望亲子, 我们从中阻挠却不占道理。”
她儿子, 是身在三毒境的。
蓝当吕恍然:“是, 并未说明何事访问。”
一长老道:“盟主与蓝护法所虑极是,须防她故意激怒咱们。”
“不得不防,”
乘白羽颔首,“亲情道义, 将来她都可反将一军。”
“盟主英明!如此一来咱们仙鼎盟倒成了小肚鸡肠之辈。”
“就是, 好像是咱们挑起争端似的。”
“且说呢,届时她发一张告天下书,便是咱们欺负她孤儿寡母。”
“用意险恶!”
“只是怕纵容了不臣之心。”
“也是, 今日是走访,明日若是起什么盟誓……实在不美。”
“坐视不理,于盟主威名也是有损。”
“阴鄙兽类!置我等于此两难之境,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
“倘若,”乘白羽一派从容,“七位魔君皆不敢见她呢。”
蓝当吕一喜复一惊:
“敢问盟主,魔君如何听咱们的号令?”
乘白羽:
“好办,将他们洞府内的摆件或者法宝各取一件来,再广发招领帖,只说他们‘遗失’在我人族境内,请他们来领。”
呃呃呃。
殿中长老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悄无声息被窃走近身之物,是足够魔君们慌一阵子,震慑之力很足,可是盟主大人哎,您说得不要太轻巧,魔君们的随身物件,那是说取便能取的么。
众人惊疑不定。
乘白羽笑吟吟对其中一人道:
“我知道殷长老或许觉得此举有些软弱,息事宁人。”
适才最愤愤不平的那位长老连连摆手:
“盟主若是做成此事,西北震慑,谁敢不服,”
话音一转,充满思量,
“不过也确实息事宁人……”
这位乘盟主,行事实在与往任盟主大不相同。
“正是息事宁人,”
乘白羽正色,
“且如一园竹,同此枝节,便是大同。好花向阳,筠竹喜静,咱们不自乱阵脚,四界当中的有识之士自然归服。”
众人称诺:“谨遵盟主教诲。”
蓝当吕道:“润物无声,潜移默化,这才是九州安宁稳固的长久之道。”
……
议事罢了,下来乘白羽同李师焉说此事,李师焉哼道:
“蓝当吕倒懂你。”
“不是吧,”
乘白羽伸出一根手指戳李师焉腰眼子,“蓝当吕的醋也吃?”
“他瞧你的目光活似仰望神祗,当我是个眼盲的?”
李师焉脸色冰寒。
乘白羽只道:“随什么人怎么瞧我,我只瞧你如我的神祗。”
如东风乍破春水初皱,李师焉面上冰消雪融,叹息:“你专擅拿话哄我。”
又叹:“偏我心里爱听极了。”
“可不是白听的,”
乘白羽笑道,“走,陪我到三毒境走一趟。”
-
苍雁州边境,三界交汇之处。
此地有界碑,人族界碑乃汉白玉所制,魔界界碑为一块玄铁打磨而成,妖族界碑则是一株古木。
三者各有各的古朴威严,玄白映苍,十分玄妙。
乘白羽与李师焉驻足观望一刻。
“此处地气汇聚,未知是哪位先人择址。”乘白羽感慨。
年代久远,实在难以追溯,两人探讨好一晌也没有定论。
“罢了,”
乘白羽托出红翡葫芦,
“既是地脉旺处,我便在此卜一卦。”
李师焉稍稍退开半尺。
只见乘白羽并指往葫芦下肚一点,内里焰芯莹莹一亮,乘白羽口述此行所求,焰芯当中雾气缓释而出。
袅娜蒸腾,渐成一字,字形不同于时下所用字体,是一个古形字。
“北?”乘白羽思忖,“是说三毒境北面?”
他回首瞧着李师焉笑:
“不得了,我们这里一只脚跨进去,是三毒境最南端,卜词却要我们去北方。”
“阁主大人,拜托你护我周全呐。”
“又有何难。”
李师焉冲他伸出手,他笑一笑将手递去。
两人勾着手指踏入魔境。
甫一跨过界碑,周遭景色骤变。
昔日乘白羽去过鬼界,那里昏昏暗暗四时寒冷,无昼无夜,晨昏不辨,空气里到处充斥一种似有若无血腥气。
这里的景象和鬼界很像,天边日月隐匿,唯乌云层叠累积,压得极低,翻滚涌动如活物,随时能将地面上的人和物吞噬。
乘白羽昂首看天:
“幽冥渊分不清晨昏,三毒境分不清晴雨,为何总有人摒弃九州大好的河山奔赴这些穷山恶水?”
“大约是求之不得,情伤难愈。”李师焉道。
“……哎,你呀你,意有所指是吧?”
乘白羽摇一摇李师焉手指,“不是喊你一起来了么,还要拿话指摘我,又不是我教贺雪权跑来的。”
李师焉脸色稍缓:“就你乖觉。”
乘白羽弯着眼睛笑,手上摇晃不止。
“我一直在想,”
两人走一会子,乘白羽似有所思,
“鬼气就罢了,危及性命,凡人与修士都不能幸免,魔气本质与灵气并无不同,那么人族与魔族又有什么差别?”
李师焉:
“呵,无甚差别,即便堕魔之人也有可能无辜纯善,盟主大人可是此意?”
“……”
乘白羽有些烦恼,揣揣自己袖子,“别、别,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只是笼统感叹,绝无特指。”
一回可饶你,两回真真神仙难救,乘白羽轻言款语好话说尽。
“要不然,”
乘白羽停下脚步,“你总该信我的灯芯,它只应我心中所想,只看此行会不会遇着贺雪权,你即知我心中是公事还是私情。”
闻言李师焉眉宇攸地一紧。
此时两人距离魔族城镇渐近,不过还是偏僻,路上行人寥寥,所御坐骑辇器迥异于人族修士常见的。
远处一座魔族飞辇,李师焉从袖中召出一只法器,照着制式装点一番,拉着乘白羽到辇中。
李师焉问:“你的灯芯,不只是卜卦而是赐福?”
乘白羽唤出葫芦召出灯芯:“它的作用,确是护佑大于卜筮。”
李师焉瞵视他良久,未发一言。
“?怎了?”
乘白羽倾身,“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寻常置气?”
李师焉凝目,久久久久,神情似恍然似感慨,隐有沉郁之意。
“到底怎么了?”
乘白羽贴着坐下,“你从前一口一个东皇遗魂,我当你早知我这法宝来历呢?”
这话任是两人之外的任何人听见,都要大吃一惊。
春行灯竟然是三皇之一的遗魂!从前多少人嘲笑乘白羽的法器华而不实,到今日怕都要大跌眼界追悔莫及。
忽地李师焉动了,伸开手臂将乘白羽揽入怀中,闭着眼道:
“罢了,罢了,你我道侣这么多年,不说了。”
乘白羽稍稍退开半寸:“不成,要说,到底是什么?”
李师焉望着他复杂难言:
“我一直以为你对贺雪权,不爱,不信,畏惧多过仇恨。”
“其实不然。”
“以往多有传闻,说你学医不就因另从卜术,而卜术亦寻常,原来多有谬误。”
“阿羽,我要问你,我知你从前不彰显本事是为着避祸,恐引人觊觎,可是你有这等法宝在手,何故委屈留在红尘殿?难道不是爱贺雪权至深的缘故。”
“啊,”
乘白羽张张嘴,“不是啊。”
“那你为何不肯为自己卜卦祈福?”李师焉问。
乘白羽细思片刻,再抬眼时表情坚定,似乎下定决心,
他道:
“师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匪夷所思,但你要听完。”
李师焉神情一震:“你说。”
待他说完,李师焉如同僵住一般,几息功夫都没回神。
乘白羽垂着眼睛:
“既然都是话本,命运只在旁人股掌谈笑间,我还卜什么筮?祈什么福?”
“祸福早定,一切恐怕都是徒劳无功。”
又道:
“这话我从未对人说过,原本成亲时我想对你说来着。”
“只是我与贺雪权成就桑中之约,的确不光彩,到底并没有说。”
“你……”
李师焉少见地迟疑,
“是以你不是畏惧贺雪权,而是畏惧执笔者?”
“是。”乘白羽沉沉回答。
“书中没写我?”李师焉又问。
“若是写你,”
乘白羽故作轻松,“我早一百年拜清霄丹地,请求阁主大人援手。”
思绪一转,
“或者,若早知书中所写并不都会成真,我也早去寻你了。”
“你这雀儿,心思这么深,”
李师焉一叹,
“我不求你早来寻我,你早些告与我知道我便烧高香。压在心底难受罢?”
乘白羽抽抽鼻子:
“你不提还罢了,怎么你这一提,好像就委屈了?”
倘若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龋龋独行,你是无暇自怜自伤的,你只有与这命途奋力一搏。
可是,忽然你不是独自一人了,有另一人心疼你,那么你亲手竖起的高墙会顷刻间坍塌,袒露出最柔软的弱点,所有受过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有人心疼,才敢有委屈。
乘白羽攲倚,脑袋一歪枕上李师焉肩头,继续道:
“后来所见所闻渐渐超脱书中所见,我自觉更不消拿出来说。今日要不是你吃味得厉害——唔!”
李师焉噙住他口唇不轻不重咬一下:
“重新说。”
“莫、莫,是我,我说话错得厉害,好不好?”
乘白羽失笑,“我再不据实已告,你真要误会我,越说越离谱。”
“哪来离谱,”
李师焉不认,“你即便受所谓话本裹挟,难道没有对贺雪权动过心。”
乘白羽撑起一些,歪着脑袋:
“嗯,李师焉,你说呢。”
“我曾与他成婚,成婚即结契,你难道希望我不忠于契约,三心二意?”
“还是你希望我纯粹是为了利益,为了利益叛卖身体和婚约?”
“唉,”李师焉再度拥他入怀,“罢了,不说了。”
“嘻嘻,说不过我?”
“说不过,说不过。”
“还胡说么?”
“不了,不了。”
“……”
“李师焉,我再无秘密,在你面前如同赤身果体。”
“你不可欺负我。”
李师焉握着他的手起誓:
“绝不会。”
突然话锋一转,“你若当真赤身果体,那我是难保证的。”
“哎你有个正经!”
“没有,今日的正经用完了。”
……
飞辇辚辚,向着魔界北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