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清霄丹地, 乘白羽处处喜欢。

若实在要吹毛求疵,问他有没有哪一处不很满意,那么大致便是:

冬日太冷。

这里本来就冷清, 春天花开鸟鸣, 夏日蝉颂,秋季听取蛙声一片,唯独冬日, 哎呀。

浮浮寂寂, 天地无一物。

白茫茫的雪地暖亭之中, 乘白羽眉心忽地一皱。

“乘白羽, ”

霜扶杳老大不满意,“你干什么冲着我的脸皱眉?我长得有那么丑?”

“岂敢岂敢,”

乘白羽连忙赔不是,

又道,

“我心中总是空悬, 唉, 往后别放阿舟一人出去游历, 好么。”

霜扶杳一蹦三尺远:

“你做什么?你冲贺盟主撒娇去, 或者冲李阁主, 你冲我撒什么娇?”

“……”

手搭上春行,乘白羽目光瘆瘆,“只说请你多陪陪阿舟,你在说些什么?”

再一看春行灯, 四色火焰袅袅。

越看越焦心, 乘白羽起身向外掠去。

“你去哪?”

“阿舟不是在东海滨观澜?我去迎他。”

即出清霄丹地,乘白羽右眼狂跳不止。

落地再看春行灯,一列字迹赫然显现!

【阿羽来见我与你子】

是贺雪权的传信!

末尾潦草缀一地名, 此地往南两百里就是,乘白羽没有犹豫,风驰电掣一般飞去。

“阿舟!”

远远看见两人,乘白羽疾停,“贺雪权,你做什么。”

只见乘轻舟软绵绵歪在贺雪权脚边,夜厌剑锋直指!

“我做什么?”

贺雪权双目赤红,“这话该我问你,阿羽,这是谁?”

“你究竟为何在此?你……”

千万般疑问,乘白羽神色一整,

“……你知道我在清霄丹地?”

“是啊,我知道啊,”

贺雪权双颊紧绷凹陷,“你先回答我,这个孽种是你背着我和谁生的?李师焉?”

“……”

乘白羽张开嘴又闭上,复张开,

“……你不会又要去烧紫重山吧?”

不等贺雪权说话,接着道,

“我仔细想过了,承风学宫自今日起,与你仙鼎盟势不两立,你轻举妄动试试。鬼族虎视眈眈,枕畔还有合欢宗蠢蠢欲动,你敢尝试在九州之上再竖一敌。”

贺雪权气得发笑:“算来我也是承风学宫出身,势不两立?说得轻易。”

两尺八寸。

乘白羽默默计算距离。

一缕焰光,悄无声息自春行灯中释出,飘飘摇摇,轻轻覆于乘轻舟周身。

“你,”乘白羽口中道,“许久没去章留山了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留的封阵,真是厉害。连合体巅峰修士陨落都能瞒过天道,没上仙缘榜,”

乘白羽喟然长叹,

“承风学宫宫主手刃你父,难道不算分道扬镳。”

寂静一瞬,

贺雪权骇然失色:“你……你杀了贺临渊??”

就是此刻!

趁贺雪权心神巨震,乘白羽悍然出手。

灵力毫不吝惜,动地擎天一般扑向贺雪权,手中灯盏则长掷而出,卷起昏迷的乘轻舟。

贺雪权岂容他得逞,夜厌携风雷之势劈下。

忽攸之间,就在差一点点救阿舟脱困的这一瞬间,乘白羽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的右手无声搭上自己左手腕,脉息……

只差一口气,后继无力,乘轻舟和春行灯一道败落,被挟进夜厌迅捷威猛的刃风里。

乘白羽独立原地,额上冷汗涔涔。

怎会、怎会……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恨我至此??”

贺雪权嚼穿龈血,“背着我给别的男人生诞孩儿,还杀我父亲?”

乘白羽兀自呆愣,脸色惨白。

“你,很好,”贺雪权道,“想要孩子,跟我来吧。”

说罢驾夜厌升空。

乘白羽回过神,咬牙缀上。

过嘉鸿、雍鸾两州,溯伊水,再穿闲鹤州,最终落于流沙腹地,章留山。

这里的封阵没有被暴力开启的痕迹,也是,现在还在起效用,可见乘白羽并没有强拆。

他真是,有本事。

贺雪权口中满是腥气。

比及行至山底阵中看见尸首,反而还好一些,腥气稍淡。

“是我,”

贺雪权突兀出声,

“是我放任你太久,不闻不问,你便多出许多闲暇干大事。”

“这孽种是你失踪那两年生的吗?”

“贺临渊呢?你又是何时动的手?”

乘白羽沉默一瞬:

“就是来合欢宗收徒时。”

“我本为章留山而来,无奈仙缘榜泄了行踪,你紧跟而至,我见拖不得了,当晚动的手。”

“就是……”贺雪权猛然一忡,“是你我在芥子里欢.好那一夜?”

乘白羽默然。

“你,在那一夜里允我注锁在你体内,”

贺雪权慢慢道,

“亲口答应我说愿意为我诞育孩儿……”

低头看一眼地上的青年:

“孩儿你早也有了,而那些话,只是哄我,你转头便动手杀我父亲。”

“你,”夜厌杵地,贺雪权险些站立不稳,“好狠的心。”

视线攸地直射,贺雪权猝然动了。

如鬼魅一般,乘白羽以为他要伤阿舟,勉力飞身相护,被当胸一掌击落阵中。

“啊……”

乘白羽笑笑,推开边上的尸首,“是我鲁钝,原本是冲我来的。你要将我封在这里?”

“你背叛我,红尘殿你是回不得了。”

“乘白羽,”

贺雪权脸上每一寸肌理都在不明显地抽搐,“你果真早有他心。”

“咳咳,”乘白羽道,“彼此彼此。”

他明明伤在胸膺间,却不知为何左手覆于小腹。

他口中鲜血长流。

轰——骤然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章留山整座山脉震颤不止!

“贺雪权。”

“出来迎战。”

一道冷意十足的声音响彻,是李师焉!

“呵,果然是他,”

贺雪权目中满是惋恨,

“你灯焰中的白光就是他吧?你还骗我是学宫一寻常弟子。”

“你口中究竟有没有一句真话?”

“罢了,你惯会做戏诳人,你在此间好好生受封阵的威压,我去会会你那个奸夫。”

“老贼!你莫猖狂。”

贺雪权口中长啸,负剑而出。

不一时外头争斗声起,乘白羽听一刻。

没力气,上回来此他破阵杀人,这一回,他自救尚且无力,更何况近旁还有阿舟。

老神仙,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呢?

乘白羽不知。

如同他不知,贺雪权怎会追到清霄丹地。

下一个问题,贺雪权与李师焉,两人谁战力更高?

战力,不是修为,修为一定是老神仙更高的,他少说有合体境界。

可是,他是炼丹的,炼丹的对上耍剑的,恐怕要费些气力吧。

啊,好疼啊。

贺雪权这厮,方才没留力,乘白羽五脏六腑都在疼。

到这地步,好像只能委屈老神仙暂且当一当“奸夫”。

正思忖着,洞口人影一闪。

“朋友不如现身,”

乘白羽笑道,“能避外头两位不声不响潜进来,想必我的本事奈何不了你,又何必藏头遮尾。”

“你倒不怕,”

阵法前一道人形显现,褐发绿眸气势凌人,“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竟还笑得出。”

“……”乘白羽真是吃惊,“皋蓼娘娘?您……”

皋蓼手中权杖一指:“这人是谁杀的。”

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贺临渊。

……乘白羽心中暗叹:吾命休矣。冤有头债有主,这人不仅是贺雪权的爹,还是皋蓼的夫婿。

乘白羽索性放弃挣扎:“我。”

“你?你又如何得知他镇压在此地?贺雪权瞒着我,难道没有瞒着你?”

乘白羽:

“瞒着的,是阎闻雪告知。”

“……贺雪权,也没告诉您么?”

皋蓼垂眸盯着贺临渊,久久无言。

久到乘白羽从心慌到坦然,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的夫婿的确为我所杀,您若要偿命——”

“哈哈!偿命!”

皋蓼猛地高声迸笑,“此人抛妻弃子合该天打雷劈!你杀这种人偿什么命?你是替天行道。”

“啊……?”

皋蓼权杖一挥,属于大妖的灵力迎面而来,没伤着乘白羽半分,反倒将禁锢他的阵法劈开七七八八。

……?

“可知人不可貌相,”

皋蓼满目快意,“你比阎家的小子有出息。走,无论你犯什么错,我必在雪权面前保你这一次。”

“说来雪权便是为着这事将你镇压?”

皋蓼一面想看乘白羽的伤,一面问,“外头白衣裳的又是什么人。”

“嗯……”

乘白羽手腕撤一撤,“您还是别忙替我看吧。”

此时皋蓼目光终于落在洞中第四人身上。

外面两人也感到有异,兵戈暂收,匆匆赶回洞中。

皋蓼:

“这年轻修士……”

她瞧瞧乘轻舟的脸,再瞧乘白羽的脸,“是你乘家什么人?”

“乘家还有什么人,”

贺雪权目眦具裂,仿佛口中往外吐的是刀刃,“这是他与这奸夫所生的孽种。”

见乘白羽和李师焉都丝毫没有异议,贺雪权吼道:“欺人太甚!”

又要举剑。

李师焉瞧一眼夜厌,轻蔑道:“弱肉强食,欺的就是你。”

两方拉开阵势又要打。

“哦?难道他是书中所载的坤君之体?”

皋蓼眼风反复流连,看完乘白羽看李师焉,又看昏迷不醒的乘轻舟。

霍地出手,手中权杖直取乘轻舟的方向!

“皋蓼娘娘?!”乘白羽惊呼,“莫伤无辜!”

挣扎起身去救,皋蓼却道:“且慢。”

乘轻舟已然被她制住,她打量一圈,出手……

……从乘轻舟衣裳领子里拎出一物。

准确地说是两物,两枚凰羽。

“我原本只是试探这白衣人,”

皋蓼喃喃道,“这若是他的骨肉,他必然弃战来救。没想到这孩子……”

失去凰羽的遮掩,乘轻舟身上狼族血脉的气息藏无可藏!

寻常人或许不能甄别,但是修为如皋蓼和贺雪权一眼即知!

“阿羽,”贺雪权难以置信,“他是我、我的……?”

乘白羽张嘴,话没说出来呢,一口鲜血淋漓而下。

意识消散前,看见争斗不休的两个人,齐齐朝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