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三合一】陛下,正经一些。

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但她看着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坚定。

目光从来不躲闪。

徐德妃慢慢笑了一下:“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沉默了。

“姜云冉,我还求你第二件事。”

“若我真死了,请你安排梅影姑姑至皇庄颐养天年,善待我宫中人其他人,至少不要让她们被人欺凌。”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能活下去,就自己操心。”

————

灵心宫一时安静无声。

只有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动了屋檐上的风铎,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德妃同慕容昭仪一般,都喜欢在廊下挂风铎。

武将之家出身的人,随时都要掌握风向和天气。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笑了一声。

“姜云冉,你真是个很诚恳的人,”徐德妃说,“你这样真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姜云冉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

徐德妃也没有看她,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她太多的力气。

徐德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之前韩才人,并未真正侍寝,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句话是姜云冉完全没想到的。

她难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并未真正侍寝,是何意?”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呼吸忽然急促,显得有些难受。

姜云冉帮忙喂了她一口水,等徐德妃艰难咽下,才慢慢平复呼吸。

“让你见笑了。”

她声音有些嘶哑,才说:“宫中人尽皆知,韩才人是我宫中的宫女,因我久未有孕,想要让她替灵心宫诞育皇嗣,才推举她为宫妃。”

徐德妃叹了口气:“其实并非如此。”

此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徐德妃让韩才人挪宫,也都很平和,并未闹出什么龃龉。

而韩才人对徐德妃和周宜妃都很恭敬,事事关怀,并无异常。

徐德妃也知晓姜云冉的想法,她道:“是徐氏担忧我膝下无子,才在我宫中选中韩选侍,当时是祖母亲自挑选,认为韩选侍柔顺乖巧,必能为我所用。”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们都要了解,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尤其厌恶蠢货。”

徐德妃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当时敏症频发,要一直服用汤药,导致精神不济,思维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祖母,推举韩菱成为宫妃。”

“韩菱就是韩才人,她家中时名叫三妞,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徐德妃说:“原本,她在我宫里也已经成为司职宫女……”

可见,当时徐德妃对韩菱还是很喜欢的。

但最终,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同陛下开口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徐德妃道,“这根本就不是推举宫妃,这是在以忠义伯府的军权来要挟皇帝。”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但陛下并未动怒,直接升她为选侍,从此不管不问,当时的韩选侍根本就没有侍寝。”

这个情形,很像是景华琰给忠义伯府宽仁。

但姜云冉总觉得此事不对。

景华琰可不像是能随意被人摆弄的人,他当时应该发怒,而不是“顺从”。

从并未侍寝这一点来看,他同意升韩菱为选侍,怕是另有隐情。

徐德妃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为了面子,我对外说是自己推举韩才人,也隐瞒了她没有侍寝的事情。”

“唉,我当时年轻,总是顾及脸面,这一遮掩就是两年。”

姜云冉这才说:“但你心里始终介怀,也怕陛下旧事重提,便让韩才人挪去周宜妃宫中?”

“是的。”

徐德妃说:“当时陛下没有发作,但以后呢?而且我看见韩才人,就想起自己曾经的妥协和懦弱,简直如鲠在喉。”

“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怎的,说起这些往事,徐德妃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

姜云冉有些明白,她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闲着养着,反而不舒坦。

“那么后来呢?”姜云冉问。

她问的,就是十一月她病中,韩选侍以蝴蝶舞重获恩宠,接连侍寝三日,晋升两级成为才人之事。

“后来啊。”

徐德妃道:“后来,我不知韩才人是否还同徐家有所牵连,她同徐氏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直到她重新得到恩宠,我才有些好奇。”

“因为韩才人,可不是能用出这些手段的人。”

徐德妃哼了一声,道:“韩才人自己不知,她身边侍奉的宫女,有一名是我安排过去的,我寻她来问,她才说……”

“是有人给了韩才人这个法子,让她趁你生病,好趁机上位。”

姜云冉没有急切询问,只安静听她说话。

徐德妃也不解释,她顺着往下说:“那名宫女恰好就陪伴在韩才人身边,她说,当时陛下见蝴蝶飞舞,并没有表现出惊艳,也没有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情。”

“陛下一直都面无表情,笑容都没有,他很平静看完了引蝶起舞。”

这应该是那名宫女的原话。

姜云冉更觉得奇怪。

她不认为景华琰会对她情根深种,把其他妃嫔弃置之不理,也不认为景华琰会做表面功夫,不喜韩才人,还要作假宠幸三日,升为才人。

当时她对这件小事并未过心,但如今回忆起来,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大冷天里,哪里来的蝴蝶?韩才人又是如何吸引蝴蝶围绕起舞?

“小宫女是我的人,自然知晓当时事情的真相,她同我说给法子的人肯定不是徐氏人,因为自从韩才人被挪去锦绣宫,徐氏就已经放弃了她。”

徐德妃冷笑一声:“徐家人就是这样市侩,眼见她毫无用处,立即弃如敝履。”

说到这里,徐德妃又缓了缓,姜云冉还是喂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咽下。

“当时宫中都传,陛下被其舞蹈打动,接连招她侍寝,但小宫女说,那三日韩才人都被安排在丹若殿的偏殿,而陛下并未出现。”

“回去之后,韩才人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茶杯,可在小宫女安慰的时候,却耳提面命。”

“无论谁问,她都侍寝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她害怕那个给她法子的人。”

“也害怕皇帝。”

徐德妃说:“是。”

“既然陛下要有意为之,她自然不敢悖逆,但给她法子的人,她也要隐瞒,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样一说,立即就分析出了七八分来。

“那人究竟是谁?”

徐德妃说:“不知。”

“小宫女说韩才人很谨慎,都是单独去见人,不肯多说一句,所有侍奉的宫人都不知晓。”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

“礼尚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床榻边,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舒服一些。

“德妃娘娘,那我就先告退了,”姜云冉想了想,语气很轻快,“你若哪日无聊,就派人唤我,我来陪姐姐说话。”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目送她离去,很久之后才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一直思索此事。

徐德妃会告诉她这件事,可不是让她放心陛下的恩宠,是在提醒她韩才人不能信任,也提醒她韩才人背后另有其人。

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姜云冉猜不到。

很显然,景华琰对引蝶起舞这件事,抱有相当大的怀疑。

莫非,这事曾经出现过?

这引起了景华琰的猜忌,所以才表面上被蝴蝶吸引,背地里却暗中查访?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把这一点记下,回宫刚坐下没一会儿,年节宫宴的宫事就纷至沓来。

忙忙碌碌,一晃神便是正旦新岁。

除夕日是宗亲团聚,宴席举办在百禧楼,当日歌舞不停,欢声笑语。

元徽六年初一,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到来。

这一日,整个玉京喜气洋洋,从清晨伊始,爆竹声便不绝于耳。

整个长信宫都陷入一片喜庆的红色里,从寅时起,宫中上下都忙碌不停。

姜云冉身穿贵嫔大礼服,头戴团花翟冠,脚踩祥云履,位列内命妇之前。

因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在病中,因此姜云冉便站在了第二排第四位,刚好位于皇贵太妃之后。

身侧,周宜妃抱着大皇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这是满朝文武第一次见大皇子。

这孩子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奈何矮小消瘦,还是无健康模样。

可无论如何,见了他,满朝文武好像都定了心,唱诵声越发洪亮。

姜云冉在寒风里看向大皇子。

小孩子眼睛圆溜溜,乌黑明亮,此刻他缩在母亲怀中,一言不发。

从清晨至此,姜云冉没听到他任何声音。

又一阵寒风吹过,姜云冉收回视线。

先祭天、后祭祖,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一丝不苟,众人欢庆新岁,祈求上苍保佑,今岁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等到所有人在太极殿落座,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

玉京中百姓们都简单用过元宝饺子,开始准备年夜饭。

热闹的气氛蔓延在整个玉京,也洋溢在大楚各地,此刻长信宫中,景华琰身着冕服,庄严肃穆站在御阶之上。

十二毓在他面前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眉眼。

他手中的金瓯杯流光溢彩,金光闪烁。

“敬告天地,敬告先祖,大楚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祈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金瓯杯中的清酒泼洒在地,满朝文武起身跪拜,异口同声。

“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行告天地之后,景华琰换杯,感谢朝臣的奉献和效忠。

“今谢诸爱卿忠孝仁义,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唯望新岁君臣同心,匡扶国祚,盛世之景尤可望已。”

姜云冉站在妃嫔之中,她端着酒杯,目不斜视。

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入口中,醇厚甘甜。

满朝文武再拜。

“臣等万死不辞。”

数百人异口同声,声势震天,直达青云。

景华琰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开席!”

丹陛大乐声中,太极殿觥筹交错,热闹不绝。

姜云冉身在一片热闹之中,微微抬头,遥望御阶之上的年轻帝王。

彼此帝王那双深邃的星眸,也正凝望着她。

姜云冉浅浅勾起一抹微笑,她端起酒杯,遥相敬之。

“新岁安康。”

景华琰也慢慢笑了。

他端起酒杯,回敬她的祝福。

“新岁安康。”

夜里,朱雀宫门前人声鼎沸。

百姓们拖家带口,都汇聚在朱雀宫门前的宽大广场上。

啪的一声,烟火窜天而起。

在空中爆开艳丽的盛世烟火。

漫天烟火,点亮了百年皇城。

百姓们欢呼着,雀跃着,脸上挂着笑,嘴里都是问好。

“新年好!”

————

元徽六年的元月,比元徽五年的腊月要暖和许多。

过年新岁总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元月便如水流失。

前日上元灯会的余韵还在玉京回荡,衙门的广亮大门重新打开,休沐了一月的朝臣们陆续上衙,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大街小巷中,爆竹和福字尚且鲜艳,百姓们却已来去匆匆,为新岁而奔波忙碌。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元徽六年二月初二。

柳叶抽芽,冰河融化,新春将近。

二月二,新年气象更新,一切皆是新生。

早晨醒来,窗棱上再无冰霜。

即便金乌还未升起,但夜里的冰寒却已然消散,暖意袭来,白昼将明。

劳累了大半夜的姜云冉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到身边一阵热意扑来。

她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去推:“热。”

“呵。”

低笑声在耳边响起,姜云冉这才幽幽转醒。

她茫然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看到景华琰染着笑的眼眸。

大清早的,这男人真是火力旺盛。

昨夜里折腾到半夜,姜云冉现在还觉得懒怠,她嗓子低低哑哑的,嗔怪道:“几时了?陛下不是说早晨不闹我?”

景华琰的手慢慢拂过她的细腰,把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衣带不知不觉间散开。

“没闹你。”

景华琰的唇瓣寻到了她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这不是爱妃自己醒来了?”

姜云冉瞪了他一眼。

景华琰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从下而上,看着这一幅美景。

软烟锦内衫柔软光滑,穿在身上尤其舒适。

锦缎犹如潺潺流水,勾勒出山峰峭壁,忽然山路一个转弯,却又埋入幽深的山谷之中。

带着热火的风自上而下,扫清了山谷中的浓雾。

前方,豁然开朗。

姜云冉忽然咬住下唇,呼吸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你真是,讨厌。”

姜云冉断断续续骂他。

景华琰低笑一声,额头的汗水滑落,帐子里热度攀升。

“明日夜里,怕是暖炉都要撤远一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由哼了一声。

“同暖炉有什么关系?是陛下肆意妄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努力展现了一下什么叫肆意妄为,直到姜云冉的腰塌了下去,终于没了力气,他才搂着她转身。

山谷的溪水一落到底,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狠狠钻入深潭之中。

“唔。”

姜云冉不由哆嗦一下。

“今日是二月二,爱妃想想是什么日子?”

姜云冉有些迷糊。

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恼人的声音。

“不,不知。”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下。

“二月二,龙抬头。”

姜云冉鬓角都是汗,方才还干净整洁的软烟锦皱成一团,跟个咸菜似得。

肌肤光洁莹白,犹如上好的珍珠,让人爱不释手。

“……”

姜云冉真想骂他:“陛下,年长一岁,脸皮越发厚了。”

景华琰埋头苦干。

姜云冉倏然捂住了嘴。

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泉水一波波涌来,却不能浇灭炙热的火炉,反而让温度骤然攀升。

“不行……”

姜云冉伸手去推他,声音越来越颤抖,带着娇嗔的尾音。

“不,不行……慢些。”

景华琰的呼吸依旧低沉,但他却更卖力,一阵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姜云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过,过了许久,才好似回过神来。

她终于喘了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半天都无法平静。

景华琰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眸色幽深,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

“喜欢吗?”

不可否认,真的很刺激。

每一次的战栗,都好像在山峰上攀登,直到最终攀登至山顶之上,那一瞬,金光普照,太阳初升。

姜云冉不肯说话,脸颊却依旧红晕。

景华琰此刻也在平复情绪。

他翻了个身,又把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单薄了。”

姜云冉的腰太细了。

以前是喜欢,现在却是心疼。

腰细,身形太过纤瘦,若是哪一日病了,如何能抵抗?

还是要身强体壮一些,才能长命百岁。

不过自从姜云冉开始医治月事疼痛以来,她的气色明显好转,尤其是冬日里手脚都不冰冷了。

姜云冉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懒洋洋说:“怎么?不好吗?”

景华琰卷着她的发尾,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很好。”

“真希望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也仰起头,在景华琰脸颊上亲了一口。

“陛下也长命百岁。”

景华琰挑眉看她:“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的。”

“陛下多活一日,我就能多作威作福一日,你没看如今宫里,谁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娘娘。”

景华琰低低笑出声来。

他提醒她:“爱妃,你本来就是娘娘。”

姜云冉其实也是逗他玩,最近因对姚贵妃的处置,姚氏一族表面乖顺,背地里多有手段。

前朝风波不停,景华琰也有些厌烦,今日难得放松一下,姜云冉十分尽职尽责,倒是把皇帝陛下哄开心了。

“是啊,我是娘娘。”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如同月牙,可人极了。

景华琰心中一动。

他又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才翻身而起。

“你再歇一歇,朕要早朝了。”

姜云冉随意披散衣衫,指挥景华琰掀起帐幔,散一散那股子味道。

“我也不睡了,上午还有事呢。”

寝殿里确实有些热。

景华琰披上中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过去把暖炉关了。

“什么事?”

姜云冉要散热,景华琰就没有叫宫人伺候,他自顾自坐在贵妃榻上,从暖炉上取了温水润喉。

“元徽新规差不多拟定结束了,今日要最□□议,若能确定,便会下发各宫,从本月起实行。”

元徽新规就是宫中新的采买议程,针对几点不便之处,都有所改革。

其一便是预报。

比如必要之物,月初就上报给尚宫局,属于份例之外的东西,按照是否必须再行划分。

超出份例之物要扣减各宫岁银,若宫中库房和造办处库房有的,直接送入宫中,于上旬就能送达各宫,若没有,就进行统一采买,拟定账簿,经由三局两监核查,支取银两,买货入宫。

除各宫之外,所有司局皆如此处置。

这样,就减少了等待时间,也方便各宫取用,只不过需要各宫提前进行规划,若是常用物品之外的东西,必然要预算采买。

此行事,宗人府和户部都有官员随行,每月的账簿,也有都察院审查。

尽最大可能,杜绝单一衙门或官员贪墨。

元月是试行,一月下来,卓有成效。

最起码,各宫都不闹着要不到东西。

月底一核查,比之以前耗费少了十之七八。

户部的老经历看到账目,几乎是老泪纵横,直感叹国之*大幸。

幸的是有好皇帝,有好宫妃,也有好官员。

所有人一起努力,才把司务局这个躉虫彻底拔除。

因此,景华琰特地感谢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给了姚氏和沈氏不少赏赐,并且额外赏赐姜云冉,奖赏她在新规中做出的贡献。

今日,就是定案的日子。

景华琰又倒了一杯温水,倒了一勺蜂蜜进去,站起身送给姜云冉。

姜云冉勾唇浅笑,乖顺得很。

“多谢陛下。”

景华琰看她,神情很是放松。

“朕应该多谢你。”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她端起茶杯,遥遥一敬:“陛下谬赞。”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了一声,说:“你宫里人手若是不足,就让尚宫局再挑人。”

“别累坏了自己。”

如今青黛和紫叶都跟着她忙宫事,宫里的事由则由莺歌打理。

莺歌人小鬼大,谁也忽悠不了她,但她毕竟年轻,资历太浅,不好服众。

姜云冉嗯了一声,说:“我有分寸。”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才道:“若是不睡,就一起去暖房洗漱?”

听到这话,姜云冉面上一红。

“陛下,早朝可不能迟到。”

景华琰来到床边,弯腰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贵嫔娘娘,您真是贵人事多。”

“小的只是想伺候伺候娘娘,伺候得娘娘开心了,娘娘好给小的赏赐。”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景华琰面不改色,抱着她一步踏入暖房。

等两人沐浴更衣出来,姜云冉已经换好了常服。

最近她宫事繁忙,因此每日不能再慵懒随性,日日都是盛装华服。

今日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鹅黄衫裙,领口一圈白兔毛边,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

梁三泰伺候景华琰穿礼服,景华琰看着她道:“娘娘这身衣裳,美丽动人。”

怪油嘴滑舌的。

梁三泰低着头撇撇嘴,果然听到贵嫔娘娘说:“陛下,正经一些。”

景华琰又笑了起来。

他一笑,就要咳嗽,姜云冉不由蹙了蹙眉头。

“梁大伴,”同梁三泰说话,姜云冉温柔端方,“陛下近来咽喉干痛,可叫了太医看?”

昨日早晨姜云冉就说过一回,当时梁三泰答应得好好的。

今日见他还这般,就忍耐不住又念了一句。

别看姜贵嫔声音温和,面容平静,但那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梁三泰心里都泛了嘀咕。

这帝妃二人,是越来越像了。

他低着头,手里不停,嘴里只能说:“今日小臣一定办妥。”

那就是昨日没办妥。

姜云冉的凤眸一抬,定定落在景华琰面上。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压力蔓延开来。

景华琰轻咳一声,把她给他做的荷包挂在腰间,这才说:“知道了。”

梁三泰:“……”

梁三泰心里想:还得是贵嫔娘娘。

陛下可真听话啊。

很快,景华琰就在膳堂里落座。

姜云冉这会儿没有胃口,还有些困顿,便坐在边上帮他布菜。

早朝之前的早点一般都很简单,只六样蒸点,两盅汤羹,主打一个润口。

景华琰简单吃了两块芙蓉糕,正想同她说话,一转头,就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立即轻轻把筷子放到桌上。

梁三泰要叫宫人来,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哄着把她抱了起来。

很快,两个人就消失在青纱帐后。

梁三泰:“……”

梁三泰无语问苍天。

陛下,要迟到了,您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