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娘如何好拒绝。

她只好尴尬点头,佯装同意,待到惠娘子走出去,她探了探头,左右观望,将门给阖上了。

确保不会叫人听墙角,元娘才重新走回乱糟糟的屋子。

徐承儿家里人多,她屋子本就是砌了一道墙,把一间屋子给隔成两间,逼仄得很,她又喜爱买东西,千奇百怪的,像磨喝乐、毽子、风幡……什么都有,更是一点空余也没有了,多宝架上一个框甚至能塞两三样东西。

正因此,地上的狼藉更显乱,叫人觉得无处下脚。

毕竟地上一扫望去,是摔碎的杯盏瓷片、砸得身首分离的门外土仪、乱飞的书页……

那野鹜正是元娘托徐承儿买门外土仪时,她买来给她自己的,如*今砸得四分五裂,好生可惜。元娘蹲下身,把它捡了两块起来,但拼不成整,只好作罢,又放回地上。但左右散落的书籍纸张,她倒是顺手捡起来,地上石板被茶水洇湿,若是将书页染脏,就不大好了。

稍稍捡了些,她顺了顺纸张,顺势放到徐承儿坐的桌边,她也落座。

元娘没有急着开口,她安静地坐在徐承儿对面,等徐承儿开口,气氛一时有些静谧,只能听到徐承儿情绪不稳的粗重呼吸声。

良久,徐承儿才扬着一张被泪渍浸满的脸看向元娘,她红着眼眶,嘴抿得死紧,天生就是不服输的倔强神情。

比起伤心,徐承儿眼里的情绪更像是气恼,她的语气也藏着怨怪,“他们、他们怎能如此草率,我的终身大事,说许就许了,凭什么?

“可笑!

“可笑至极!”

元娘平日里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娇俏小娘子,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全由着长辈操心,因为她有个好阿奶,事事都安顿妥当,但这不意味着她被养得毫无心机。

她在汴京见世面,开了眼界,又有家里的旧怨,其实,比起同龄的娘子郎君要通透许多。

故而,她没说什么义愤填膺的话,去跟着徐承儿怨怪别人。因为眼下要紧的不是同仇敌忾骂人,而是要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听得一头雾水,好端端怎么突然就要定亲了?

元娘和徐承儿的关系不同,她没试探,而是直接问了。

徐承儿宛如泄气一般,垂着头开始说缘故,“我阿翁前头不是病了么?我娘怕世事无常,若是真有什么光是守孝就拖死我了,我年岁渐大了,再等个三年,如何耗得起。我娘她便托了舅父,相看了郊县的一家富户,年岁正好,品行端正,如今连许口酒都送来了。”

没有想象中的帮腔,元娘安静得很,用很平静的眼神盯着徐承儿,盯得徐承儿心里发慌。

下一刻,元娘开口,她看着徐承儿道:“既然处处都好,惠婶婶疼你如同掌心珠,不可能诓骗你,徐姐姐,你因何情绪如此激昂,抗拒至此?”

元娘正经起来,脸上不笑,眼里尽是洞察一切的稳静,有几分王婆婆严肃起来的神态,能叫被她注视的人禁不住紧张,像是心口被攥住一般,大气不敢喘。

“我!”

“我、我……”

徐承儿张嘴欲言,可好半天说不出个究竟,气势渐渐弱下来。

“与其哭闹砸东西,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元娘的声音偏轻,她的手搭在徐承儿的肩上,语气郑重,“若是那人真有什么无法容忍的错处,你告诉惠婶婶,她定然会应允作废这门亲事。

“若与那人无关,你又是为了谁而闹?你比我年长,素日都是你照顾我,但此事上,兴许是当局者迷。倘若真是因为谁而闹,他值得吗,你们能成婚吗?”

陈元娘的眼神渐渐变了,从冷静洞察变成担忧,以及一声轻轻的叹。

这事闹的,还不如一开始不见文修呢。

徐承儿则安静下来,似乎被惊呆了,坐在凳上,怔怔望着门上一格格的八角形挂落,光从里头透过,被迫分成一束束,却仍旧能照亮屋子,在地上形成门扉阴影,像是缠绕的枝头树影,煞是好看。

元娘的话,使得向来骄傲爽朗的徐承儿如遭雷击,瞬间拨开云雾,一个令她羞愧发颤的念头浮现。

她对文修不仅是不甘心,而是动心了。

所以,阿娘一提其他人的亲事,她才如此抗拒,恨不能把一切都砸了,以此填平心头的慌乱恐惧。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彻底失了神。

元娘也不说话,就是担心的看着她,陪伴她。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日光从清淡微乎其变得灼热,浓烈的温度炙烤着大地,地面浮起看不清的透明波澜,如同无形火焰。

“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徐承儿忽而开口,面向元娘,她脸上先前失去理智的愤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甚至是温和微笑,跟从前呼喊元娘一道出去玩时是一样的。

雀跃、开心。

就是眼神少了发自真心的活泛生动。

元娘就怕她想不通,怎么可能拒绝,她握住徐承儿的双手,轻声道好。

为了徐承儿,元娘主动去找惠娘子,央求对方同意徐承儿出门,甚至撒谎说这样更好劝她。惠娘子拿倔强脾气大的女儿没法子,也只好松口答应。

横竖徐承儿又不可能逃婚,她从小在汴京长大,从来没有远行过,纵然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孤身远走。那么,散散心也就没什么大不了。

惠娘子应允了。

两个小娘子走在人群熙攘的街巷上,与数之不尽的人擦肩而过,耳中的热闹声就不曾停下过。

浓烈的日头照在身上,衣裳都被晒得发烫,叫人禁不住想脱掉外头的褙子,可不知是不是心里头寒,徐承儿的指尖依旧冰凉,她整个人都好似分成割裂的两块。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半点没有平日里上街的欢快。

元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陪着她漫无目的的瞎走,再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走散了。

因着记挂徐承儿,元娘也没怎么注意往哪走了,直到看见此刻断然不愿见到的面容,才惊觉她们似乎走到了魏相公府邸附近,那一片都是朝中高官们的居所。府门口有家仆守门,威严的石狮子像站立两侧,几乎不会有百姓在门前摆摊,一则不会有生意,二则容易被驱赶。

但可以挑着担子从各家各府的小门经过,府里的婢女常常会叫住他们,买些新鲜花头。

元娘没傻到晃悠去人家府门口才醒神,而是在隔了一个巷子外,见到文修的脸才反应过来。说来也是稀奇,外头行人摩肩擦踵,里头沉穆安静,相差竟会如此之大。

她瞥见文修的时候,下意识想回身挡住,不叫徐承儿瞧见。

本来人家就定了亲事,已经是无望了,还见了作甚?更加痛苦揪心,难以自拔吗?

然而,来不及了,徐承儿也已经望见文修,她呆站在原地,表情木然,不语。

元娘抓住徐承儿的手腕,语气急切,“要不,我们回去吧?这秋老虎也太厉害了些,热得人直出汗,一会儿中暑就不好了。”

哪成想,还没等徐承儿有回应,那厢文修也瞥见了她们,欣喜地回头冲某个人招手,接着便大步流星赶来。

他到两人跟前站定,先看的是元娘,接着客气的同徐承儿一颔首,然后继续面向元娘开口,“这不是正好么,我和魏清见方一离府,就与你们打了照面。

“这儿离你家食肆应该很远才是,你们莫不是也听闻宁苑的热闹,来瞧个真切的?”

她哪是来瞧热闹的,她怕自己被当热闹瞧了。

偏一时半刻想不出其他由头,元娘只好顺着他的话转走注意,”宁苑?是原先那位同平章事的府邸改成的酒楼吗?今日是有什么热闹?”

“以文会友,过往文人皆可入内比试,若得头名,墨宝留下,予金十两。”文修也不卖关子,简单解释了。

正说话呢,魏观也上前来,他走上前来,停留在文修左侧,与元娘正好面对面。

他抬手一拱,目光片刻不离元娘,唇边噙着笑意,“陈小娘子,徐小娘子。”

元娘从看见魏观开始,就不自觉弯了眼睛,目光交汇间,难掩少年男女情谊渐深的暧昧欢喜。她发自内心欢喜时,浑身便似散发光芒,如同明珠,表面蒙上一层柔和光华,内敛却难以忽视。

“魏郎君。”她亦是看着他,眸光始终不离,一字字说道,字字皆是婉转柔肠。

一对有情人在,气氛似乎好了一些。

但在下一刻消失殆尽。

徐承儿面无表情,死盯着文修,状似不在意般,可语气里的执拗难以忽视,“文郎君婚期将近,还有闲心出门玩乐。”

她说话实在不算友善,可元娘知道徐承儿才被逼婚,心绪不佳也是寻常,就是连累旁人不好。

元娘是讲义气的小娘子,急忙打圆场,尴尬的哈哈笑着,“是啊,文郎君竟是要与范家三娘结亲,先前见面还不曾看出端倪呢。”

与预想中的羞涩或是欣喜截然不同,文修眼神迷茫,蹙着眉“啊”了一声,疑惑道:“我未曾定亲啊!”

“那……”徐承儿那一瞬宛如活过来般,板着的脸终于有了憎恨、冷漠以外的表情,她急切问道:“范家不是去寻你了吗?”

事关其他女子的名节,脸上总是挂着笑,看着脾气就很好的文修破天荒板了脸,义正言辞道:“我一心科考,尚不考虑婚事,耽溺于男女之情。涉及她人清誉,请徐小娘子慎言。”

他说的严厉,徐承儿却未生气,反倒是欠身一福,主动认错道:“是我失言。”

文修为人宽厚好说话,见误会解了,也不会揪着不放,略一颔首,便不再说了。

气氛一时微妙,好在有元娘,她主动提道:“不是说宁苑有热闹可看吗?何故耽搁在此处,不如先去看看。”

元娘跟在王婆婆身边,人情世故还是学得几分了,众人果然动起来。

魏观和文修在前,文修时不时回头说上几句,讲讲坊间趣事,魏观倒是不曾回头,却刻意挡住人流,叫元娘不用顾忌左右,可以走得轻松一些。

走了有一会儿,徐承儿故意走得慢了点,落后几步,接着揪住元娘的衣袖,小声道:“我和文修怕是无望了,但知道他不是舍我就范三娘,这口气也算能平下去。倒是你,怎么也该盯住魏观,若是喜欢,莫叫旁人抢走。”

“他又不是我的,谈何盯住不盯住。”元娘被徐承儿大胆直白的话给惊得心头一跳,忙否认。

“你倒是流露些意思,试探试探他呀。”徐承儿看重元娘,比元娘还要急,生怕她也因男女之情而失望难过。毕竟,就算不成,早些断掉心思,也能少些难过。

陈元娘觉得这倒是有些道理。

她要做的事太大,倘若魏观连明着表露心意都不敢,她还不如趁早换人。

“那你说,怎么试探?”元娘问道。

徐承儿食指捻着下巴,思忖道:“同心结?”

元娘连忙摇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极为抗拒,“那和当面说白有何差别?”

正巧路过吃食摊子,闻着香气,元娘突然有了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