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吗?”老警察走到审讯室外, 隔着单向透视玻璃,看着坐在里面那个垂着头肩膀也往下垂着的男人。
强光灯照在他身上已经三天了,他连动都不怎么动。
“林队,他从进来后就说了一句, 徐林阳他早就想弄死了, 说完后就一声不吭,我问他和徐林阳有什么过节, 他头都不抬。”
“把灯关了吧。”林队拿着手里的资料, 走了进去, 坐在他对面后,好半晌从兜里摸出烟盒, 抽出一根在桌上敲了敲。
“来一根吗?”他问。
男人依然没什么反应。
林队也不在意,他笑了笑, “你想不想知道,你救的那个女孩, 怎么样了了?”
话落, 男人好半晌才像是老旧的机器慢慢启动一下,迟缓的抬起眸来。
他三天没睡,满眼红血丝, 衬衫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他平静的望着林队,双手无力的垂着,黑的跟深潭似的眼眸似看不到底一般,麻木而滞涩。
林队点燃烟, 徐徐道:“受害者全身断了四根肋骨, 需要切除单侧两根,浑身多处淤青,胸部, 腹部,四肢多处损伤,抢救了六个小时,才保住生命体征。”
男人指腹微蜷,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看不出太多情绪,林队却能敏锐的感觉到男人在他话落的一瞬间,微微颤栗的身体。
保住生命体征。
他又缓缓敛眸,垂了下脸。
林队翻着眼前的卷宗,“杨钦,二十七岁,出生琅城,父母早亡,十六岁辍学打工。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在今年二月因为台风去世后碾转两月和工友一起来港城务工。”
“徐林阳,在你过去的二十七年人生里没有交际线,你是为了那个女孩吧?”
林队把烟摁灭,烟雾缭绕中,他缓缓道:“你还年轻,好好配合,请个律师,可以减刑。”
绕是这样,男人也无动于衷,他浑身都透着一股死气,仿佛怎么样也无所谓。
过了半小时,林队走出审讯室,小警察忙上来问:“林队,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吧?受害者醒了,我们队的警察已经去过一趟了,但受害者很难控制情绪,无法面对,受害者家属拒绝我们的探视。”
林队扫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一个女警察走了进来。
“叶队。”
叶臻点点头,朝审讯室里面的男人看了一眼,她拿出调拨令,“林队,823虐.杀案杨钦,转移到我那里,这是文书,你看看。”
林队看了眼,摆摆手,示意叶臻可以把人带走。
审讯室被打开,男人身形高大,神情倦恹,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会被怎么判。
叶臻走到车旁,在杨钦被推到后座拷好后,她坐上主驾驶。
路上,叶臻开口:“圆……受害者家属已经为你请了律师,你好好配合,以后还有希望。”
她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见男人不语,叶臻透过那眉眼,隐隐想到什么,半晌,她突然刹车停在路边。
叶臻仔细盯着他的眉眼,忽然道:“我见过你。”
她很确定,“两个月前,港城美术馆门口,当时……”
她慢慢回忆,当时她陪圆圆去看展,出来时正好看见两三个人在门口推搡,好像是因为什么骗钱,她是警察,自然上去制止。
“对,没错,当时其中一人就是你,我要带你们回局子,你同伴说算了。”
随着她话落,男人一点点抬起眼眸,目光冷冽。
叶臻看着他,心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甚至震惊的忘了说话。
审讯科三天撬不出来的答案,隐隐跳跃在心口。
叶臻很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
杨钦冷冷盯着她,可他越是这样,叶臻就越肯定。
这个猜测令她觉得荒唐。
“你喜欢她?”
良久的沉寂后,男人敛眸,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叶臻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情绪极为复杂,圆圆是她的好朋友,遭遇此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可要不是……要不是身后这个男人那夜也出现在那条巷子里。
她简直不敢想,圆圆会成什么样。
叶臻总算转过身,看着他。
“对不起,圆圆是我的好朋友,她现在状况很不好,听不了任何有关于这个案件的事情,温家父母也以为你只是寻仇,正好碰上了……他们让我转达会替你请律师。”
“等圆圆情况好一些,我再问她……”
“不用。”
男人总算出声,嗓音却很艰涩沙哑。
他低垂着眼眸看着窗外,“不用她作证,跟她没关系。”
叶臻复杂难言的看着他。
“我不喜欢她。”男人嗓音很平静,平静到冷漠。
“别多管闲事。”他慢慢将目光移向叶臻,沉寂又灰暗。
再多的,他就一句也不愿意多说了。
庭审时,律师举证了很多当事人是出于救人,防卫过当,才会过失杀.人。
但光举证还不够,要受害者出面作证,因为当时杨钦的疯狂显然不像是防卫过当,徐林阳头.骨都被砸碎了,当场就毙了命。
始终坐着沉寂无声的杨钦,却在这时,缓缓抬眸,站起了身。
“我不是救人,也不是防卫,他该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定了性,再无翻供的机会。
叶臻一下站起了身,不敢置信的望着法.庭上的年轻男人。
明明只要他一句话不说,就算受害者不能出面,也能减轻量刑。
十五年!
那是十五年。
一个人的小半辈子!
男人谁也没看,平静的被带走。
叶臻攥紧掌心,他压根就不想自救。
自从那天她窥探到他冰山一角下暗藏的情意,叶臻就一直在想办法帮他,她也去过医院,但圆圆精神状态濒临崩溃,她看着好友那样,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温家父母因为女儿受创严重,焦头烂额。
杨钦又自暴自弃,叶臻作为这场案件里唯一的知情人,竟什么都做不了。
一年后,叶臻调到港城监.狱,时隔一年,她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他剃了头,眉眼淡漠,看见她也没什么反应,像是没认出来一样。
还是叶臻,走到他身边,没头没尾的留下一句:“她现在好多了。”
男人脚步微微一顿,步子慢了下来。
叶臻带了一丝笑意,“知道为什么好多了吗?”
“解离性失忆症,她忘了那晚发生的一切。”
“也忘了你。”
叶臻忽然直勾勾的盯着他。
杨钦也只不过是眸子微暗了下,但也没有太多情绪。
叶臻觉得要不是她曾经窥探到真相,就凭他这幅样子,谁能看出来他深藏起来的唯一情绪。
“她现在在疗养院,已经能重新开始画画了。”
就当叶臻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时,男人忽然笑了一下,嗓音喑哑:“挺好的。”
挺好的。
叶臻忽然定定看着他,作为警.察,她为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什么都做不了而感到气馁。
作为圆圆的朋友,她感激他,是他给了温蕖华一次新生。
作为旁观者,她感觉到心酸和遗憾,他的情意,将永不见天日。
但或许,她能帮他最后一次。
“三天后,有批疗养院的志愿者来港城监.狱做社会活动。”
他倏地抬眸,紧紧盯着叶臻。
直至此刻,他一下像个活人一样,眼里升起无数黑压压的情绪。
叶臻话落,便走了。
疗养院会定期安排很多社会活动,这次是她在中间提交的申请,她想,就让他亲眼看看他拼命救下来的人的吧。
三天后
港城监.狱食堂
叶臻陪同温蕖华一起走进来,食堂里和往常一样,摆着一盘一盘的食物,但和平常不同的是,今天负责打餐的是疗养院的志愿者。
这些志愿者都是恢复的还不错的,可以多出来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也许看到监狱里被关押的犯人,还能从某方面上重塑他们的精神世界。
这世界上的苦痛,本就常存身边。
温蕖华穿着一身白裙子,灰色开衫,一头长发侧扎,素面朝天,看着很温婉平静。
叶臻答应过盛阿姨,会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有叶臻这个发小在,温蕖华并没有生出不安,她拿着勺子,在阿姨的指导下,给排队走过来打菜的犯人托盘上舀一勺菜。
叶臻除了注意圆圆,还不时看着外面,直到用餐时间都快结束了,她都没看见杨钦的身影。
她甚至在想,他还会不会出现。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看见她的一次机会,他真的不来吗?
叶臻微微蹙眉,而温蕖华已经开始低头准备解下围裙了。
叶臻紧紧盯着门,最后一刻,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时,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她刚刚甚至以为自己曾经的猜测是错的,又或许是一年时光,足以磨灭这个沉默的男人所有的真情。
但他来了。
杨钦眉眼淡淡,拿了一个托盘,径直朝温蕖华所在走来。
叶臻碰了碰温蕖华,喊了她一声:“圆圆。”
温蕖华讶异的看她,“怎么了?”她刚把围裙解下来。
叶臻深吸一口气,甚至有些紧张凝重:“还有最后一位。”
温蕖华下意识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男人的身影覆在眼前,她缓缓抬眸,猝不及防撞入他深沉晦暗的眼底。
她一怔,半晌没反应。
叶臻紧紧看着她,她会记起来吗?可她又怕圆圆记起了这个人,又会想起来那些可怕的记忆。
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如果圆圆不对劲,她会第一时间带着她离开。
温蕖华眨了眨眼,微微歪了歪头,眼里都是男人冷峻的脸庞。
有一瞬间,她因为他的目光,心跳的好快,好快。
可能是他的目光,给人的压力太大了。
温蕖华定住心,对他笑了笑,轻声开口:“要吗?”
她重新拿起勺子。
杨钦目光从她脸上收回,落到自己的餐盘上。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最后一位,温蕖华不仅把自己负责的两样菜给他打的满满的,还从桌下自己的包里,拿出了自己来时买的没开封的橙汁,递给他。
“这个也给你吧,补充维C的。”
杨钦顿了一下,看着她腕上隐隐约约露出的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疤,他眼眸微微被刺痛了一下,才缓缓伸手接过来。
他嗓音很沙哑,淡淡道:“谢谢。”
“不客气。”温蕖华对他友好的笑。
杨钦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拿着她给的橙汁,沉默的转身离开。
温蕖华看着他的背影,难得有几分好奇问叶臻:“他犯了什么事啊,看着不像坏人。”
叶臻鼻头一酸,明明干警察那么久心肠早硬了不少,可还是在温蕖华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觉得命运真的很可笑。
如果不是那一夜,或许他有可能站在好友面前堂堂正正的说一声:“你好。”
如果不是那一夜,温蕖华不会从港城大学的绩优生,成为现在只能在疗养院画画花和草的病人。
“叶臻,你怎么了?”
温蕖华觉得叶臻的反应很奇怪。
叶臻摇头笑笑,心绪平复后道:“没什么,他叫杨钦,为了救人防卫过当才进来的。”
是这样啊。
温蕖华点点头道:“那他不是犯人,是英雄啊。”
“是啊。”
中午两点,疗养院的志愿者从后厨离开,经过栅栏时,温蕖华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进行劳动的杨钦。
她不由自主停住脚步,认真的看着他。
似察觉到目光,男人缓缓的抬眸,朝栅栏外看来。
看见她时,他目光一凝,显然有几分没预料到她会站在那里看他。
目光相对那一瞬间,温蕖华想起叶臻说的话,她对他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似鼓励,也似在给他加油。
午后的阳光很热烈,照在她身上,却不及她的笑灿烂,杨钦几乎像是被灼伤了一样,黑眸执着的望着她。
当狱管提示她赶紧跟上时,温蕖华还不忘朝他挥挥手再见。
杨钦站直了身体,一眼不落的望着她跟上队伍的背影。
洁白长裙,一尘不染似的,不似那夜,腥红溅了满脸。
她的无助,她的眼泪,她的惊惧……
已经在停留在一年前。
她再也不会记起那些伤痛,疤痕跟着她,但总有阳光,也会跟着她。
不必亏欠任何人,重新开始。
挺好的。
他真的觉得挺好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杨钦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平静的继续劳作。
直到……“哪来的橙汁?”
一个狱友猛地从他兜里拽了出来,当即就要拧开盖子喝。
原本一脸平静的男人忽然冷了脸,抬起拳头就朝狱友砸了过去。
“打人了!打人了!”
杨钦下手毫不留情,浑身戾气丛生,狱友被他砸的满脸血。
叶臻带着狱管赶过来时,厉喝:“都住手!”
等杨钦被拉开时,他手里还不忘攥着那橙汁,脸上的阴郁浓稠的可怕。
叶臻深吸一口气,头疼道:“都拉下去,关禁闭!”
关禁闭杨钦无所谓,他抬手抹掉手上的血,周身都弥漫着寒意。
叶臻过了几个小时才走到禁闭室,她无奈道:“至于吗?”
就一瓶橙汁,当然她知道那是温圆圆给他的,可他差点把人打了个半死。
杨钦不语,只是坐在那里,双手撑在膝盖上捏着橙汁的瓶子。
叶臻叹了口气,“原本这东西你是不能收的,现在又因为一瓶橙汁闹出来这么大的阵仗,我得没收。”
“拿过来吧。”
杨钦像是未曾听到一样,甚至没有理会她。
叶臻就知道他肯定不配合,她揉揉太阳穴,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玩偶,隔着栅栏丢在他身上。
“拿这个跟你换,我刚才从温蕖华包上顺下来的。”
闻声,他总算动了动,宽大的手掌捏着那小小的也就一点点大的针织小黄狗。
“她在疗养院自己编的手工,换一个橙汁,你不亏。”
杨钦半晌,才慢慢抬眸,对峙了一会儿,他捏紧瓶身,最终缓缓递了出去。
叶臻拿到橙汁后,都能感觉到瓶身被捏的变形了,她迟疑了好一会,突然问:“你想减刑吗?”
十五年太久了,等他出狱,人这一辈子基本就废了。
他现在才二十八。
叶臻是真想帮帮他。
谁知杨钦听到这句话,还不如听到玩偶的反应大。
她看得出来,他是真无所谓。
说真的,叶臻怕他有太多不该有的心思,因为他和圆圆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就凭圆圆忘却了那一夜的记忆,为了不复发,杨钦最好还是少出现在她眼前。
可他不仅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他对自己都不上心,得过且过,在监.狱,跟在外面没有什么不同似的。
他对人生,没有追求。
叶臻知道他今天不会再说话了,干脆准备走。
谁知他却出声道:“下次别做这种事了。”
叶臻慢慢转过身看他。
杨钦手慢慢摸着掌心里的玩偶,嗓音平静,“这种地方,别让她来。”
监.狱能是什么好地方?
她不该来。
杨钦唇线抿的很紧,盯着那小黄狗看,怎么连编的东西都憨憨的。
都不知道他是谁,还对着他笑,跟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