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千刀万剐(已修,建议重看) ……
应青炀有些难以理解面前的场景。
他低头细细打量那老太监,竟真的觉得这苍老的面容能给他带来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应青炀又偷偷侧眸,想要观察一下江枕玉的表情,但奈何这狗男人船上龙袍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他看不出一丝端倪。
应青炀陷入沉思。
他思考着自己如今作为这戏剧性一幕中的主要角色,做什么样的反应才算配得上自己“狐媚惑主的前朝余孽”这一身份。
做戏做全套才对。
应青炀眼珠一转,脸上冷淡的表情缓慢被无措的惊恐取代。
他身体有些颤抖,茫然的目光求救似的落在江枕玉身上,脚下悄悄向后撤步,这仿佛是一个下意识的缺少安全感的举动。
“我不认识他……”
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委屈。
江枕玉顺势一抬手,将人揽入怀中。
应青炀转过头背对着众人,避开那若有似无的目光,抬眸和江枕玉对视,试图和男人打一场眼神官司。
“无碍。孤不会盲目听信他人谗言。”江枕玉说着,抬手轻抚少年人的脊背。
应青炀顺势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场面看起来像极了昏君被妖妃蛊惑,空气里都隐约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徐云直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了,盯着应青炀的视线简直要将人洞穿。
江枕玉的手按在应青炀后颈,代替少年人上徐云直的视线,冷声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徐云直脚下都有些不稳,他仓皇的视线落在人群中,似乎想找到某个红色的身影求救。
人群中的沈听澜低垂着视线,眼中兴味盎然。
他也很好奇。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一手促成,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老太监在真正见到那少年郎时,竟会开口否认他的身份,甚至直言大应皇五子已死。
沈听澜派人将其抓住时,命人严刑拷打,这老太监已经承认,他们以悲喜教的名义传教,实则是为了联合大梁境内的反梁势力,反梁复应。
而整个大应皇室,唯一没有确认生死的只有先帝皇五子应青炀,他们自然只剩当年那个天煞孤星的身份可以借用。
具体能不能成功,很难说,毕竟这被称为神使的老太监都只是借着传教的名头大肆敛财,得到的钱财都只知道自己挥霍。
如今悲喜神教这些人,更像是被一个会蛊惑人心的人物忽悠得连自己的身份都摆不正、看不清了,单纯找死。
这老太监就更有意思了,见了应青炀的真容之后,那表现就好像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梦魇。
也是,前朝人大多有所信仰,在他们眼中,鬼神之说都是纪实文学。
有趣。
沈听澜淡漠的视线在场中几人身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谢蕴挺直的脊背上。
这狗贼和他对峙这么多年,总算有了些长进,借了他们陛下的光,可算是狠狠摆了他一道。
他原以为是自己掌控全局,实则谢蕴早便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还看了他一路的笑话?
沈听澜唇边的笑意略显森寒,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艳鬼。
至于人群中央表情十分愤恨不甘的徐云直,沈听澜半个眼神都没给。
江枕玉也根本没打算给徐云直反驳的机会。
男人冷淡地给这场乌龙正式盖棺定论:“你擅离职守,置政务于不顾,这么多年,毫无长进,幼稚至极。”
“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无辜之人,做事冲动易怒。”
“少帝之名,在你眼中便这般儿戏?”
掷地有声的三段质问,院内落针可闻,跪着的不少少帝拥趸顿时汗如雨下。
谁能想到传闻中重病垂死的太上皇,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在他们打算为少帝造势的宴会上杀了出来。
那他们从前的作为,陛下到底知不知情?
这实在是个让人不敢深思熟虑的问题。
徐云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抬眸看着江枕玉,男人的眉眼一如往昔,那十年如一日的冷淡在面对他时从未变过。
可如今,他能感受得到,江枕玉唯一的那份温和,已经交付给了另一个人。
他们明明年岁相同,甚至他与叔父相识更久,可叔父却从未如此待他。
徐云直怎能不恨。
他看着江枕玉的眼神中并无爱慕,只有孺慕之情,他幼年时便亲缘断绝,江枕玉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磕磕绊绊成长至今,拼尽全力也没等到一句赞誉。
江枕玉的偏袒的关爱却都给了另一个人。
“叔父……”徐云直近乎哀求似的出声,像做错事的小辈,好似他只要做出这般委屈的表情,江枕玉立刻便会原谅他一样。
他不知道,江枕玉厌极了这个表情。
“孤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你不必如此称呼。”
江枕玉抬手一挥,“今日的闹剧到此为止,少帝为奸人所惑,做出此等恶事,罚于宣庆殿禁足一年。”
“谢蕴,查清楚此时来龙去脉,牵涉其中之人,一概不留。”
谢蕴立即起身应是,虽然穿着不伦不类的文人长衫,但半点不影响他此刻行云流水的动作,他从陈副将手里夺来长枪,枪尖一挑,喝道:“来人,拿下!”
羽林卫立刻将一众哆哆嗦嗦的江南官员拖了下去,仗着少帝脑子不清楚便乱搞小动作的人实在不少,没关系,谢蕴终于等到了清算的这一天。
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诸位放心,本将军最是公正之人,只要你们拎得清,本将军自然不会滥杀无辜之人。”
应青炀悄悄看了一眼谢大将军嚣张的嘴脸,只觉得在座拉出去的都得被扒下来一层皮,才走得出姑苏府的大牢。
羽林卫将在场之人悉数带走,徐云直颓然地跪在地上。
遮挡着的人群终于消失不见,沈听澜站起身,施施然走上前来,神情自若地向江枕玉俯首叩拜,好似如今这等场面和他全无干系。
“臣恭贺陛下返回江南,特地在此迎接,今日之事,是臣无能,臣甘愿领罪。”
江枕玉并未搭话,只是将询问的视线落在徐云直身上。
徐云直倒也不算蠢到极点,隐约琢磨出了些门道,他似乎被自家太傅利用了一次。
他瞥了一眼跪得笔直的红衣青年,太傅身体不好,进了诏狱谁知道还有没有命出来。
徐云直犹犹豫豫地说出一句:“太傅好言相劝,是我糊涂了。”
江枕玉脸上难掩失望,他向后挥了挥手,陈副将便上前,将一步三回头的少帝请出了内院。
应青炀听得这句回答都想翻个白眼,沈相这都拿他当枪使了,这傻小子还主动给人家背锅呢?
他一时不知道该先感慨少帝的耿直,还是感慨沈相薄情,教导多年的弟子也能当做棋子来用,计划周全到能几乎让自己从这次风波中全身而退。
江枕玉自然不信沈听澜的鬼话,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给沈相顶罪,大梁朝局之中,沈听澜也不可或缺。
沈听澜是他看好的宰相,这个智谋和心计都不在他之下的男人,最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人诛心。
姑苏城里所有,都是他布下的局。
江枕玉看着跪地俯首的红衣青年,只问了一句:“事已至此,你没有其他的话想说?”
沈听澜缓慢直起身,他长叹一声,故作欣喜和愧怍的表情从那张美人面孔上褪得一干二净,眼角眉梢之间还窥得见少许满足的愉悦之感。
“我早便同陛下说过,不管是否名正言顺,能者为之。陛下何必困于往事数年,不肯放过自己?”
沈听澜和江枕玉之间最根本的差距,江枕玉是个君子,沈听澜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当年名声显赫的毒士。
他天性凉薄冷漠,从不与人交心,什么都不在乎。
可江枕玉不一样。
江枕玉并不想谈及这个话题,他攥住应青炀的手掌,那下意识的回避,让他差点牵着人直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应青炀用了些力道,把自己的手缓缓抽出来。
江枕玉怕自己攥疼了他,便没有强行阻拦。
应青炀转过身,低头与沈听澜对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想知道,究竟是何缘由,让这个男人十年困顿,孤身去琼州赴死。
“沈相请说。”
沈听澜抬头,见江枕玉那双清浅淡漠的眼眸,露出浅淡的杀意。
视线在他脖颈处扫过时,只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沈听澜却轻笑一声,道:“大梁立国之前,陛下孤身一人前往清澜行宫,了解了一些关于裴相的旧事。小殿下可知道旧都的大火因何而起?”
应青炀在燕州府因此狠狠吃了苦头,怎会不知,他早在心里算清了来龙去脉,“裴相设计,想要借此营救当年的先太子应九霄。但不知为何,两人都没能活着走出旧都。”
沈听澜点头,“陛下本就没有登基称帝的打算,他自琼州起兵,是为了完成裴相的遗志,许天下海晏河清——这个遗愿,是由徐将军转达,而非裴相亲口所说。”
“但直到清澜行宫一行,陛下才知道其中原委。”
应青炀顿时恍然,怪不得,江枕玉说他与裴相相处的时间不多,他甚至没来得及看穿兄长掩盖在假面下的真实模样。
“可应九霄已死,大应皇室几乎找不到一个活人,山河一统,除了陛下,大梁军中无人能担此重任。”
江枕玉被所谓的裴相遗志托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走到那天,才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辜负了兄长生前所愿。
“景和二年,陛下于徐将军在旧都竹林密谈,以大梁江山为要挟,请陛下立徐家幼子为少帝。所谓……青云直上。”
这个“请”字,沈听澜说得冷嘲热讽,不带一丝温情。
徐将军手下那一小撮军队,无法撼动大梁军的根基,但若是再度掀起战火,也只是平添伤亡。
江枕玉本就无异于帝王之位,自然也无所谓少帝之名,无所谓他身死之后是谁继位。
“竹林密谈之后,徐将军自缢身亡,臣被点去教导少帝,辅佐少帝成才,起码也要做个守成之君。”
沈听澜说着便又想起去岁年末,江枕玉安排好一切,孤身前往琼州。
那是沈听澜的一次豪赌。
“陛下,臣想过许多次,只退让一步,就一步,如果陛下技高一筹,我便愿赌服输辅佐朽木,如果是臣略胜一招,便要抗旨不遵,欺君罔上。”
他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江枕玉会活着从琼州回来。
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应青炀第一次看到把欺君之罪挂在嘴边的人,他忍不住侧眸去看江枕玉的表情。
男人却好似司空见惯,“谢蕴替你担了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江枕玉不想再听,他牵起应青炀的手向外走去,只叮嘱道:“孤在姑苏还有要事,少帝禁足期间,沈相监国。”
“陛下,臣以为,若要封王,‘辰’字最佳。”沈听澜俯首拜别。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崔家内院,还带走了一部分羽林卫。
可惜有一个人没走。
谢蕴手里拎着一截铁链,缓步上前,在沈听澜面前蹲下,“你还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
铁链被粗暴地缠在手腕上,沈听澜仿若未觉,他眼底遮掩住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显露出来。
他并不在意腕间的冷意和疼痛,只是忽然开口问谢蕴:“你不觉得他的长相眼熟吗?”
谢蕴五大三粗的,还在研究铁链怎么绑,便随口回答:“眼熟,长得像应九霄。”
“叔侄之间,长相会这般相似?听那老太监说的话,小殿下身份有异。怪不得陛下会回心转意。”沈听澜仿佛想通了什么关窍,又问:“应九霄难不成有留下血脉?”
谢蕴不耐烦地回答:“老子怎么知道那些破事。”
沈听澜“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谢蕴屡次打断他的思路,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被谢蕴抓着铁链拽起了身。
“做什么?”
谢蕴对他呲出一口森森白牙:“哦。陛下说了,回金陵前,你得给我当牛做马。”
沈听澜:“……”你给我等着。等回金陵就把你这牲口剁了喂狗。
*
院外,江枕玉牵着应青炀一路离开崔家大宅,上了回宅邸的马车。
应青炀一上车就把腿横在身边的位置上,不允许江枕玉坐过来。
于是穿着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只能察言观色,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承受小殿下愤怒的眼神。
应青炀迟来的怒火把脸都憋红了。
“太上皇?”
“皇亲国戚?”
“得罪了仇家逃亡到琼州?”
“裴晏!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江枕玉第一次在应青炀口中听到自己的假名,听得他心口泛痛。
“阳阳……别这样叫我。”
男人胡乱摘下冠冕,脱下龙袍,长发如瀑般垂落,衣衫被他扯得略显凌乱。
他抬眸,从一旁的木匣里取出一枚木簪,塞进雕刻木簪的主人手里。
意思不言而喻。
应青炀作势便要把簪子扔了,回身一想都是自己废了功夫的,凭什么辜负他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劈手把簪子抢过来,“少来!你一句解释都不说,还要劳烦沈相,现在又装什么委屈!”
江枕玉叹息一声,“如果没有沈听澜横插一杠,等到了金陵,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应青炀忽然站起身,马车穹顶不高,他一脚踩在江枕玉身边,抓住男人的衣领附身低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应青炀眼中显出冷漠的审视,“我就知道,沈相的话不对劲。所谓清澜行宫以及立少帝的旧事,沈相也并不完全了解。”
“你对裴相的评价不算多好,也并不认可裴相的理念,怎么会为了所谓的裴相遗志,便作茧自缚这么多年?”
“你早就觉得我身份有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觉得我和应九霄有关,才会陪我这么久,才会愿意陪我下江南?”
“你又和应九霄有什么关系?”
“裴晏,你到底是真心待我,还是为了给死于火海的人赎罪?”
四目相对,激烈的情绪在漫长的沉默中缓慢冷却,怒火和爱意一同消退。
应青炀知道,自己话中尽是激将之意,他一定要这个男人坦诚地向他倾诉真心,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做出安排。
上位者做久了,江枕玉早就习惯了在任何事上掌握主导权,这一路走来,看似迁就,实则应青炀像是被放飞的风筝,线的另一端一直在江枕玉手中。
引线缠绕在手腕,深入进皮肉,扎进骨骼,再难分割,说不清谁在被束缚。
而如今,独裁和专制都随着那身龙袍重新装备上身。
简直能把人逼疯。
短暂的对视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作,两具身体猛然相互靠近,肢体不管不顾得碰撞在一起,好像骨血都能借此交融。
粗暴的动作把马车里的摆件全部扫落,被弃之不顾的冠冕也“咚”的一声摔落在地。
这大概是第一次,应青炀全程在亲昵中占据主导。
应青炀按住江枕玉的肩膀,男人后背撞在车板上,少年人的双腿紧跟着压了上去,一只手扼住江枕玉的脖颈,指骨探到下颚使力,逼迫人张开嘴。
他像是怒不可遏的小兽,撕咬着男人的下唇,沉重的呼吸声不是情至深处的欢愉,而是悲戚。
江枕玉也只是抬手,他轻抚着应青炀的后腰和脖颈。
应青炀尝到了浓重的血味,涌进鼻腔,呛得他眼中一片水雾。
泪水砸落在江枕玉的皮肤上。
应青炀稍稍退开,昏暗的马车里,骄阳一般活着的少年郎,第一次显露出苦痛的一面。
江枕玉心尖一颤,他倾身上前,将爱人的眼泪缓慢地舔吻干净。
江枕玉的确早已习惯大包大揽,把一切可能横生枝节的事态都扼杀在萌芽间。
但他已做好准备,亲手将此生唯一的胆怯剖开,展露在爱人面前。
江枕玉脸颊贴着应青炀温暖的颈窝,却仍然觉得体温仿佛在缓慢流失,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阳阳,复明那日,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才会是那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