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李善情出院时,离他被停课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下午太阳稍稍出现了一片白色的边角。他们等电梯,他东张西望,从住院楼侧边窗户往外看,马路对面的一片金凤花七零八落地挂着。
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李善情心不在焉又不爽地想,不过是讲了几句真话,怎么受的责罚比真该死的那叶博安还久?回了学校必须得将叶博安折磨得死去活来。
然而第二天去学校,他才从莫仲祺口中得知叶博安已经申请转学,几天没来上课了。同学们将当时起冲突的原因守护得很好,无人提及叶博安当时对那名女孩所说的不堪言论。
李善情一面感到大仇得报,一面又觉得无趣。
中午吃过饭,他和莫仲祺以及另几个同学往教学楼走,听他们说最近学校里好玩的事,那个女孩从身后叫住他,来找他道谢。
李善情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对方感谢的地方,不过劝她:“你下次最好不要喜欢那么烂的人了。”
她就笑了一下:“好啊。”说自己开始学拳击,以备不时之需,再碰到上次李善情遭遇的情况,可以保护自己也保护别人。她还说:“教练说我是学拳击的料,问我怎么早没去学。”
李善情和她约定,若他创业发达,而她不想做别的工作,他就高薪雇她作保镖,他还当场承诺把她写入遗嘱。
至此,李善情遗嘱受益者已多达三十五人。
李善情非常喜欢上学,因为他觉得学校里有一种他急需吸收的活力,放眼望去,全都是生机勃勃的同龄人,到哪里都可以说话。
哪怕学校里的一切他都会,老师说的他都懂,可是所有的趣事,和同学们跑来跑去的高声笑闹,都不会像他以前待在家里、待在医院时那样,死气沉沉,无聊到几乎找不到活下去的动机。
他喜欢聊天,喜欢和热闹待在一起,所以学校是这世上最适合他的地方。
李善情十六岁的秋天,虽然开端是打架停课和住院,却以不错的方式结束。
回到学校以后,他的心情重新舒展开来,日子没那么煎熬,而且他的人生健康之希望——庄叙,现在对他也没有最开始那么不耐烦,或许是在医院偶遇时,那场莫名其妙的冤枉和发怒让庄叙内疚,这大概也算是老天对李善情的帮助。
毕竟李善情并不会记恨庄叙对他的冤枉,或是觉得委屈。像他这样自小过于聪明,身体又不好的人,被误解和看轻,才是人生里的常态。
他早已习惯,不会花过多的时间在情绪中,只会利用可以利用的弱势,去得到想要的结果。
最近一段时间来,虽然庄叙仍不是经常回消息,李善情能够感觉到对方明明难以容忍自己的性格,却又对他智力产生了足够的欣赏和认可。
他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他不能吸引的人。
母亲在家从不谈工作,所以对于维原生科的最新进展,李善情都只能从新闻中、庄叙的只字片语里得知。
十二月初,是李善情全家最忙碌的时候。
他的父亲是银行高管,最近已忙得不见影踪;母亲和调查员一起去北方出差,说是至少三天才能回来;李善情也很快就要参加两门课的结课考试。
周日玛丽放假,李善情独自在家复习了几乎一整个白天,自觉已经没有任何知识的死角,把书一丢,玛丽还没回来,他明知不该,还是生出了出门的心思。
他先是把玛丽给他准备好的饭菜热了热,吃掉了,磨蹭地发消息,询问庄叙:“你今天在哪?”
觉得庄叙不会回,又加了句:“我妈妈去北方调查庄博士的事情,爸爸和玛丽姐姐也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如今对于让这个不爱回信息的人尽快回信息的各项技巧,李善情可以说是熟练掌握、融会贯通。
果然,庄叙回了:“你不是要考试吗?”
“已经复习得快能去出题了,”李善情说,“我想来找你,可以吗?”
虽然打过几次电话,也时常发消息,十月份在医院偶遇之后,李善情就再也没见过庄叙了。因为父母和玛丽看管他太严格,完全找不到机会出门。
当然,庄叙对见面这件事的态度也很冷漠:“不行。”
只有李善情一头热,幸好他不在乎碰壁。
庄叙和母亲在周开齐家吃饭,吃了一半,李善情的信息就发了过来。
席间长辈正在聊周思岚的模拟考成绩,说到周思岚这次模考成绩很不错,应该可以上滨港大学,只是学科或许无法随意选择。
庄叙屏幕亮了,忍不住看了一眼。本只是浏览,但李善情将他的孤独归因于庄叙家的官司,仿佛是庄叙导致他一个人被困在家中,庄叙只好随手回了两条,没想到李善情顺着杆子往上爬,想来找庄叙。
庄叙拒绝后,放下手机,看见周思岚在看他。
“庄叙哥哥,”周思岚求助,“你觉得我适合上什么专业啊?”
“你自己喜欢什么学科?”庄叙耐心地问。
周思岚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周开齐说:“学金融吧。”
“管理也行。”庄叙的母亲说。
“或者计算机?”周太太也提议。
一人一个主意,把周思岚说得茫然无措,庄叙都看不下去:“还是让思岚自己选吧。”
这时候,庄叙的手机屏幕又亮了,李善情连续发了两条信息,他只能拿起来又看一眼。李善情说:“我出门了!你在学校吗,你家在哪里?我马上打车过来。”
“原来外面这么冷,我又回家了,加件衣服再重新出去打。”
李善情平时聪明伶俐,某些时候莫名的笨,庄叙被他笨得很淡地笑了一下,想回他让他在家待着,听到母亲问:“庄叙在回谁消息?”
“最近消息特别多,是不是谈恋爱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庄叙抬起头,才发现人人都盯着他看,立刻否认:“不是。”
他把手机收好,把话题转回周思岚身上:“有没有考虑过什么意向学科?”
这晚的晚餐吃得还算轻松。母亲已经从悲痛中解脱了许多,慢慢开始接受关怀,敞开自己。饭后,母亲和周太太一起出门去朋友家里打牌,周开齐有些公事要处理去了书房,庄叙便与周思岚坐在客厅聊天。
周思岚自幼便是很乖巧的弟弟,去书房里拿来一本试题书,说有些题不太会做,想让庄叙教教他。
庄叙给他讲解了两题,突然想起李善情的消息还没回,又拿出手机看了看。
半小时前,李善情给他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前发来一张哭脸。由于没有到平时的那种缠人程度,反而看起来有点可怜。
庄叙想了想,给李善情发:“有事吗?刚才在吃饭。”
“你在哪里呢?我现在一个人到了江边,太冷了,所以找了一家咖啡店待着。但是我后桌有人在咳嗽,我会不会被传染感冒?”
“你去江边干什么?”
“不想待在家里。”李善情说。“太无聊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不会做的题了。你忙完了吗?来找我吧。”
“我没空。”
“那什么时候会有空?”
庄叙不尝试理解李善情对见面的坚持,直接拒绝:“你没事就回家。”
“不要,我在这里等你等到海枯石烂。”李善情发起位置共享,被庄叙拒绝,又发来他自己的定位。
“来找我吧,来找我吧。”
他好像很无聊,非常坦然地召唤庄叙。
咖啡店离周开齐家不远,但庄叙当然不会去找他,又给周思岚讲起了题。
到了近八点,庄叙告辞回家,司机载他在江边的车道上驶过。
是庄叙恰好看见咖啡店的霓虹招牌,也是庄叙对李善情存在一些惜才的善念,因此让司机在路边暂时停车。
他走近那间咖啡店的玻璃房,居然一眼就看到李善情。
李善情缩在角落的靠窗位,穿一件黑色的毛衣,灰外套挂在身后的椅子上,手托腮正在发呆。他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一块蛋糕,全然没有动过的迹象。
看起来没什么事,健康地活着。
庄叙准备回车里,李善情却像忽然感受到什么,往窗外看来。
他和庄叙的视线接触,头微微歪了歪,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坐直了一些,对庄叙招招手,说了句话,口型像是“你来啦”,而后便站起来,往门口走。
既然已经被李善情看到,庄叙便没动,站在路边稍等了一会儿,看见李善情推门出来。
若在从小身体不好的人里,李善情个子不算小,只比庄叙矮了半个头,不过很瘦,走向庄叙也不急,慢吞吞的,可能怕疾走两步,就会哮喘发作。
“庄叙,你终于来了。”李善情走近一点,语气十分理所当然,说得像是庄叙允诺过他要来似的。
庄叙不回应他的说法:“我送你回去。”
“好呀。”李善情挨到他身边,手抬起来,搭住庄叙的手肘,一副亲热的样子。
庄叙认识的其他人无不具有足够的边界意识,他从没和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身体接触,立刻移开手臂,和李善情保持清晰的距离,带他上了车。
“叔叔好,又见面了,我家在曲景园,”李善情坐进车里,又主动地对司机说,“谢谢叔叔。”
司机回头看庄叙,眼神有些茫然。庄叙已对李善情的自来熟麻木,告诉司机:“送他回家吧。”
庄叙最不希望在送李善情回去的路程中发生的,便是李善情把他来咖啡店的原因无限放大,然而果然不出所料,司机一往前开,李善情来劲了。
他挨近庄叙,露出神秘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不会抛弃我一个人等在咖啡店。”语气像他们俩感情很深。
“我是路过。”庄叙说完,觉得越描越黑。
李善情也的确成功地将他误读,连连点头:“嗯嗯。”
庄叙几乎怀疑李善情是故意曲解来惹自己生气,想再澄清一遍,不是专程过来找他,但李善情又忽而离远一些,靠在椅子上,结束了话题。
李善情不说话又看窗外,模样其实很乖,皮肤苍白,嘴唇没有血色,让庄叙想起他用哮喘吸入剂时的样子,熟练得像其他人使用筷子刀叉,是一项生活必备的技能。
——人的性格总有成因。李善情身体虚弱,过于聪明,又被全家宠爱着,性格自然乖张,并非不能理解。
想到这,庄叙也不再与他计较。
这时,李善情忽然偏过脸来看他,说:“庄叙,我觉得我妈妈这次出差回来,会有好消息的。”
庄叙倒不知他还会关心除他以外的东西,不置可否:“是吗?”
“嗯,”李善情点点头,“我的直觉很灵,要不要打赌?”
庄叙一口回绝:“不赌。”
“你好没劲啊,”李善情眼睛睁大了,严肃地责备,“赌一下啊,我又会不为难你,逼你做做不到的事的,只会赌你的举手之劳,你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庄叙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或许是那时无聊,问:“你要赌什么?”
“如果我妈妈带回好消息,你就偷偷带我出去玩一个下午。”
“去哪?”
“都可以啊,”李善情摆摆手,“我不挑。”
庄叙看他好像决定自己已经赢了,再问:“那如果没有带回好消息,你给我什么?”
“你好晦气,”李善情先大惊小怪,又收起表情,眼睛转了转,“那我把你写进我以后论文的每一篇致谢好了。”
庄叙觉得李善情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不用了,我没兴趣。”
“赌嘛,”李善情靠过来,晃一下他的手,“和我赌很吉利的,你会有好运气,官司也不会输。”
李善情的手冰凉细瘦,摇了一下庄叙便缩回去了,轻得无害,表情又乖巧万分,任何人都不会忍心苛责。
当时庄叙没有想到他一语言中,这场难关会这么快地度过,只是因为不想再听他软磨硬泡,没再拒绝,成了李善情眼中的同意。
没过多久,司机将李善情送到了小区门口,车门打开,外头风更大了。
李善情缩缩脖子,说冷,把外套的帽子戴起来,又在车里将拉链拉起。庄叙看他穿得少,想起他在医院穿着病号服的模样,把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他。
李善情把自己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看见面前的衣服,抬起眼睛,看着庄叙,眼中没有什么感激之色,好像仅仅是疑惑:“给我穿吗?”
庄叙说是,他就接过去,难得没有说些让庄叙不适的话语,把衣服穿上了。
庄叙的外套对他来说很大,李善情的手往下探,想抓衣摆的拉链,抓了两下没抓到,庄叙看不过去,伸手帮他把拉链扣子扣上,向上拉了一小截。
李善情老实地自己拉好了剩下的拉链,忽然抬头,对庄叙笑了笑:“你好嘴硬心软啊。”
“这件衣服等你下次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我再还给你。”他又说。
车外风很大,李善情的声音马上就被吹走了。他下车关了车门,慢慢地往小区里走。
不知为什么,司机还停着,庄叙告诉他:“可以走了。”他才踩下油门。
从后视镜里,庄叙看到李善情最后的身影,李善情走路像一缕云,飘飘晃晃,像无论此刻是多么有形状,让人印象深刻,都有可能在任意的下一秒钟化作雨而消失。
才离开没多久,庄叙又收到李善情消息。
李善情说:“庄叙,你把外套穿得热热的很保暖,我下次也焐热还给你好了。”
庄叙实在受不了,回他:“送给你了,你不想要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