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你没资格跟我一起去。……
韩玉堂脑中飞快转了一圈,猛磕一下头,声音都变了调:“娘娘不可啊!”
钟薏脚步一顿,回头盯着他。
他额头抵地,说得像真有其事,“我娘怕生,性子又倔,还喜欢乱认人,若一会儿冲撞了娘娘……奴才担不起。”
钟薏微微蹙眉,目光掠过他,又扫过旁边始终未言的卫昭。
“我会注意的。”
韩玉堂见还没劝住,又道:“其实……奴才是怕她见了生人病情加重……只求娘娘开个方子,奴才回去按法煎药。若两服下去还没见效,再请人来禀!”
钟薏盯着他们两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指尖松开了药箱的扣子。
“你若骗我,该当如何?”
韩玉堂猛地伏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叫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钟薏没再看他,从药柜中取了几味常用退热药,动作利落,不多不少刚好两服。
她顿了顿,想到韩玉堂的落魄神色,又多包了一副养身的给他。
她将纸包推过去:“头两服若无效,两日后再来找我。”
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了一下,想到他们后日便走,“明日还没退烧,立刻来。”
韩玉堂双手接过药,应声。
卫昭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冷声丢出一句:“还不快滚?”
韩玉堂如蒙大赦,退出去时步子都轻飘飘的。
刚到门口,屋里响起皇帝温柔得不成话的声音:“最近天热,我煮了点梅子汤……漪漪尝一口,好不好?”
过两瞬,传来娘娘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等会吧。”
韩玉堂听着,又开始心酸了。
唉……唉!
*
钟薏还心怀芥蒂,不知道为何韩玉堂来时卫昭反应那么大,可他丝毫不提,午膳时依旧一如既往地缠着她,也不再索吻,乖得过分。
用过午膳,她把药坊门关了,带着他出门。
她平日会去集市的药材区进货,那处集市在十方镇西边,离主街不算远,但是要穿过一段小巷。
午后闷热,巷子边的树影被晒得有些发白,偶尔有风从深巷吹出来。
钟薏走得快,故意不等他,裙摆轻快地拂在斑驳树影里,一脚一脚踩着光斑前行。
卫昭背着药篓紧跟在后,看着她若即若离的背影,伸手去牵。
她像早有察觉,每次都在他将将碰到前轻巧地避开,连手指都不肯让他碰。
他伸出的手悬在空中,只能握紧,又放下,握紧,再放下。
钟薏忽然转过身,倒着走回来,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穿着她给的粗布衣裳,指节还缠着纱,背着药篓,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她突然很想笑。
“你的那些大臣知不知道你在这里日日替女人干活啊,卫昭?”
她声音清甜,像是轻飘飘地在他脸上踩了一脚。
卫昭睫毛微颤了一下:“我是……心甘情愿。”
钟薏听到此话轻哼一声,转过身不再理他。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树影摇曳,蝉声聒耳。钟薏走在前头,影子被拉得细长。
他没再试图牵她。牵不到,就碰她的影子。
卫昭盯着地上的她,手指慢慢靠过去,摩挲她的脖颈,后背。
“漪漪。”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钟薏一怔,没回头。
她走了两步,才随口答:“有一片自己的药圃吧。”
“有足够的药材,就不用总是跑外面去了。”
“有时为了一味药,来回奔波几日……若是晚了一步,大夫又只缺那一味,人就没了。”
卫昭听着,轻轻“嗯”了一声:“可是……很麻烦。”
钟薏脚步顿住,转身。
阳光下,她眼神冷下来。
“那又如何?”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随便掌握别人的生死就可以不在乎。有些命由不得我犹豫,是非救不可。”
他欠下的十二条命,如果嫌麻烦,何时才能还清?
钟薏眼眶发酸,没再多说一句,转身便走。
卫昭站在原地,怔了一瞬,立刻追了两步上去:“漪漪。”
她没回头,步子不快,明显没了方才的雀跃。
他跟在她身后,不敢碰她的手,指尖轻轻掠过她的衣角。
“我说错了。”他声音低哑,“不是那样的意思。你要救谁都可以,不要不理我。”
她没应。
卫昭声音又低了些:“我只是……怕你太累。”
钟薏脚步顿了一下,依旧没理。
两个人沉默着走到集市。
正值夏会,集市搭起了整排遮阳棚,布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眼望过去,摊位都比往日多出几排,卖糖葫芦的、画糖人的、磨剪子的,全都列了出来。
钟薏抬手遮了遮阳光,目光在摊贩间一一扫过,拿着列好的单子,动作利落地穿梭在人群间,带着他一家家找过去。
每一家摊主都与她极熟,见了她就笑:“哟,钟姑娘来了!”
有人还从柜台后起身,递了把扇子过来,“今儿个热,拿着扇扇。”
钟薏笑着接了,回身拍了拍卫昭的肩:“今天多拿些,有苦力在。”
说话间,她已经弯腰挑起药材,指尖翻得飞快。
那人顺着目光看去,看见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一身素衣,背着药篓不说话。
见人看来,唇角隐约勾起,像是在对他笑,一双漆黑的眸里却毫无笑意。
摊主悚了一下,忙低下头去包药。
等卫昭付完钱,钟薏接过药材,转头便放进他的背篓中。
他站在她身后,目光钉在她侧脸上,半点也移不开。
她眉眼舒展,眼神明亮,和每个摊主都搭得上话。说到熟人时语气轻快,嘴角更是扬起一分。
她在教他。今天一直在教他——该怎么融入,怎么忍耐,怎么不让人害怕。
人群嘈杂,叫卖声、脚步声、煎药的苦味,热汗的腥气,一道一道顺着灌进脑子里。
肩上的药篓越来越沉,压得他肩胛像要裂开,像是剥掉一层皮,活生生要把他从她的世界里扯出去。
他被摆错了地方——他是皇帝。他为什么要学这些下贱的、滑稽的东西?
不对不对不对。他要忍耐。
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厉害。
卫昭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她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手上午摸过他的腰,方才拍过他的肩,也把药放进他背上的篓里。
现在它只垂着,松弛、毫无防备,像是随时会被别人牵走。
他喉咙发紧,想把那只手捧进嘴里,用牙咬,咬深一点,或者直接咬掉,看她会不会回头。
钟薏正和旁边的摊主笑谈,声音轻轻的,砸进他胸口。
她没回头。
终于,他指尖动了动。
隔着人群的喧哗,悄无声息地,牵住她袖口一角。
好不容易半天下来凑齐了要买的,钟薏带着卫昭在人群里拐来拐去。
“这些开铺子的,有的人家里有孩子,一边哄孩子一边抓药。有的是刚成婚的小夫妻,一起打拼,一边干活一边存本钱。还有的是两代人传下来的手艺,药柜用得比他们年纪还久。”
她侧着脸看他,语气认真,“卫昭,就算是蝼蚁,蝼蚁也有自己的命运。”
她才察觉到自己拉着他,两只手一大一小,不知何时已经十指紧扣,她身子一抖,立刻松开。
两个人并肩走出集市,门口有一画像的小摊,正给一对夫妇作画。
男人留着薄胡,眼角有些细纹,身形清瘦;女人年纪轻些,脸圆圆的,靠在男人肩上,一手扣着他的掌心,另一手搭在他膝上。
他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身子整个挨
在一起,像两块快要融化的糖膏。
摊主坐在矮凳后头,正提笔细描女人嘴角的弧度,画得极仔细。
他见他们靠近,眼睛一亮:“哎呦,两位成亲没多久吧?模样忒般配,来一张?”
“小娘子这天仙模样画出来肯定招财,公子这脸一看就疼人……”
钟薏看了两眼,笑了笑,摆手拒绝。
卫昭却站住了。
他盯着那未完成的画——哪怕线条还没落全,情意也几乎要从纸里淌出来。
他不懂这些人怎么把脸贴得那么近,又怎么能笑得那么温柔。
他明明也贴过她的脸,吻过她的眼角,抱着她入睡……可她再没这样对他笑过。
她也再没这样靠过来,像那女人一样,整个身心都倒在一个人身上。
他喉头发紧,太阳穴突突跳着,脑子里一片乱响,全是画笔在宣纸上刮过去的声音,一笔一笔,像刀在刮骨。
摊主还在介绍:“我们这叫‘天生一对’,画好了可以裱起来挂新家里,红底的看着喜庆——”
“挂哪儿?”他忽然问。
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发涩。
摊主一愣:“啊?哦……挂厅里也成……也有夫妻挂枕边……”
他莫名应了一声“好”。
远远地,钟薏回头在喊他:“卫昭?”
他这才动了动,看过去。
她遥遥站在棚子外面,一只手挡在眉上,唇边有笑,阳光落在她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他藏在暗里,盯着她看了两秒,眼尾慢慢提起,嘴角随之弯出一个弧度。
标准的、温柔的、由眼带唇的、他练了成千上百遍的,真心实意的笑。
他迈步走过去,柔声:“方才走神了。”
*
今日对钟薏来说,算是满载而归,和卫昭回家时已是夕阳西下。
路过布坊时,董娘子探出头,笑眯眯提醒她记得去今夜的喜宴。
卫昭眼底阴翳,她连这个也没跟自己说过。
钟薏察觉到他的停顿,转过身:“怎么了?”
他掩住眸色的晦暗,轻声:“你没跟我说……今晚你不在。”
他们只剩最后一天,四顿饭,如今连晚饭也不肯留给他。
钟薏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无人,才牵起他的手往家走。
进门后她才松开:“今晚是董娘子孩子的升学宴,你难道要我带你去吗?”
卫昭盯着她下撇的唇角,手僵着没松。
他想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她的名字都已经刻在他族谱的玉碟上,连祖宗都认了她,她却一直不认他。
卫昭眼中泛出一点湿亮:“你不想带我去,是怕我惹人烦,还是怕我丢你的脸?”
钟薏没应。
她把他提着的药篓放下,才转身朝他走近。
他以为她要安慰自己,下一秒却被她按住肩,压着坐进门边的长凳上。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极轻:“都不是。”
“非要我说得很清楚吗?”
“你没资格跟我一起去,明白吗?”
钟薏说着,缓了缓心口突如其来的烦躁,一只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像在教训一条刚学会坐下的狗。
“不过今天下午……”她低头靠近,“你勉强还算安分。”
说完,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故意碾过去,舌尖扫过,带着药香在他唇瓣上拖出一条湿线,把苍白的唇浸得血红。
卫昭呼吸一滞,手抓着长凳边沿,指节发白。
她退开一点,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和控制住的呼吸。
眼神发热,像是被鲜美血肉吊着的野狗——她看着那样的他,突兀凑上去。
这回不是点到为止。
唇齿分开,她抬手勾住他脖子,热湿的气息撞进来,舌尖轻撬开颤抖的齿缝,毫不犹豫地探进去将湿润的舌喂给他——
她享受这样的快感。
方才主动半刻,便被他忽然压上来。
卫昭猛地站起,扣住她的腰将人提起,反压在墙上,扣得她发出一声轻喘。
吻变了。
不再是接纳,而是吞吃。他在咬她,每一次舌尖探进去都带着急躁的喘息,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吸进嘴里。
她被亲得唇舌发麻,后脑勺差点撞在冰冷墙砖上,又被他伸手挡住,整个人都开始发软。
钟薏“呜”了一声,指尖收紧,死死揪住他后颈的发。
“……够了。”她喘着,低声,指尖抵住他胸膛。
他贴着她,唇半湿,在面颊上啄吻:“漪漪自己亲上来的。”
声音低哑,还带着点委屈。
钟薏又往后退了些。两人之间那道细细的湿痕被拉出一条水丝,她用手指擦掉,警告他:“在家等我。”
“不要惹事。”
*
董娘子人缘广泛,请了主街上大半个街坊,喜宴设在镇子里的酒楼,满席喧闹。
钟薏提着礼物过去时已经稍晚,被罚了两杯。
董娘子心情极好,一人带孩子多年,如今孩子争气,轮到敬酒时,她被拖着一圈圈走,没法拒绝。
许久未碰酒,一场下来,钟薏眼尾都泛起潮意,脑袋晕得发涨。
风一吹进来,酒意翻涌,胃里隐隐泛酸。
脑子里开始不时冒出那双泛着水汽看她的眼来:他是不是老老实实待着,还是开始折腾自己?
她走之前说的话确实有些冷漠……可她也亲了他呀,他会不会又胡思乱想忍不住发疯?
会不会又割开那条疤痕累累的胳膊,然后煮点什么东西等她回去?
酒意混着心绪在身体里下沉,不只是头晕,连心也闷起来。
钟薏晃了晃脑袋,把卫昭从脑海里丢出去,又质问自己做什么总想着他。
若他不听话,再罚他便是。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众人一一道别。
大部分人家都住在另一侧,只有她要独自回主街。
街道空了。晚风带着微热,吹在脸上却莫名透着冷意。
董娘子拉着她,嘱咐路上小心。
钟薏乖巧点了点头,拉了拉衣襟。
脚步还稳,意识也还清醒,只是周身像罩在一层闷热又虚浮的雾里。
因此,当董娘子忽然低声问她,那边是不是蹲着个人影时,她顺着认出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