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重逢有人埋在她脖颈,深深嗅闻。……
钟薏在济明医馆呆了半月,跟葛若水告别,带着她爹和阿黄坐上了去十方镇的马车。
十方镇一条主街贯穿南北,街边多是小店坊肆,最热闹不过辰巳之间,午后便渐渐清寂下来。
她挑中的是拐角的一间铺子,背靠小河。
初时店主开价极高,她犹豫了许久,原想着再寻一处,结果临了不知为何,忽然又改口,便宜租给了她。
药坊后头有座小院,钟薏就住在里面。
每日清晨早起劈柴,煎药,打扫庭前落叶,得空时去镇外面的药铺进草药,到黄昏才回来。
夜里窝在榻上抄方学习,偶尔抄着抄着睡着了,醒来才发现灯没灭、墨没盖、满身凉意。
如今柴米油盐都是她亲手操持,却一日比一日活得踏实。
阿黄恋爱了,跟一只不知从哪来的大黑狗。
那狗天天在旁门的巷子里徘徊,叫声又哑又长,很是吵人。
她初时想拦,后来拦不住,便只能由着去。
阿黄很快生了一窝崽,才满月,母性便荡然无存,跟着黑狗成双入对地不知去向。
于是她的活里又多了一样:养狗崽。
药坊没有名字。
若是如她师父那般,取什么“仁济”“济明”之类,听着悬了些,因为她也不是为了救世苍生。
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名字,索性空了下来。
刚开始没人敢进。
镇上的人对她有些戒心,只有隔壁布坊的大姐性子热络,第一日便来敲她的门,零零碎碎问问她租金贵不贵,从哪里来,住的还习不习惯。
转过几天,她给周围邻里都登门送了礼,发现她儿子咳得厉害,又熬了药送去。
从那以后,董娘子一有机会就跟人夸她。
渐渐地,门前也热闹起来了,平日人们需要什么药材都来找,偶尔也有来看些风寒脑热的。
她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材的钱。有时遇上家里难的,药钱也不要。
日子过得平静,看的太多,心境也变了。
她刚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恨透了京城,连那些名字都不愿再听一遍。
可如今偶尔静下来,也会有些东西慢慢浮上来。
她会想起京中几个好友,不知如今都在做什么;想起那位定了亲的郡主,嫁没嫁去关西,夫婿是否待她如说的那般体贴。
也会想起帮她离开的皇太妃,不知她的身子是否安好。
她在这里同样碰到了许多人,还认识了一位教书先生。
姓王,王秋里,年岁不过二十四五。
生得端正,身量高大,说话却意外地腼腆,语调轻得像猫叫。
最初是他的学生路过上学时,爱钻进药坊摸小狗,不肯进书塾。
他赶来捉人,刚踏进门,就被她屋里晒苍术的味呛得直咳嗽,说了两句便带着学生仓皇走了。
后来却来得越来越勤。
只站在药坊门口,隔着几步台阶,略微弯着身子同她说几句话。
董娘子每次靠在布坊前打量他们,扯着嗓子笑:“哎哟——咱们王先生今儿又来喽。”
王秋里听见了,耳根飞红。
起初钟薏并不怎么搭理他,只应一句便转身忙别的。
可他来得多,也不做什么冒犯事,很是小心翼翼,她便也不怎么防了。
偶尔送来些山中草木,说是学生父母给的,自己用不上,倒不如拿来让她试试药。
他每次进坊,总会拘谨地说一句“打扰了”,才敢迈步踏进。
药坊来了看病的人,他便在一边帮忙算账打秤;有时钟薏忙得顾不上吃饭,他便从街口茶铺带一屉热包子过来,说是刚好路过。
一次和她闲谈,他问她是哪门哪派,师承何人,又说若她愿意,他能帮忙印些小册子,把药理写成通俗白话,教乡里人识方辨病。
他说这话时,语气依旧很轻,眼神却认真极了,眸中带光。
葛若水是十年前来的青溪,带着一身本事,但谁也不知她究竟从哪里来。
钟薏只道自己不过是跟着师父胡乱学的。
印册子倒是好主意,可她也没有那么多本事讲得明白。
他继续轻声细语:“你医术这般好,若真是胡乱学的,那便更了不起了。”
她被训惯了,莫名听到夸赞,有点想笑。
像他这般的夫子,真的能日日管得住十几个学生吗?
再一次听到卫昭的消息,是他御驾亲征突厥,已班师回朝。
消息是董娘子随口提的。
不过是坐在堂里感慨一句,五文钱进的丝,好不容易降成了三文,末了随口道:“听说是皇上打完仗回来,路上才松了口子。”
钟薏正低头给狗崽喂羊奶,闻言没抬头,只应道:“那娘子店里又能新上几款好看的裙服了。”
他果真没死。
也没有来找她。
她刚逃出来那阵子,提心吊胆了很久,不知哪一天卫昭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甚至在夜里反复设想,若再见时该如何应对。
可听见这句消息时,她才忽然意识到——
她早就不怕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那些噩梦没再出现过。
夜里不再惊醒,也不再梦见那只满是血的手探过来,抓着她的腕子,要她摸他空洞洞的心口。
他大概也一样。
在生死边上走了一遭,看清了一些东西,连执念都一并丢下了。
钟薏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只是心中绷得太久的警觉,在毫无预兆的某一瞬,像是雨后瓦檐滴落的水珠一般,轻轻地落了下来。
如她所说,她们已经两清。
*
钟薏十九岁的生辰是在十方镇过的。
清晨董娘子提了件铺子里新上的春衫来,说是送她的生辰礼。她接过来道谢,给她配了一副养身汤当做回礼。
傍晚开始落雨,夜风带凉,街上没什么人,她便早早关了药坊的门。
她在房里换上那件春衫,在铜镜前照了照,颜色极衬她,裙摆轻盈,转动时像蝴蝶起舞。
她站在镜前,唇角忍不住扬起。
可眼光往下一落,便瞥见颈侧那道淡淡的疤痕。
不深,却碍眼。
是当时没好好静养留下的。
她抿了抿唇,指腹轻轻摸了一下,摸到凹凸不平,又收回手。
夜里,钟薏煮了一碗长寿面。
面是自己擀的,汤色奶白,热得沸腾,碗边氤氲着一圈雾。
她已经有很久没吃过长寿面了。
她端到桌前坐下,看着面条在碗中浮浮沉沉,葱花被热气冲得卷到一
角,眼神有些发空。
却是一口没动。
阿黄趴在她脚边,没像往常那样到别处去,只默默守着她。
钟薏给屋子里供着的牌位点了香。
一共三个。
最中间是她爹的,旁边是宫里因她而死的宫人,还有一个,是那个至今连名字都不知的花匠。
她望着漆黑的牌位,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牌前没有安蒲团,跪下时石砖的冷意透了过来,风从门缝边钻入,香头被吹得一明一灭。
这些日子她过得安稳,一日一日被推着往前走,像是从前想象过的梦。
有些情绪藏得太深。
总要挑这样一个日子,在这样一个天气里,被悄悄地翻出来。
她垂着眼,额头贴着地面的冷气,在缭绕的烟气中默默磕了三个头。
——算是替他们活到了十九岁。
雨还没停,檐下的水线斜斜地落下。
钟薏正低头清理香灰,药坊门口传来“笃笃”两声响。
这个时候,谁会来找她?
她手一顿,莫名有些不安,走过去,将门开一条缝。
雨幕里站着个高高的人。
王秋里撑着一柄半旧的油纸伞,没撑稳,半边肩头湿了。他发梢滴着水,额前贴着几缕头发,怀里抱着一堆纸包。
她本想问一句“你来做什么”,可话未出口,他先低头踌躇一下,语气很轻:“今日是你生辰,我想着你一个人,未免太过冷清......没打扰你吧?”
钟薏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怕是董娘子告诉他的。
她沉默两息,终是点头侧身让了他进来。
王秋里跟着她走进院中,看到桌上那碗还未动的长寿面:“你……晚上就吃这个?”
她点点头。
他笑起来:“还好我带了些东西。”
他把小心抱着的点心和菜放下,说是自己做的。
菜色干净,点心是他自己捏的小人糕,一个是钟薏,一个是阿黄,看起来栩栩如生。
钟薏坐在灯前,盯着它们,鼻头莫名发酸。
“……谢谢。”
王秋里摇了摇头:“不用谢我。”
窗外雨打檐瓦,屋中只余碗筷轻响,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坐在对面,手指轻轻扣着桌角,像是有什么话憋着,迟迟不敢开口。
钟薏岂能不明白?
这段时日接触下来,她也算熟悉他。
王秋里一向内向拘谨,若非今日生辰,他未必敢这样在夜里贸然登门。
可她现在实在没有余力再牵扯进一段情意,也不想耽误他。
她正想着要开口,门口却突然传来传来一声闷响——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在门槛外。
阿黄“汪”地叫了一声,猛地窜出去。
钟薏一顿,眉心蹙起,起身快步走到门前。
门推开的一瞬,夜雨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味扑了满脸。
槛外倒着一个人。
满身泥血,身量极高,侧脸埋在水洼里,半张侧脸相貌平平。
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没了生机。
阿黄凑上前,摇着尾巴嗅了一圈。
王秋里循着声音过来,看到门前倒着的人,吓了一跳。
他赶忙蹲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那身带血的外袍,翻到一个令牌:“还有气。这打扮,应是班师回来的士兵,怕是伤得太重,路上走散了。”
“能爬到这里……算是命大。”
他回头看到钟薏仍站在原地,有些不解,唤了她一声。
钟薏才像回过神一般:“麻烦你,帮我把他背进来。”
血污一路滴滴答答,顺着王秋里的背一路滴进药坊。
屋里灯光昏黄,他将人安置在隔间的小榻上。
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袍,又回头瞧了瞧钟薏,迟疑片刻,试探着开口:“要不......我替他换伤?你告诉我如何做便是。”
钟薏站在外头,手上正研着的药舂停了一瞬,低低“嗯”了一声。
王秋里悄悄松了口气。
他把帘帐放下,小心翼翼替那人剥了湿透的衣物。
屋内陷入一阵寂静,只听得衣料被剥开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他低低抽了口气,声音从帘后传来:“胸口有处伤得重……得你来看。”
钟薏擦了擦手,掀帘进去。
灯火摇曳,暖黄的光将榻上人的轮廓一寸寸映出来。
男人上半身衣裳被王秋里褪去,肌肉轮廓起伏,肌肤呈现病态般的白。
胸膛斜横着一道新裂的刀伤,血还未凝,蜿蜒淌下。
可她的目光却停在那刀伤之下。
紧贴着的地方,是一道早已痂白的瘢痕。
长,深,边缘歪曲,呈可怖的撕裂状,像是活生生从心口撕开。
新旧两道伤口重叠,仿佛是重新描摹了一遍旧伤。
钟薏盯着那道瘢痕。
王秋里侧头看她一眼,发现她面色忽地发白。
“钟薏?”
钟薏提起唇,勉强笑了笑:“这个人我来处理吧。今天......也不早了,你先回去。”
她顿了顿,又低声道,“那些东西……谢谢。”
王秋里有些犹豫,可见她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还是点了点头,只低声叮嘱她夜里小心一点。
钟薏将他送到门口。
雨仍未停,街上潮气沉沉,灯火远远晕开,打在石板上,碎成一片一片。
她目送他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才将门闩重新落下。
屋内一时只余雨声。
她正要转身,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一道响。
像是湿靴踩上地砖,极轻,却在死寂中清晰得渗人。
下一刻——
一双苍白赤裸的手臂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探出,缓慢地缠上来。
腰肢被紧紧扣住。
背后贴上一具温热躯体。
呼吸喷在耳后,带着潮湿的血气。
有人埋在她脖颈,深深嗅闻。
然后,她听见:
“......漪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