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跳江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飞鸟
钟薏站在寂白灯火和江水之间,寒意从脚底窜起。
她喉咙发紧,强忍本能的呕吐,胃里翻滚起一阵腥甜。
她嗓音哑得厉害,“你不是人!”
“是,”卫昭点头,眼底浮出可怖的沉静,“我不是人,是你养出来的鬼,是你不要的东西。”
“你现在说你想走?你敢走?”
“你以为你跳下去我就会放过你?我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
她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曾经救过、好感过、最终把她骗进牢笼、逼得她一无所有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冕服,贵不可言,可站在这里,却像一头披着人皮的疯魔,眼神阴沉,语气缠腻,句句都要将她拖入地狱。
风很大,吹得她耳朵发麻,衣角贴着腿颤抖。
自己根本逃不了。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还喘着气,他就会不择手段把她关回去,锁起来,直到死亡。
钟薏没有再流泪。
她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此刻终于忍不住伪装,露出真正的样子。
她轻声问:“你要我回头看你?”
她缓缓后退一步,脚跟已贴上江岸尽头的破损木板。
“那你看。”她睫毛湿重,抬起头,风将她的发丝拂乱。
“你看看我,看清楚我这张脸——看我到底是怎么被你一点一点逼死的!”
话音落地,她猛然转身!
卫昭神色大变,几乎是本能地要冲上前去——
“你别过来!”她厉声喝住,声音被风声撕裂。
脚尖已悬在水面,她身子颤得厉害,却死死立着,像一株将断的花。
风扑面而来,吹得她耳朵发麻,眼角生疼。
“钟薏——”他红着眼,嘶声喊她。
她没有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那片江水。
一股潮湿又幽深的吸力正缓缓涌来,仿佛大张着嘴,温柔又冷漠地邀她下去。
她怕吗?
她当然怕。
她怕冷,怕死,怕疼。
在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钟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这样的结局。
可她更怕回去。
再一次被捉住关进宫墙,像一只笼中雀,到死都不能自由。
她所有的退路都被他切断,只剩下这条,她没有选择。
恐惧逐渐被一种更深的渴望吞没。
她恍惚觉得,那流水正温柔地向她招手,对她说:来吧,我带你走。
下一刻,一声“咚”的闷响从她身后炸开。
她猛然回头。
只见那个方才还面无表情、声线疯癫地威胁她的男人,此刻竟跪了下去。
膝骨重重磕在江边残破的木板上,发出沉钝一声,像是将什么也一并折断了。
玄色冕服随风翻飞,胸口金龙仍在。他头冠斜落,发丝凌乱,从来挺直的脊背此刻无力弯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地,终于撑不住似的,跪在那里。
钟薏的呼吸骤停。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卫昭。
今日才登基的帝王,刚在万人之上受礼万邦、风光无两。
可此刻——
他跪在江风呼啸的岸边,跪在一个要逃、要恨他的女人面前,冕服染尘,面如死灰。
周围兵将骇然,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下马跪地,不敢再看。那个船夫还趴在江边小心翼翼地看热闹。
卫昭慢慢低下头。乌发遮住眼睛,肩膀颤抖,像是将过往多余的骄傲和自尊统统折在她脚下。
“漪漪……”
他低声喊她,唇色苍白:“我求你……别跳。”
“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你要我死都行,求你别走。”
她死死咬住嘴唇,眼泪一滴滴滚下来,却连颤都不愿颤一下。
卫昭抬起头,眼神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我是真的爱你……是不是说晚了?可我是真的真的爱你啊。”
他那张向来高高在上的脸,此刻狼狈不堪,带着令人心悸的脆弱与乞求。
“漪漪,我跪着,要我跪多久就跪多久……你别走......”
“在青溪那会……你那时候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我抛下?”
“我后悔了,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像你喜欢的那样,不杀人,不关你,不逼你,不碰你。你想和谁在一起我也不管,只要你偶尔回头看我一眼……就偶尔看看......”
“这次是真的,我发誓......”
他像是疯魔了,一边说着,一边伏低身体,指尖紧紧扣着木板,一寸寸想要挪到她脚边。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要我死也行……只要你不走……”
“别死,别留我一个人……别真的不要我……”
钟薏闭上眼,一颗泪从眼角滚落,落进风里。
她站得很稳,一步未动。
下一瞬,她睁开眼:“陛下懂爱吗?”
“或者说。你真的懂情吗?”
她盯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怜悯,“你连情是什么都不懂,又凭什么说爱?”
“你放下尊严跪在这里,低声下气求我,可你感动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自己。”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她一字一句,将他一点点剖开,“只是想抓住你掌控过的东西。”
“你要的是占有,是控制,是一辈子都逃不开你的温顺物件,不是我钟薏。你从来没爱过我。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卫昭神情僵住,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耳光。
“那你教我啊。”他喃喃,“你告诉我我该怎么爱你,好不好?”
他几乎是哭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什么都听你的。”
钟薏的眼泪早已止住,泪痕被风吹干,贴在脸上,有些刺痛。
她忽然想起自己无数个半夜惊醒、睁眼发怔的夜,她梦见母亲,梦见村口的路,梦见有人朝她伸手,却怎么都抓不住。
她想起和卫昭离开青溪前,村里人看她的惋惜眼神。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她已经没有路了。他这样谎话连篇的人,不可能会改。
“卫昭。”她轻声唤他。
“我这一辈子,从没这样恨过谁。”
“可唯独你。”
“我恨你,恨到巴不得你去死,恨不得剖开你胸口看看你所谓的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既然说爱我。”
她唇边浮现一抹苍白的笑,“我就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是怎么被你一点点逼到死路的。”
“我要你活着——”
“活着日日后悔,把这份爱,一口一口嚼碎了,吞下去!”
“你不用再威胁我了,”她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那些人死不死,我不在乎。”
“我死了,就什么都管不了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里终于熄了火,仿佛放下了一切。
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目光里没有哭,没有怨,也没有恨。
只有彻底的告别。
“卫昭,”她轻声,“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然后,她跃起。
像一只失了方向的飞鸟,扑进水光翻涌的黑夜。
风在耳边尖啸。
天地像是在那一瞬间静止。
身后是他的怒吼——
“——钟薏!!!”
下一瞬,冰冷的江水猛地扑上来,将她彻底吞没。
寒意灌进喉咙、鼻腔、耳朵,像是千万把钝刀一点点割着她的血肉与骨骼。
钟薏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解脱。
她顺着水流沉下去。
一点一点,像落入一场漫长的梦。
可就在她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水雾深处,她又看见了她爹——
穿着旧衣站在最底下,身形佝偻清瘦,手里还握着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茶酥饼。
“爹……”
钟薏眼睛一下睁大了。
她猛地伸出手,像终于找到家的孩子,脸上全是本能的惊喜和渴望。
爹爹只是皱着眉头,目光里全是不赞同,一步步后退,抬手,像是要将她从水里赶回去。
——别来。
他没说话,可她听懂了。
她整个人陡然呆住。
水灌进来,她没有挣扎,只是睁着眼望着那道身影远去,整颗心好像都被人从胸腔中挖了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连爹也不要她了?
*
三月,夜里春风乍寒。
皇帝从清晖殿里走出,身披白氅,身形挺拔,眉目冷俊,眼眸却如死水覆霜,冷得不见底。
新皇登基已整整三月。
却无人知道,每当月升之时,他会准时自寝殿离去,穿过长廊月影,步入那座早该被废弃的旧东宫。
韩玉堂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夜雾低垂,这条路他们已走了千万遍,闭着眼都认得。
可随着离那越来越近,身后那股那股死沉又疯癫的气息慢慢铺开,仍让他心头发麻。
清和院的门开着,烛火温黄,婢女低声禀报,声音几不可闻。
——夫人仍未醒。
三月多前,钟薏跳江,是陛下亲自下水,将她从寒彻骨髓的黑水中捞了回来。
那一夜他满身湿透,怀里抱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像个刚江中爬出的水鬼。
太医用尽库中所有金贵药材,只战战兢兢回禀他,夫人命是保住了,醒来的可能却不大。
韩玉堂守在门外,看见他站在榻前许久不动。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悬在她颈侧,指尖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扣下。
却在最后生生停住了。
他像是恨极了她。
他蹲下身,抱住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低低呛出一句:
“你怎么敢。”
“你怎么真的敢……就这么走。”
他声音发哑,语调极轻,又怕吵着她一般,
“我说了那么多狠话,你竟一点都不信?”
“那你怎么会真的信我要逼你死?你怎么不信我会救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漪漪,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连报复的余地都不肯留给我……”
他说得咬牙切齿,像是真的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指尖却只贴上了锁骨边的一点温热,半寸不敢更近。
他死死抱住她瘫软的身体,像是要把她嵌入怀中。
卫昭又跪下来,膝盖砸在地上,毫无知觉。
他开始哭。
韩玉堂从未见过陛下哭,也从未听过如此哀恸的呜咽。
他双手颤抖着攥住她的肩,低声一遍遍喊她名字:“我放你走,好不好?你醒来,我就放你走……我们两清……你去哪儿我都不管……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改我全部都改……”
“
你别再不理我……别再不理我……”
可她依旧沉沉昏睡,像是早就下了决心,连梦里都不肯再应他一声。
他从那夜开始,像是突然疯了。
太医每日照例前来诊脉,他却不许说半句晦气的话,只让他们禀报:夫人不日便会醒来。
若有人说半句“恐难苏醒”之类,他只笑一笑,不发一言。可第二日,此人便再不见踪影。
他命人每日三次熬羹,药膳温补,一样不落。
她昏睡不能饮食,他就命宫人强行灌喂。宫女们不敢用力,怕伤了她,手抖得连汤匙都拿不稳。
于是他亲自来。
他坐在榻边,把她半靠在怀中,扶着她的后颈,把勺子凑到她唇边,一口一口喂她。
每一次汤膳从她嘴角溢出来,他都一边擦一边低声哄:
“别生气了……你乖一点,吃完我们就不吵了,好不好?”
榻上人无知无觉,他却笑得温柔,像她只是一个发脾气不理他的姑娘,而不是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人。
韩玉堂每次推门进去,都觉得像是误闯了什么扭曲又荒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