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九雾将手上的血迹拭去,走进城北军营。
为了避免给军营中的百姓带来不必要麻烦,从密林带回来那人被她关在城南废弃的破庙中,那人也是个硬骨头,宁死也不肯说出幕后主使。但他面具下的烙印无法遮掩,九雾不了解揽月神庭,却也知那烙印出自重刑之狱,那是身负重罪之人无法摆脱的烙印,除此之外,此人的经脉也与常人不同,像是被什么药物改造了一般,比寻常修士的体魄要强健许多。
密林中现身围剿她之人少说也有近二百,那些人的面容皆被遮挡个严实,有如此权力将这么多重犯从刑狱释放,大摇大摆出现在世人面前的…
“阿九。”
九雾转头望向身后,青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手中执一把素伞,望向九雾时,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掀起一丝波澜,他弯起唇,走到九雾身侧,将伞撑在她头顶。
“许墨白?”
“好久不见,阿九。”
许墨白轻轻拥住她,很快又松开。
九雾弯起眉眼:“好久不见,你此次来,也是为了幽冥怨灵一事?”
许墨白颌首:“本想去玉兰城与彴凛会面,途径止邑城却发现城中安静的过分,觉得异常,才停下探寻一番,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九雾:“彴凛也在玉兰城?他何时到的?”
许墨白垂下眼眸,面色如常地道:“半月前他带了些兵力从帝京启程,大抵十日前到达止邑城。”
九雾眸底泛起冷意,按止邑城百姓们的说法,十日前,正是止邑城第一次出现怨灵之日。
彴凛与许墨白皆是揽月监国,密林中假装揽月军的重刑犯,既有揽月将士之令,又能名正言顺以揽月军之名对止邑城行赶尽杀绝之事,以彴凛如今的权力,似乎并不难做到。
许墨白看向城北军营:“止邑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九雾如实道:“前几日城中出现了怨灵,死伤了许多百姓。”
“为何不向玉兰城求援?”
九雾看向他:“玉兰城外有许多假扮揽月军之人,脸上烙着囚印,皆被面具遮挡,似是刑狱中重犯,他们残害许多止邑城求援的将士,不知这幕后之人有何目的。”
许墨白看向身后赵渊:“去查。”
赵渊躬身:“是,大人您……”
“你先去玉兰城,我明日回。”他说完,含笑看向九雾:“许久未见,不知阿九可否收留我一夜?”
九雾笑了起来:“走吧,若营中百姓知晓帝师大人特地来探望他们,也能放下心来。”
许墨白唇边笑意淡了些,只一瞬又回复如常。
九雾边走边道:“还未与你说呢,我找到蒋芙蓉了,此刻他就在营中呢。”
许墨白握着伞柄的手一紧,而后轻声道:“这是喜事,若帝主归来,揽月将士定是军心大盛。”
“他还不能回去。”
“他失了忆,此时若出现,与军心无益,待你见到他,也莫要提及往事。”
九雾拉了拉许墨白袖口,语气认真:“切记。”
许墨白垂眸看向袖口处的一缕褶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点头:“我记住了。”
九雾带着许墨白走到蒋芙蓉营帐处,伸手推开营帐,折扇从屋内飞出,袭向九雾身后。
许墨白手中之伞向前倾斜,“啪”折扇击打在伞面上,又回到主人手中。
“一个脑子坏了的还不够,又来一个假正经的。”缠荆摆动着折扇,开口嘲讽道。
许墨白收起被划裂的油纸伞,掩住眸底冷意,微笑着看向缠荆:“一晃数年,许某记得,你我二人见面还是在澜鸦城。”
他话音落,缠荆变了脸色,下意识观察九雾的神色。
他知道,当年在澜鸦城他放任魔兽害死那名叫岁岁的小女童,一直是横亘在她与他之间的沟壑,人命在他眼中不过微尘,以往他不在意她如何想,现在却听不得他人再提及此事。
“是啊,本尊也没想过,当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凡人,只需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人,便可平步青云了。”
缠荆的言语令许墨白脸色苍白一瞬,他猛地看向九雾,想解释,却又觉徒劳。
是他让玄意带她离开,也是玄意的人将命悬一线的他送入神庭。
她从未提起过往他亦尽力遮掩,今日被人不留情面的拆穿,宛如将结痂的伤疤血淋淋的剥开,再是逃避,也难掩丑陋的痕迹恢复不到从前。
许墨白与缠荆对视着,眼中皆不掩憎恶之意。
九雾没有理会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另一处幽怨的视线却很难忽略。
蒋芙蓉幽幽地看着九雾,手中被他不知不觉系成结的地王蛇竖瞳也同样散发着幽怨之色。
地王蛇见到九雾,小小的蛇身扭啊扭,意图逃脱青年的魔爪。
“你醒了。”九雾俯身将蒋芙蓉发丝上的茶叶拿掉。
蒋芙蓉慵懒地靠在椅塌上,听到九雾的声音,烦躁地将头偏过另一侧。
“怎么了?”九雾茫然地问道。
地王蛇还在向九雾的方向扭着,时不时发出可怜兮兮的“嘶嘶”声。
奈何九雾注意力都放在罪魁祸首身上,不曾注意到它。
九雾怵起眉:“说话。”
“你口味挺杂。”蒋芙蓉没有看她,阴阳怪气地道。
领来一个不正经的男倌还不够,又带回来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九雾挑了挑眉,没理解蒋芙蓉此言何意。
久久未得到回答,蒋芙蓉翻了个身,侧靠在椅塌上看着九雾。
“你既那般有钱,凭何他们都有好看的衣裳穿,偏生我没有?”
月光洒在他脸上,形状好看的眼眸上低颤的长睫半垂着,如墨的眼瞳像是覆了一层浅色的雾,偏偏这双多情眸纯粹又干净,稍不留神,便会被迷了神思。
九雾对于他的话依旧摸不清头脑,指尖抚在他眉眼上,本能答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蒋芙蓉轻哼一声,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九雾轻声道:“城中商铺
被毁,若你想要好看的衣装,到时我多给衣铺李大娘些银钱,请她帮你做一身新衣。”
“我喜欢红色。”
蒋芙蓉倨傲地睨了缠荆身上的紫衣一眼,俗不可耐!
又看向许墨白身上的白袍,寡淡至极!
缠荆许墨白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威压与冷意弥漫在二人周围。
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后,一齐地看向蒋芙蓉。
他到底在骄傲什么?
莫名其妙。
许墨白率先开了口:“帝…公子,你身体可有碍?”
蒋芙蓉莫名地扫了他一眼:“你身体才有碍。”
好大一盆脏水,此人争宠方式竟如此恶毒。
许墨白噎住,唇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缠荆哼笑出声:“我早说了,他脑子不好。”
想起先前蒋芙蓉对他说的话,什么以色侍人,什么狗屁营生的胡言乱语,缠荆补充道:“根本没办法正常交流。”
“正常人都与你没办法交流。”九雾淡声道。
缠荆竖起眉:“你就这般偏向他?”
“他竟敢瞪你。”蒋芙蓉对九雾小声道。
缠荆危险地眯起眼眸:“你说什么?”
蒋芙蓉对上他的目光:“说你以下犯下,不懂尊卑。”
“你找死?”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人敢称得他的尊。
缠荆眼中杀意尽显。
蒋芙蓉站起身来:“我看你趁早哪来的回哪去,既放不下面子,又何必做这插足他人的缺德营生?”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墨白,没好气儿地道:“你也是。”
许墨白:“?”
九雾:“……”
她大抵是看出来了,蒋芙蓉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失了忆,这张嘴倒是还如在帝宫时淬了毒一般。
她抬起手,一道屏障立于营帐中央,挡住了缠荆的血雾。
缠荆面容阴鸷,半眯的眸子划过一抹狠戾之色。
一旁的许墨白打量着几人,语气平和地说道:“魅魔大人真不负暴戾之名,难不成因为三两句话,便想在阿九面前动手吗?”
缠荆的血雾袭向许墨白:“你也不必在此处假惺惺装好人。”
因着先前中了地王蛇的毒,血雾并不算棘手,许墨白有足够的能力躲开。
许墨白眸光一闪,双腿被绑住一般一动不动,硬生生受了缠荆一击。
“够了。”九雾扶住脸色苍白的许墨白。
缠荆脸色更难看了,就连蒋芙蓉也目光阴沉的打量着许墨白,许墨白掀起眼眸,平静的回视着,唇角勾起一抹隐昧的弧度。
“阿九,我没事,你没有被吓到吧?”许墨白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担忧地看着九雾,苍白的脸色仿佛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晕倒一般。
九雾一怔,将许墨白扶到蒋芙蓉身侧的椅塌上坐下,指尖放在他脉搏上。
“你别怪缠荆,我此行来的匆忙,路途中又遇见了几个魔族,起了冲突,受了些伤,刚刚这才没能躲开。”
九雾拧起眉:“魔族?”
缠荆唇边勾起讥诮的笑:“我看你以后莫不如改名叫许白莲算了。”
嘴上说着不怪他,字里行间却给魔族泼了好大一盆脏水!
嘴长在他身上,自然是他想污蔑什么就是什么。
蒋芙蓉阴测测地盯着许墨白身下的椅塌。
那是他的位置。
谁知还未等他开口,姓许的白面书生看向他:“公子可是介意我坐在了此处?”
“知道还问,你全身上下就嘴能动?”
蒋芙蓉抱着手臂,灼艳的面容冷下来时,流露出难以忽略的侵略性。
“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九雾神色冰冷。
蒋芙蓉难以置信的看向九雾:“明明是他……”
明明是这姓许的先挑衅他!
“出去。”
九雾看向蒋芙蓉和缠荆:“你们都出去。”
蒋芙蓉抿住唇,看了九雾许久,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缠荆毫不掩饰的斜了许墨白一眼,拿起一旁折扇,慢悠悠的走出营帐。
“阿九,其实没有必要因为我……”许墨白话还未说完,被九雾泛着冷意的目光止住声音。
“我有哪里做错了吗?”许墨白轻声问道。
“许墨白,别装了。”
许墨白眼睫一颤,又听她道:“玉兰城下密林,是你的人。”
许墨白看向九雾落在他脉搏上的手,沉默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原来阿九肯留我在此处,是因怀疑我。”
九雾松开手:“许墨白,你多智,善谋,为了与密林之中的人撇清关系,故意告知我彴凛在十日前到达玉兰城,意图祸水东引,可你似乎小瞧了我对你的了解。”
密林之外众多重犯假扮揽月军,残杀前去求援的止邑城将士,导致止邑城消息无法送入玉兰城,这本不是寻常朝臣可以做到,唯有为高权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隐人耳目。
神庭中位高者众多,包括彴凛,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可无论是谁,蒙蔽了所有人,也绝无可能避开许墨白这位算无遗策的帝师。
正是因为太过了解许墨白,若这幕后主使另有其人,她不认为他会觉察不出帝京中哪位权臣有所异常,而对她所说的密林重犯之事,他表现出的不知,才是异常。
“见到你前,我从玉兰城下带回来一人,他脉络异常似是沾染了药物,而你,与他一样。”
许墨白看着自己腕间的脉络:“所以,你对我生疑后故意将我带到缠荆与蒋芙蓉面前,漠视缠荆与我针锋相对,等着我们谁先控制不住动起了手,以此来借机探查我的脉搏。”
许墨白苦笑,看来她不止了解他,她还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子,预料到他们见到对方会发生什么,这才不动声色的等着,等他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为什么?”九雾沉声问道。
为什么阻止止邑城求援,为什么让自己的双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
许墨白静静注视着她:“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九雾站起身来,她当然知晓许墨白不会针对止邑城的普通百姓,这般手笔,他的目标,只会是身在止邑城的蒋芙蓉。
他阻止止邑城求援,想利用怨灵,将蒋芙蓉困死在此处。
“权利?地位?我不认为你会因为这些想要蒋芙蓉的命。”
许墨白伸手倒了杯茶,凉了的茶水泛着苦意,尽管咽下也挥之不去。
“你说的没错,我想要的,是他的命。”
“我姓许,是许墨白的许,也是许砚的许,更是昔日威名赫赫镇国将军府的许。”
十岁那年,镇国将军府长子许墨,因绝佳的武学天资被世外仙师选中,有了前往世外仙山修炼的机会,因着镇国大将军府风头太盛,有着战功显赫身受百姓爱戴的大将军许成威,有着可号令百万雄师的军权虎符,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所以不能再有一个武学天资异禀的少将军。
仙师当众选中了将军府的许墨,那么世间便不能再有许墨的存在,在那一日,将军府的许墨病重而亡,跟随仙师前往世外的是身世不祥的孤儿许墨白。
在灵力充裕的世外仙山,许墨白于武学一道天资比仙师预想中还要出众,不过五年,便已修得寻常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境界,收到将军府来信时,仅差一个时机便可突破天阶。
归家那日,帝主驾崩,将军府也挂满了白绫,许墨白最为崇敬的父亲,为了所谓的“君臣约定”,为了尽忠,持剑自刎。
也是那时许墨白才知道,他的父亲许成威与揽月帝主一手提拔,是知己,是旧友,亦是帝主至死也信任之所在。
而这信任的代价,是君亡臣殉的君臣约定。
帝主信任许成威,愿意替他挡下所有不怀好意的猜忌,愿意赋予他无上的军权,却不相信许氏后代,为了蒋氏长存,帝主亡故之时,必须是许氏衰败的开始。
许成威等来了长子,却终究不忍心将自废灵根的药丸拿出,血溅三尺,药丸滚落在许墨白脚下。
许墨白在他声息断绝前,毫不迟疑吞下药丸,灵根尽废,全了他尽忠之心。
也至此,再不愿归家。
他以为许家自此败落,寡母
幼弟便可不受神庭忌惮,安然无虞过完此生。
可数年后再次踏入帝京,母亲早已亡故,幼弟身体不仅残缺,更是被异族侵占。
而当年最忠心的那一支许家军,落入刑狱十几年之久,脸上被刻上最为屈辱的烙印。
这盛世繁华,海晏河清,只有与将军府沾了干系之人,落得不幸。
错与对已经难以说清,只余心中积郁难平,总得有个人来承担他无处纾解的痛意。
“半城的人命,也不够吗?”
九雾看向门外,劫后重生的喜悦犹在,可每到夜里,从各处传来的悲鸣几乎盖过了风雨呼啸。
许墨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道:“他们并非我想杀之人。”
“我不曾经历你所经历,不打算也无力劝阻你,但蒋芙蓉是我在意之人,我不会让你动他。”九雾看向他,目光坚定。
“你为何,不能选择我呢…”他声音轻颤,低垂的睫毛氲上湿意。
“我也曾选过。”九雾站起身向外走去。
许墨白手中的茶盏碎裂开来,他将扎在指肉上的碎片抽出,殷红的血顺着分明的指节滴落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