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以不变应万变

余寻光的眼睛特别像夏日里月光下的一泓溪水。

清澈幽深, 带着寂静与安宁。

从某方面来说,余寻光对自己专业能力是很自信的。剧组被迫暂停,余寻光并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坦荡的面对着面前两位资深的老前辈, 等待着他们的发言。

没人开口。

好吧。既然是探讨,先后顺序也没那么重要。顶着两位前辈的目光,余寻光开始说明自己选择这种表演方式的初衷,他说顺口了,甚至提到了之后表演的细节。

“等冯知平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之后, 哪怕他是结巴, 我也会往台词中加入川话方言。”

胡继周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冯知平是在学老罗说话。”

“是的。”

胡继周若有所思, 顺势道出自己的想法。

“突然间冒出来一个人,虽然被他救了, 但是老罗心里肯定还是有些惊慌失措的。他这个时候并不知道冯知平身后有多少人,他只以为冯知平能够在大漠中活下来,背后一定是有组织的。老罗是个逃兵,他做了对不起军队的事,所以反应过来之后,他一定会害怕。他会害怕,就会掩饰, 就会躲闪,所以在这里他要表现出不自在,他甚至会做出逃跑的行为。”

好的演员是能够在语言表达上做到满分的。

当众通过一段剧情剖析自己的角色,那属于是基本功。

只是说归说,演归演,表演从来不是一项可以通过口头叙述来做到满分的艺术。它得实操。

也就是所谓的“纸上得来终觉浅, 绝知此事要躬行。”

雷纬明也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三位演员做完碎片化分析后,他们开始通过尝试,通过无限的尝试来构建表演上的可能性。

他们通过这种交流,深入对方的想法,深入对方的角色。

几个陌生的演员最开始组合到一起时,由于各自所用的表演体系不同,表演方法的选择不同,采取的表演形式不同,确实是需要一段磨合的时间。当通过磨合消除掉个体差异之后,演员们便朝着同一个目标齐头并进,奋勇向前。

但是在现在的《密信》剧组,这种差异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三个主演围成一圈,一遍遍的试戏。

导演林勇先像个外来者,根本插不进去话。

每次有机会开口,还不等他开口,雷纬明和胡继周就会抢先否决掉自己刚才的表演,然后再通过分析,换上一种新的演法。

不够,还不够。

演员们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他们试了一次又一次。

全组百来个人就在旁边等着他们点头,等着导演喊开工。

可是直到太阳高挂,他们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换个人置身于这般境地早就撑不住了。但不论是雷纬明还是胡继周都有阅历,也有地位,他们有明确的目的性,他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并且他们统一坚定。在达到目标之前,他们不会为任何人的眼光生出愧疚和怀疑。尤其是胡继周,一旦确认想要做到什么事,五头牛都拉不回来。

现场没有人能阻止主演聚在一起“浪费时间”,哪怕制片人来了也不行。

剧组选他们做主演,拿他们的名号去招商。临了,他们想磨戏,就得被扣上浪费钱的帽子啦?没那个道理。

天气渐热,人的情绪逐渐烦躁。

雷纬明和胡继周却还在一遍遍的和余寻光排戏。

直到午后,剧组也未能顺利开机。

摄像师都心疼的抱住了自己的机器。

乖乖,白把你拉出来吹了一上午的风沙。

现在太阳正是亮堂的时候,再来拍戏已经不合适了,再加上到了点,林勇先更加不急了,施施然地喊人开饭。

工作日中场,《密信》剧组的工作人员们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小陈刚好把余寻光的配餐拿回来。余寻光起身刚要跟两位前辈道别,雷纬明率先对他说:“拿过来一起吃吧。”

维持了一上午的精神头已经过去,现在他耷拉着眼睛,面露疲惫。

前辈都开口了,余寻光没有拒绝,发信息招呼小陈过来。

不远处,雷纬明的房车旁已经架起了一张长桌和挡板。他的助理贴心,早早地准备好三把椅子。

雷纬明在服装助理的帮助下脱下的盔甲,身体终于松快一些。他顶着日头,冲着房车,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他眯着眼睛抿着唇,五官都快挤成一团。

胡继周跟在他身后喝着助理递过来的养生茶,他的嘴唇发干,由于没来得及摄入水分,表面已经起了一层死皮。

落后一步的余寻光保持着沉默。

三人来到位置上坐好,各自的助理开始上菜。

胡继周吃得清淡。他的保鲜碗里装着的是一些网上盛传的,对心脑血管和降三高有益的蔬菜,比如西芹。

还是清炒。

累了一个上午,收工回来看到这样的一碗发绿的饭菜,胡继周是有些绝望的。

偏偏负责他餐品的助理还是他的亲侄女,拥有随时往家里发通知的权利。表面只是一个人,实际身后站着“千军万马”的大侄女儿让他生不出半点反抗。

雷纬明的餐品要好些。鸡胸肉,西兰花,健身减脂人的最爱。

余寻光的则是两盘新出炉的炒菜。

小炒牛肚、碎椒炒蛋,还有一份瓦罐汤。

老实说,在掀开饭盒的防尘盖之前,小陈是有点犹豫的。

主要是旁边两个人吃的玩意儿和余寻光的配餐比起来,后者的“豪华”程度堪比国宴。

而且那俩老的从上午开始脸色就不太好。

他们不至于翻脸吧?

幻想出某些职场霸凌画面,小陈小心翼翼,以一种慢动作将余寻光的餐品摆放在他面前。

他注意到,在他把汤罐子掀开后,坐在余寻光对面的胡继周的眼睛都直了。

他盯着余寻光面前的两菜一汤,此刻,演员用于讲述他人喜怒哀乐的脸上,写满了属于自己的渴望。

他光是看着就口水直流了!

他忍不住回头找人,冲着“看管”他的侄女大喊:“我要吃这个——”

大侄女儿白眼一翻,只当没听见。

年纪一大把了,啥都想吃,偏偏还控制不住情绪,天天为了点不平事把自己气得面红耳赤。这种情况下再吃点刺激性的,不得分分钟气厥过去?

雷纬明深深地吸了口气,香喷喷的饭菜让他绷直的脸直接破功。

这谁见了不馋?

对中国人来说,不能好好吃饭简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

一桌人因为两盘菜热闹了起来。

“小炒店里吧?”

余寻光掰开一次性筷子,点头。

他礼貌地问:“要来一口吗?”

胡继周回头偷看,以极快的速度夹回一块牛肚。

他掩着嘴,抿紧的嘴唇高速咀嚼,像极了偷鸡摸狗的黄鼠狼。

雷纬明犹豫着,还是以极高的自控力稳住了跃跃欲试的双手。

他低声警告要夹第二筷子的胡继周,“老胡,你悠着点。”

胡继周随口应付,五味俱全的菜美得他要吞下自己的舌头,“我再吃一口,最后一口。”

他品尝着美味,都想哭了,“累了一上午了,饭都不让人好好吃,没这样压榨人的。”

余寻光看着他,想起上半年拍《故梦》时的自己,深度共情。

但是他也明白胡继周这个年纪控制饮食是为了身体。他想着,等胡继周夹第四下,他再阻止。

胡继周最终没给机会让余寻光开口,他只夹了三次。

三筷子的小炒牛肚,足够让胡继周拥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他眯着眼睛仰着头,幸福得像教堂里后背长着翅膀的雕像。

他夸张的姿态落在雷纬明眼里,也是好一通笑。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便如此轻松下来。

胡继周砸吧着嘴,意犹未尽,“你这菜,别说闻,光是看着就觉得味道香,要换我来吃,我能吭哧三大碗。”

余寻光说:“是赣州小炒。”

又是宣传赣菜的一天。

只可惜眼前的两个人都不能吃。

曾经能吃并且刚吃完的胡继周是知道小炒菜的威力的,“嘿,你还挺会享受生活。”

雷纬明听他俩闲聊,嚼完一嘴没什么滋味的鸡胸肉,回头轻声吩咐助理:“你把我用的那个红罐子拿个新的出来。”

余寻光低头吃饭,香喷喷的一大口。

胡继周吃着芹菜,幻想着小炒菜的味道。眯起眼睛享受。

“红罐子”很快拿来,雷纬明接了放在桌上推给余寻光。

“我看看你的手。”

他想的是余寻光拎着三四十斤的东西忙活了一上午,指不定手心已经起了水泡。

可当余寻光把手伸过来,雷纬明抓着摊平了一看,只摸到几道老茧。

不是像他健身练出来的老茧,是干活人的老茧。

胡继周瞄了一眼没吭声,上午余寻光拉住他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

雷纬明摸着余寻光手心里的茧,神情复杂。

因为手心有茧,所以不会起水泡,不会破皮。

但是这些茧又是怎么来的呢?

余寻光把手收回去,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纬明哥,我可以收下吗?”

“当然。”哪怕他现在用不上,可给他了就是给他了。

雷纬明还解释道:“这是我找人专门配的,治伤有奇效,你用得好,以后再问我要。”

余寻光露出一个笑,“我明年上半年要拍动作戏,我肯定能用上,谢谢纬明哥。”

“不用太客气,”雷纬明舒了口气,想起来又说:“我上午脸色不太好,没吓到你吧?”

余寻光摇头,他不是那种会因为别人而内耗自己的人,旁人的脸色一般对他造不成多大影响。

雷纬明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自己丢脸。”

他在进行表演活动的时候,完全无法拿出自己满意的状态来接住余寻光的戏,这对一个有自我追求的演员来说,要承受莫大的心理折磨。

他没办法在那个时候做好表情管理。

“叫你过来一起吃饭,也是想跟你聊聊。”但在聊之前,余寻光就通过他的身体让他明白了他的态度。

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理论,并且会身体力行让自己的理论落地的演员。

他能拿出今天这样的表演,代表着他绝对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我记得你是中传的,但是你的表演方法和我见过的中传出身的演员都不一样,这是不是证明你有着独特的,属于自己的实践方法?”

余寻光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交流机会。

“您指的是什么?”

雷纬明说:“你很会用眼神。”

余寻光毫不谦虚,“这算是我的个人特长。”

雷纬明点头,认可,“你也有准确抓住人物情绪的天分。”

余寻光想说,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他们。

雷纬明摆出虚心请教的姿势,“余老师……”

“别,”余寻光连忙喊停,他有点被吓到,“纬明哥,您折煞我了。”

雷纬明可是他的老板叶兴瑜见了都要喊声“哥”的存在。

雷纬明低下头,态度端正,“我是真心,达者为师嘛。”

胡继周稳住发绿的脸色,插了一句,“你是想让别人说你装模作样呢,还是想捧杀年轻演员呢?”

雷纬明知道是这个道理,他抿紧嘴,再次挪了下屁股,忍着尴尬和羞耻,改口:“小余,我想请问你,你觉得,在面对冯知平的时候,曾在常怎么演才比较好。”

他没问余寻光对曾在常心理活动的看法,因为他缺少的从来不是理论。

是演法。

刚才一个上午换了十来种演法都没找到合适的,他实在是被憋得没招了。

他不仅觉得自己演得不行,林勇先的指导他也觉得不行。现在,他只想看余寻光的表演。

余寻光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他眨着眼睛思考着。

他当然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雷纬明不是演技有问题,是他在这里太在意了,太刻意了。

当他知道自己接不住戏的那一刻,他心里就乱套了。「不能输给年轻演员」的条例犹如魔咒笼罩了他,他拼了命的演,又起到了反效果。

后浪太强,真的会让前浪害怕。

雷纬明完全是心乱了。就像武侠小说中,武林高手在将一门功夫练到极致之后,比的都是心境,所以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之说。

问题是怎么调整呢?

余寻光建议道:“纬明哥,您要不放轻松一些?”

他也瞟了胡继周一眼。

胡继周也该放松。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他又不得不说。

“其实,从试戏开始,您二位就太紧张了。”

雷纬明捏着勺子,目光虚放在桌子上,颧骨再一次绷紧。

余寻光舔了舔嘴唇,放轻了声音,“我感觉,你们好像有在特意跟我比较。”

不是感觉,是事实。

当面前的年轻演员显露出实力,年长者肯定会起了切磋的心。有实力的演员都是愿意钻研且好斗的。哪怕是成名已久,哪个武痴会忍住不去找新秀一较高下呢?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上面。

余寻光说:“我们的这场戏,我不是用展开的方式去演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场很普通的戏,所以我也保持着舒缓的节奏。从整体来看,这段戏的情绪不用高涨,变化不用丰富,它适合普通的,日常化的去演。”

在普通的日常戏里,雷纬明和胡继周还在旁边飙戏,可不就成了媚眼抛给瞎子看的独角戏了吗?

雷纬明是有本事的,他当然能一点就透。

他这回是属于当局者迷了。

“上善若水,无为而治。”雷纬明突然想到了《道经》,所以他这么说。

刚才余寻光的演法属于以不变应万变,他的演法围绕着自然与本能。他就像水,自然的流动,自然的存在。

偏偏雷纬明和胡继周要做那块特立独行的石头。

石头落在水里,可不就只听了个响?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这一幕就是很普通的剧情,他根本不需要费心思去演。

冯知平冲他笑,他笑回去就好。

冯知平冲曾在常笑是看到活人的喜悦。

曾在常冲冯知平笑是得救的喜悦。

都是个人的喜悦,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

胡继周听完全程,喊人去把林勇先叫来。

他们白占了一上午,待会儿再上工,日头高了,这段戏肯定拍不了,得让导演拿个新的章程。

这事儿林勇先擅长。他三下五除二,没一刻功夫就决定好了下午的安排。

新的通告单在第一时间重新发到工作群。

可能会有人加班,但这也是剧组工作的常态。

下午,《密信》剧组先拍了曾在常带着老罗和冯知平重新踏上回程的剧情。

这部分前期是一小段小品。

逗哏:老罗

捧哏:冯知平

为什么冯知平捧哏呢?因为他结巴,一两个字的词最方便他说。

在这一段戏里,余寻光还需要背上一个骷髅架道具。

在太阳底下看,还挺可爱。

戏走完,开拍。

“我们就应该晚上再出来。”这种打退堂鼓的话,当然是老罗来说。

曾在常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屁,都懒得回头搭理他。

只有冯知平这个老实孩子,他张着嘴,喉咙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夹生的川话,“啷个讲?”

“因为现在日头毒得很,烫死个人。”老罗提着脚,让滚烫的沙子从腿部滑下来。

冯知平表情复杂。

老罗这才反应过来,冯知平身后正背着一个他刚捡的骨头架子。

确实是烫“死”个人。

前面的曾在常发出一声嗤笑,老罗顿时恼羞成怒,“曾在常,你个哈儿,你笑个鸡爪爪!”

冯知平不懂他怎么发脾气了,眼睛越过他跳到曾在常身上,求救。

接受到他的眼神,曾在常说:“你不用理他,顾好你背上那位老兄就行。”

深觉没面子的老罗跑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曾在常乐得他在前面开路,他拄着树枝做得简陋拐棍,陪着冯知平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冯知平的后背上除了背着那位“老兄”,还有他的锅和铲,还有一个装满战友名字的包袱。

也不知道他怎么扛得下这么多东西。

曾在常转头和冯知平背后的骷髅架对了个脸,他朝着“他”露出一记笑脸。

“结巴,你要背着他到什么时候?如果前面又遇到了新的老兄,你还打算继续背吗?”

冯知平闭紧嘴巴,等风沙过去,他说:“你,你帮我。”

曾在常摇头,“我不会帮你。”

冯知平又抬眼看着前面的老罗。

曾在常毫不留情击碎他的幻想,“老罗更不会帮你。”

冯知平便苦下了脸,他不明白为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他不知道,所以曾在常愿意心平气和的告诉他,“结巴,为死去的战友敛尸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你想象不到戈壁上有多少具尸体,你捡的过来吗?”

“但是……”冯知平明白曾在常的意思,但是他觉得他自己也不是烂好心。他回头看了一眼光溜溜的骷髅架说:“他没,没衣服。”

因为没衣服,所以不能留下证明,所以冯知平才想把他背出去。

“他会拖死你的。”在沙漠中求生,最好的方式是抛弃负重,保存体力。像他和老罗都是一身轻。冯知平不愿意抛下包袱,他理解;冯知平要带上他的锅铲,他忍了;现在冯知平还要带上一个骷髅架子……

“真的没必要。”曾在常说:“不会有人因此指责你做得不好的,你把他放下,好吗?你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你得让自己活下来。”

冯知平的脑子不太清楚,他想事情想得很慢。

但他最终点了头,他像是明白了曾在常的意思。

不等曾在常笑出来,冯知平说:“等找到,落脚,落脚的地方,了,我,我,我再,再把他,放下。”

他艰难的,说着坚定的话。

曾在常一时间心情复杂。

他好像白劝了,又好像没有。

冯知平看着呆呆地,其实他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他身上有一种固执的坚持。

正是这种坚持才让他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