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极夜来客

在发信器彻底失去信号后,两个人似乎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意外的情况,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海风吹乱了闵疏额前的头发,他微张着嘴,表情有些空白。

听起来,好像,不太妙的样子?

他看向拍在岸边的海浪,那只巨大鲸鱼已经看不见影儿了。

闵疏呆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魏长川,小心地问:“哥,潜艇还来吗?”

魏长川:……

看他的脸色,好像是不会来了。闵疏心中一沉,担忧道:“刚才听起来潜艇好像是撞上鲸鱼了,会不会有事啊?”

魏长川看向海面,半晌后转头看向闵疏:“没事。”

潜艇里的都是免疫者,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特殊能力,就算直接掉在海里也不会死。应该是潜艇意外碰上了突然出现的鲸鱼,出了机械故障,没办法上浮到海面上。

闵疏喃喃道:“是啊……近海一般不会有鲸鱼的。”

他的话音缓缓落下,接着归于沉寂。两个人并排站在海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沉默。

此时,天边的最后一点紫霞隐入云层,天空变成了深蓝色,离彻底天黑只有一线的距离,远处的峡湾与冰川渐渐褪为暗淡而模糊的轮廓,气温开始下降。

一阵凉风吹来,闵疏不禁缩了缩脖子,觉得鼻子有些痒:“阿嚏!”

闵疏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一个。

魏长川似是忽然回过了神,转过头,握住了闵疏的手臂,开始带着他往远离海岸的方向走:“先回去。”

闵疏跟着他转过身,有些惊慌地扭头往海岸上看:“哥……但是,不用再等等吗?“

魏长川回答:“不用。”

接着似乎是怕闵疏担心,解释道:“他们会再联系我的。”

“这样啊。”闻言,闵疏放下了心:“那就好。”

接着,他垂下目光,看到了两人交握的手。魏长川的手刚才放在他的手臂上,隔着衣服没有感觉到,现在两人牵着手,闵疏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魏长川手上仿若冰冻般的温度。

现在海水的温度接近零度,刚才全浇在了魏长川身上,会这么冷也不意外。闵疏下意识地道:“哥,你的手好冷啊。”

闻言,魏长川的脚步一顿,接着几乎是立即放开了他的手。

闵疏一愣,顿了几秒,才收回了手。

随着这个动作,他们之间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闵疏将手收回了口袋里,缩了缩脖子,将外套裹紧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冰原上,四周非常安静,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极地小岛上没有光污染,在无云的夜晚,天空上一弯明月显得格外大而明亮,皎洁的月光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雪原,将两人在礁石中穿梭的影子不断拉长。

闵疏跟在魏长川身后,低着头将下巴缩进毛茸茸的领子里,随着刚才突发意外带来的无措渐渐淡去,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拥抱,后知后觉地红了红脸,接着又觉得有点尴尬。

他没想到魏长川居然会在离开前说出那种话……好像也有点舍不得他似得。

闵疏不知道魏长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暧昧是否是分离之中情绪波动下的错觉。

他不敢深想,抬眼看了看魏长川的背影——男人步伐坚定,全身被海水淋湿没有减慢他的速度,走在前面为闵疏挡去大半冷风。

闵疏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却也不敢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往回走,阿拉斯加犬奇克很乖巧地等在礁石海滩外,看到两个主人走出来,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围着闵疏蹦蹦跳跳。

“奇克!”闵疏笑起来,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头:“乖狗狗,乖狗狗。”

有了奇克的陪伴,气氛总算是没那么尴尬了。大狗也不知道两个主人大老远地跑来海边是来干什么的,只是围着两人转了几圈,朝浑身湿透的魏长川哼哼了两声,被摸了摸头后很忠诚地领着两个主人朝中餐馆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两人就回到了小镇。

在推开餐厅的一瞬间,暖气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雪原夜晚的冷意。闵疏深吸了口气,感觉屋内温暖的气息渗入了毛孔,享受地呼出了一口气。

因为太舒服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魏长川:“还是家里好,真暖和。”

魏长川站在屋内,手上拿着刚脱下的披风,上面毛茸茸的表面已经被海水打湿,黏成了一缕一缕的形状,已经结成了冰霜。

他看了眼闵疏,没有说话,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我去洗个澡。”

闻言,闵疏愣了愣:“啊?嗯——”

看着魏长川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闵疏有些怔愣,接着忽然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说得有点不对?

魏长川本来是打算离开的,但是出了意外,会不会耽误事?冰川里的病毒样本还在这儿,得想办法送到基地去给科学家研究才行。

如果潜艇一直修不好的话,魏长川就得一直滞留在这儿了,那样本怎么办?闵疏越想越觉得不妙,抬头向浴室的方向,心想这个时候魏长川应该比他更心急。

闵疏心思细,想着就有点坐立不安,这时,浴室里发出哗啦啦的水声。魏长川在洗澡,他也不能冲进去直接问,幸而过了没多久,魏长川就从浴室里出来了。

男人换下了被海水浇得湿透的制服,只穿着白色的背心,低着头走了出来,氤氲的水汽环绕在裸露的皮肤上。

闵疏看着他抬起手臂,用毛巾擦拭散乱的黑发的样子,一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魏长川看见了他,偏过头,伸手摸了摸闵疏身上的衣服:“衣服有被海水打湿吗?”

在零下几十度的室外温度下,被冰冷的海水打湿的话会有失温的危险,所以他格外小心,闵疏应该是没有沾到海水才对。

闵疏确实没有被海水沾到,实际上,他的衣服全是干燥的。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站了这么久闵疏都忘记了脱衣服,现在里面已经出了汗,贴身的衣物紧紧地黏在皮肤上。

闵疏满头大汗,脸有点红,呼吸乱了一瞬,下意识地避开了魏长川的目光:“没有……我、我也去洗个澡。”

闵疏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魏长川身侧挤了过去,躲进浴室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闵疏在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将汗水连带着那点儿心猿意马都洗掉了之后才出来。魏长川已经不在浴室里了,闵疏找了一圈,最后在放着电视的客厅里找到了魏长川。

他穿着那件白色的背心,如往常一般斜倚在窗边,肤色略深的手臂环在胸前,正低着头拿着发信器不知在干什么。

闵疏看见他按下上面的按钮,发信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仿佛在尽力寻找信号,电流声持续一段时间,接着突然断片一般安静下来。

如此频繁往复,屋子里都是嘈杂的电流声。

魏长川似乎不太满意,一直蹙着眉,神情有点严肃。

闵疏没敢打扰他,又不太想走,就站在门口踌躇着,然而还没等他下定决心,魏长川就率先发现了他。

“怎么站在哪儿?”魏长川看见他,眉心微微一松,放下手臂示意他过去。

闵疏这才走过去,看着男人手中饱经折磨,时不时’滋’一声的发信器,道:“哥,是发信器坏了吗?”

魏长川说:“不是。”他似乎是放弃了,终于不再折磨发信器,将那个小盒子放进口袋里:“只是找不到信号。”

闵疏’哦’了一声,有些犹豫的看了魏长川一眼,见他好像心情也不算很坏,便决定问出口:“哥,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要是潜艇坏了,来不了了怎么办?”

魏长川似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忧,垂头看了他一眼:“没事,基地会想办法的。”

闵疏忧心忡忡:“潜艇都坏了,能有什么办法?”

魏长川垂眸看着他蹙着眉尖的模样,唇边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接着道:

“别担心。”他抬手,安抚般地按住青年瘦削的肩膀:“船不止一艘,也不一定非要坐潜艇。”

闻言,闵疏才松了口气。恍然想起也是,人家基地说不定有什么战斗机或者专用的飞机,轮不到他来操心:

“那就好。”闵疏道。

魏长川看着他,发现闵疏是真心在为病毒样本不能及时抵达基地而担忧。

他总是时不时地在青年身上看到一点与末世格格不入的温和。经历过瘟疫爆发伊始,一切社会秩序与道德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打破重组的混乱,魏长川看过太多为了求生不择一切手段的人。同样的处境,如果换成一个稍有精明的人,或许就会有歪心思,比如试图掌握冰川病毒样本,想方设法从基地方换取许多利益。

然而闵疏似乎从未这么想,从头至尾,青年都没有试图用收留的恩情要挟他的意思,似乎只是将他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客人。唯一一次用救命之恩要挟,也是温温柔柔的,一开始还说酥肉是臭的,最后还是心软给他吃了。

魏长川看着他,有点怜惜,又有些担忧。一面觉得青年这样可爱,一面又希望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强壮一些,让人不用看着就觉得担心。

就在这时,闵疏忽然抬手捂住嘴,弯腰打了个喷嚏。

“阿嚏!”

魏长川睫羽微动,皱起眉:“感冒了?”

“没有——”

闵疏揉了揉鼻子,说着刚抬起头,就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闵疏好不容易停下,有点尴尬地看向魏长川,果然发现男人的眉头皱得死紧:“可、可能是海风吹久了。”

魏长川看着他,手从青年的肩头滑下,抓住了他的手臂:“去床上。”

闵疏于是就这么被他拉到了卧室,塞进了被窝里。柔软厚实的棉被覆上来,身体渐渐升温。闵疏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吸了吸有些发痒的鼻子,抬眼便见魏长川端着杯子从外面走进来。

“这是什么?”闵疏坐起来,问道。

魏长川将杯子递给他,伸手拿过一张毯子,盖在闵疏肩上:“感冒冲剂。”

“哦。”闵疏接过冲剂喝起来,他身体不好,感冒药是家中常备,冲剂的味道不算难喝,闵疏很快就喝完了,将杯子递还魏长川。

魏长川去将杯子洗了,又接了一杯温水,回来便见闵疏窝在床上,略微蹙着眉,闭着眼似乎快睡着了。

闵疏今天去港口来回消耗了大量体力,吃了感冒药后立即觉得困意上涌,听到魏长川的脚步声时,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哥……”闵疏陷在温暖的棉被里,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道:“我有点困,先睡一会儿,等会儿吃晚饭的时候哥记得叫我……昨天打的鱼,可以拿来红烧……“

他嘟囔着,意识逐渐涣散,只听到耳边的脚步声越离越近。接着,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睡吧。”

随着男人低沉的声音,闵疏的意识堕入黑暗之中。

·

闵疏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一开始他躺在被窝里,觉得温暖又舒适,但很快周遭的温度逐渐攀升,变得格外灼热。闵疏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出了很多汗,想醒却又醒不过来。过了一会儿又忽然变得很冷,手脚好像被埋进了雪地里,冷得他不住地发抖。

虽然睡是睡着了,闵疏却觉得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做梦,梦境却全是毫无逻辑而细碎激烈的,让他不禁在梦中消耗了许多精力,皱着眉几乎是挣扎般地陷在床榻里。

不知过了多久,闵疏终于从纷杂的梦境中醒来。

他睁开眼,屋里已经满是黑暗。

闵疏愣了一瞬,第一个想法是魏长川为什么没有叫醒他,好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但接踵而至的就是身体上的不适。四肢酸痛,头脑昏涨,鼻腔和喉咙都很干燥,呼出来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他好像生病了,闵疏模糊地想道。果然是在海边站了太久,被风吹的,也不知道魏长川怎么样了……他试图发出声音,却因为喉咙干涩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抚住了他的脸:“醒了?”

闵疏抬起发烫的眼皮,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魏长川:“哥……”

发出的声音很嘶哑,连闵疏自己都吓了一跳。

“别说话。”那只手从他脸上移开,支撑着闵疏的背将他扶了起来。接着,一个玻璃杯凑到了他嘴边:“喝点水,把药吃了。”

闵疏坐起来,昏昏沉沉地被喂了几个药片,然而等他试图吞下的时候,喉咙像刀割一样痛。

“唔。”

闵疏难受地仰起头,含着药片咳嗽了两声,泪水泌出眼角。

“难受吗?”魏长川抚住他的后脑:“哪里不舒服?”

闵疏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水汽看向魏长川,只能隐约看见男人紧蹙的眉心。他艰难地吞咽了下,却没能将药片咽下去:“喉……喉咙痛……”

魏长川听了,直接将手指伸进他嘴里,压着他的舌根将没咽下去的药片取了出来:“先一片一片吃。“

闵疏迷迷糊糊地张开嘴,无法思考,下意识地遵从指令,就着水将一片药片吞了下去。

几片药吃了十几分钟才吃完,一杯水也差不多喝完了。

闵疏满眼糊着泪水,睫毛被黏成一簇一簇,闭着眼倒回了床上,还不忘记问:

“哥……吃饭了吗?现在几点了……”

“现在就别想那些了。”魏长川低沉的声音传来,手掌捂住他的眼睛,擦去了上面的泪:“睡吧。“

闵疏呼吸灼热,迷糊着应了两声,就又睡着了。

或者比起睡着,更像是晕过去了。闵疏完全堕入了黑暗之中,被病痛折磨着,还是睡得不太安稳,在梦中也微微皱着眉。

在黑暗中,魏长川坐在床边,看着侧躺在床上的青年。

闵疏睡下去没多久就开始发热,应该是在海边着凉了。现在他躺在床上,呼吸声略微粗重,像是鼻腔被堵住,吸气有些费劲的样子。

月光照在他脸上,闵疏很白,眼睛闭着,浅而薄的眼皮上泛着粉红,有些肿了起来,连浅浅的内双都看不见了。

魏长川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还是很烫。对于闵疏这种免疫和呼吸系统都很脆弱的人来说,就算只是小感冒,热度如果不尽快降下来很容易就会演变为肺部感染。

这时,闵疏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动作,轻轻动了动,嘴里嘟囔道:“……冷。”

闻言,魏长川顿了顿,接着站起身,将衣服脱了,掀起被子躺进了被子里,伸手将闵疏揽进了怀里。

青年很单薄,随手一揽就能紧紧贴在他胸前,魏长川抱着他,手掌贴在青年起伏的胸膛上,感受着里头不算强健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向下,摸到了青年的腰侧,肋骨隔着薄薄的皮肉贴在他掌心。

魏长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将动作放得轻到不能再轻,连环抱青年为他取暖都不敢太用力,睁着眼注意着他的声息,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

之后,闵疏在发烧时断断续续地醒来了很多次,每次魏长川都在他身旁,喂水和药给他吃。

闵疏一开始还惦记着魏长川没吃饭,后来却连时间都不知道了,陷在床榻间昏昏沉沉地睡着。幸而似乎是药物起了作用,到了第三天,闵疏身上的温度褪了下去,变成了低烧。

魏长川递来水。闵疏接过来喝了一口,尝到一点甜味,微微睁大了眼睛:

“甜甜的。”他回过头,抬头朝魏长川道:“放了糖吗?”

魏长川道:“放了蜂蜜。”

闵疏’哦’了一声,觉得有点开心,就再喝了一口。但嗓子还是很痛,所以他没喝完就把水放下了。

魏长川单手揣在裤兜里,垂着眼问道:“现在有胃口吃东西吗?”

“啊?”闵疏听了,有点惊讶地抬起头。魏长川低头看着他,做询问状。算起来闵疏其实已经两天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但是他其实并不饿,但闵疏还是说:“嗯,有点饿了。”

闻言,魏长川点了点头,转身去厨房了。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一碗粥。

闵疏瞪着那碗白粥,看着魏长川在床边坐下来,张大了嘴:

“这……这是哥做的?”魏长川正用勺子搅着白粥,闻言抬起头:“怎么?”

闵疏眨了眨眼睛:“不……就、就是有点惊讶。”

因为魏长川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饭的人。不过真想起来,魏长川也很会做家务,之前什么洗衣服洗完杀猪之类的事情都做得很好。

闵疏怀着感激的心情将那碗白粥吃了,粥的味道很干净,就是纯净水和米慢慢熬煮出来的白粥。因为喉咙还很痛,闵疏吃得很慢,一点一点地将粥咽下去。

魏长川在一旁看着,道:“吃不下了不用勉强。”

闵疏皱着眉咽下一口粥,抬头看向魏长川:“不是,是喉咙太痛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胃口,但他舍不得不吃完。

用时半个小时,闵疏将一碗白粥吃完了,魏长川去把碗洗了。

闵疏侧躺在靠窗内侧的位置,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到现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所以没什么睡意。他有点睡不着,于是转过身,向坐在床边的魏长川搭话:

“哥,你吃饭了吗?”

魏长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了本书:“吃过了。”

“吃的什么?”闵疏好奇道。

魏长川翻书的动作一顿,回过头:“你觉得我不会做饭?

闵疏本来想点头,想到那碗白粥,又顿住了:“哥会吗?那哥做了什么吃?”

魏长川看了看他,收回目光,道:“方便面。”

闵疏微微睁大了眼睛:“那算什么做饭——”接着,他顿了顿,意识到魏长川或许是跟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他睁大了眼睛看魏长川,果然从男人脸上看出了一点笑意。闵疏眨了眨眼,也跟着微笑起来,朝床边凑了凑:

“谢谢哥这么照顾我。”他裹在被子里,抬头有些讨好地向男人道:“等我好了给哥做大餐吃。”

魏长川垂下头,见青年柔软的黑发散乱在额前,眼睛还有点红,细细弯弯的像月牙。

他放开书,握住了青年垂在床边的手:“你先好起来再说吧。”

闵疏的手指细长,手背上透着青色的血管,皮肤微凉,血液循环不太好。魏长川握住,便没放开,灼热的掌心轻轻摩擦在五根手指上。

闵疏由着他握了一会儿,没说话,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感动是不可能的。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

人们常说小孩在婴幼儿时期是没有记忆的,闵疏却很清楚地记得在他刚满两岁的那个冬天,他病得很严重,躺在病床上发着高烧,偶然清醒时听见几个大人站在门口,讨论着如果他熬不过要将他埋在哪里。附近的公墓没有空位,私人墓地价格昂贵,有人提议就将他埋在孤儿院后面的孤山上。

闵疏永远无法忘记当时感受到的无助和惊骇,他熬过了那场病,之后很久都不敢靠近孤儿院背后那座山。

以至于青少年时期,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快快长大,组建自己的家庭,要是死也要在一众爱人亲属的环绕下死去。别人都是想的早日买车买房,他最想拥有的却是有一块属于他的、写着自己名字的墓地。

后来再长大了些,思想逐渐成熟,闵疏也就渐渐释然了。死后之事都是虚妄,将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他是个同性恋,还拖着这么一副烂身体,谈恋爱都够呛,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可现在他躺在松软温暖的被窝里,刚喝了人家熬的粥,五只被攥在手心,想起这些,不禁有些心绪浮动。

闵疏静静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侧着脸看书的魏长川:“哥,你谈过恋爱吗?”

闵疏的声音很小,漂浮在空中。

魏长川顿了顿,移过眼,目光落在他脸上:“问这个干什么?”

闵疏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就是好奇。”他道:“哥不想说也没关系。”

魏长川定定看着他,眉宇间的神情微微变了,然而还没等闵疏窥见其中的情绪,他便转过了头:“我不能。”

闵疏一愣,没听懂:“什么?”

魏长川道:“基地规定,免疫者与普通人不能产生情感关系。”

他语气平静,闵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花了两秒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什么……为什么不能?”

魏长川偏过脸,眸色有些发沉,语气比上一次略重:“这是规定。”

闵疏被那生硬的四个字打击到,心立即凉了半截。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是因为免疫者要到处出任务,害怕感染?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又或许根本没有这条规定,魏长川这样说,是为了打消他的想法。

闵疏心口发凉,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些,手指蜷了蜷。

感受到他的动作,魏长川的手先是反射性地一紧,接着看了他一眼,又放开了。

闵疏慢吞吞地将手缩回被子里,翻了身,背对着男人。

魏长川坐在床边,没有说话。

闵疏躺了一会儿,又慢慢动了动,缓缓地朝墙边缩。

他的动作很细微,奈何屋子里太安静了,被窝里的窸窣声仿佛被无限放大。从背后看,他裹着被子像个蚕蛹,缓慢地蠕动。

下一瞬,床榻陷下些许,闵疏忽然被一双手背揽住,后背贴上一个灼热的温度。

是魏长川,他放下书上了床,将他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闵疏从耳边听到男人的吐息,登时屏住呼吸,身体有点僵硬:

“哥——”你干什么?

他的询问还未说出口,便被魏长川打断:

“我有点累。”男人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陪我睡一会儿。”

闵疏微愣,想到魏长川这两天的照顾,闭上嘴,将话咽了回去。

魏长川侧躺在他身后,手臂环过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楼地更紧了些,下巴抵在闵疏头顶,略沉地呼出一口气。

“我没谈过。”他忽然道。

闵疏措手不及,略怔了怔。魏长川只说了这一句,闵疏听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基地规定免疫者不能和普通人谈恋爱,那他们两个是绝无可能的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他想着,并没有回答魏长川。魏长川也未接着往下说,不一会儿呼吸变得悠长,似乎是睡着了。闵疏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也跟着睡着了。

·

闵疏的病拖拖拉拉了一个星期,终于满血复活,回到了厨房重操旧业。

大病初愈,闵疏做了些简单又管饱的吃食。他下了两大碗宽面条,用热油泼在辣椒粉上面,激出新鲜的辣味,再加入白芝麻、蒜末、酱油,和一点点白糖,做成酱汁。热腾腾地往面条上一浇,就制成了一碗美味的油泼面。

为了保证营养和蔬菜摄入,闵疏还用剩下的冷冻胡萝卜和菠菜加上鸡蛋,做成了厚实的煎蛋卷。昨天魏长川打上来的鱼还很新鲜,肉质紧实而肥美,随便拿油煎一煎,加点粗盐粒就很好吃。

闵疏做饭的时候很投入,就算不是为了客人做、只是自家吃也力求做得精致。他用小铲子一点点整理煎蛋卷的形状,确保每一层蛋皮都紧实地压在下一层上面,将蛋卷整理成了方正的样子。

饭做好,魏长川已经等在门口,从他手中接过碗盘端了出去。

两人好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魏长川自碗里夹出一大筷子挂着红油的面条,低头吃了一口,眉眼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

闵疏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吃面,心里竟然涌出一股微微带着怜爱的满足感,不知道这一周魏长川吃了多少泡面。他刚刚在后厨看了看,之前开的那五包装已经空了,魏长川食量大,估计吃得还不止那么点儿,肯定也吃腻了。

吃晚饭,魏长川照例去洗碗,闵疏坐在餐厅里,看向窗外。

在他生病的一周里,岛上下起了大雪,这次不是风暴,只是窸窣的鹅毛大雪静静地往下落,虽然没有风暴可怕,但威力不容小觑。短短一周时停时下的大雪,积雪已经很深,走出去估计能够没到膝盖以上。

魏长川洗完碗,一出来就见闵疏坐在床边,微微拧着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闵疏回过头,看了看他,又看向窗外:“雪这么大,我担心镇上的房子会塌掉。”

镇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别的房屋没人打理,屋檐上的雪积得太多,就会把房子压垮。这附近的村子上的房屋就是这样一个个垮塌的。闵疏很担心,他不想让镇上的房屋倒塌,内心深处,他依旧期盼着那些南下的镇民有一天会回来,到时候不能让他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得去清理屋檐上的雪。”闵疏说。

魏长川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低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很快道:“不行。”

“你呆在家里。”他说:“我去。”

闵疏一噎,微微睁大眼:“我的病已经好了。”

魏长川垂眼看向他。闵疏病了一周,消瘦了不少,原本有点肉的脸颊小了一圈,显得下颌更尖,脖子细细地支着,清秀的侧影倒映在窗户上,

魏长川的眉心出现一抹浅痕,重复道:“不行。”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接着便看见闵疏也皱起了那两条浅淡的细眉,似乎有点不高兴了,嘟囔道:

“我躺了这么久,也想出去放放风。”

青年抬起细长的丹凤眼,看了看他,又敛下去:“再说了,哥没来之前,我都是自己去的。”

魏长川听了,骤然沉默下来。似是这才想到在他到来之前,面前这个看似脆弱的青年独自生活在小岛上,脑中骤然产生许多疑问,青年那时候有没有生过病,是怎么熬过来的,冬天除雪又怎么办。然而他作为一个先前差点离开,今后也注定不会长留在岛上的人,似乎根本没有资格过问。

魏长川沉默良久,最终默认了让闵疏跟着一起去。

幸而外头的雪正好停了,雪停的无风时候相对而言不太冷,闵疏将自己裹成一个球,随魏长川走在雪地里。

松软厚实的雪地消解了一切杂音,四周万籁俱寂,闵疏和魏长川来到一座通体漆成蓝色的小屋前。

屋子斜斜的尖顶屋檐上落满了积雪,闵疏抬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两人出门的时候忘记拿上工具:“糟糕,忘拿雪铲了。”

魏长川站在院子外,往房檐上看了一眼:“不用。”

闵疏转头看向他:“怎么会不用——”

接着,他便见魏长川低头拨开积雪,随手捡起一个略大的石头,直起身,瞄准了屋檐上的某个角度,石头以闵疏看不清的速度被掷出,

“啪。”

一声轻响,积雪从接近房檐的地方断裂开,接着轰然滑下。

一层接着一层地掉落,一个眨眼的功夫,房檐干干净净。

闵疏被挡在魏长川身后,睁大了眼睛看着数层积雪落在地上激起一层雪雾,过了两秒,才回过头看向魏长川,道:

“哥,你也太牛了吧。”

魏长川侧脸俊美,神情淡然,回头揽住他:“走吧,去下一家。”

闵疏被他拉着往下一座房子走,眼眸亮晶晶的,嘴里不住地嘟囔:“哥,你这一招叫什么?简直就像拍电影一样!”

魏长川没回答他,到了下一座房子前,故技重施,不到一分钟解决问题。闵疏深感带魏长川比带雪铲有用,之前他一户户走要好几天才弄得完,魏长川不到半小时就走完了整条街。

任务完成,两人往回走,正好不多不少是个舒适的散步时长。

最后一户在小山坡的高处,从这里往中餐厅走是下坡路,正好能看见深蓝色的天幕之下,辽阔的雪原一直延伸至海边,海面与天幕融为一体,成为一片略泛波澜的深色。

闵疏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发现此时是正午十二点。

他抬起头,叹道:“极夜来了。”

太阳不再升起,无边的黑夜笼罩小岛,带来无边的寒冷与顾忌。直到漫长的冬日过去,次年春天,阳光才会再次于天际浮现。

两人站在山坡上,安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魏长川转过头,拉起他的手:“走吧。”

闵疏点了点头,准备开始往山下走。

下坡路比上坡路容易,闵疏被牵着,跟在魏长川身后,竟恍然间生出一股安宁的错觉。末世似乎忽然离他们很远,在混乱的世界中,极地小岛的夜晚亘古不变,而至少这个极夜,魏长川会在他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魏长川忽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闵疏也跟着停下:“哥,怎么了?”

魏长川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松开了他的手,伸向制服内。

就在这分秒之间,闵疏忽然听到一个难以形容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有些像是一股巨风忽然吹开了云层,又像是机翼划过夜空。声响从天际传来,闵疏抬起头,眯起眼睛,竟隐约从天空中看到了一个逐渐逼近的黑影。

那黑影越来越大,闵疏渐渐睁大了眼睛,率先出现在云层微光之下的,是一双鸟类的羽翼。

下一瞬,站在他面前的魏长川猛地拿出了什么,举向天空:

“砰!”“砰!”“砰!”

三声枪响,天空中的黑影肉眼可见地闪烁了几下,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朝他们的东南方下落。

闵疏站在魏长川身后,看到距离他们几百米处,一扇巨大的翅膀在空中扇动,所带起的气流直接将地面数尺深的积雪全部吹散开来,清理出了一个半径五米的圆圈。

闵疏还没来的看清那翅膀中间的是什么东西,气急败坏的男声便穿过冰冷的空气杀道:

“士兵!你他妈是要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