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安建三十五年, 三月底。
永锦府织造马家气氛极为凝重。
前几天,永锦府,曲夏州, 乃至陇西一带都在说纪楚以及曲夏州户司做得过分。
为了巴结新知州,竟然损害百姓利益, 低价买卖棉花, 而且宁愿做俗气的棉衣,也不卖给永锦府做白叠子。
更有人说, 这是戳穿了纪楚的真面目,还真以为他为百姓, 为普通人考虑呢,原来也是钻营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人为许大人觉得不值。
那位刚刚离开,便人走茶凉,
明明是许大人跟永锦府一起商议棉花买卖的事,现在被纪楚中断。
以前的纪楚, 不是很听许大人的话吗。
种种言论, 让纪楚名声差到极点。
而马家在这里面, 则显得尤为可怜。
永锦府这边更是气恼。
自家为陇西右道第一,还被这样欺负, 纪楚真以为自己本事颇大吗。
连府衙对他都有意见。
就算这样, 马家还去做那边的供货商, 也是商人不易啊。
之后再传出来, 纪楚急功近利, 不顾实际情况也要独占十万订单,更是让他的名声雪上加霜。
就在谣言愈演愈烈之时,京城那边传来两个消息。
一, 去年广宁卫遭遇战事,至今还未恢复元气,这些冬服就是为了他们准备,防止敌军趁着冬日再来突击。
二,已经成为户部左侍郎的许大人说,他跟永锦府并未合作,只是提过这件事,所以纪楚不算忤逆他。
两条消息的重量级并不在一个维度。
第一个消息更多在民间流传。
打仗了!
那边大冬天的,被敌军突袭!
死了好几千人!
同为边关地方,既了解严寒,也了解敌军。
他们前几年还有匪贼侵扰,岂会不知道打仗的惨状。
敌军可比匪贼还要狠啊。
虽说相隔甚远,但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再有人说,是咱们西北常备军都穿上棉衣棉裤,故而广宁卫士兵同样也需要,这才找到纪大人。
而宁愿背负骂名也不说明情况,则是朝廷一直没公布打仗的事,故而不好多言。
如果是为了自己谋私,百姓们肯定不能忍。
但若是为了将士保暖驱寒,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短时间之内,民间的风向变了又变。
这倒不能怪普通百姓,大家又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要怪,肯定怪那些随意带风向的人。
比如马家。
如今再看马家想要高价抢走士兵们的棉衣,只觉得其心可诛。
还有人道:“仔细想想那谣言,还说纪楚是为了巴结新知州,所以低价卖棉。”
那这事怎么就跟新知州扯上关系?
哦,新知州兵部出身,卖给东北常备军,就是巴结了?
看来有人知道内情,就是为了诋毁纪大人,这才胡乱说一气。
幸好朝廷放出广宁卫遇袭的消息,否则纪楚这黑锅,不知道要背多久啊。
那纪大人被诋毁,谁受益最多?
众人目光看向马家。
肯定是他们啊。
他们想高价收棉,被制止了呗。
一时间,所有矛头对准永锦府马家,让他们出门都抬不起头。
所以现在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在讨论这件事。
从沾桥回来的马掌柜咬着牙道:“谁能想到广宁卫遇袭,咱们都不知道啊。”
他们只知道纪楚买的那批棉衣是给士兵的,却不知道是因为那边遇袭,所以优先人家。
可实际上,即使广宁卫没有遇袭,纪楚大概率还会把棉花给士兵。
即使没有士兵们想要,纪楚同样不会让他们抬高棉花价格。
这事的根本,就是棉花价格不能高。
马家能不知道这事吗?
就是知道,所以才显得尤为可恨。
他们才不在乎普通人能不能买得起棉花,只在乎自己能不能从白叠子里分到利益。
马老爷想到最近外面的话,开口道:“纪楚跟咱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
马老爷道:“不管有没有广宁卫遇袭,他都不会让咱们炒高棉价。”
这位老爷一针见血,眼里出现恨意。
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们成为笑话,纪楚这是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他算是看明白了。
只要有纪楚在,就不会让他们抬高棉花,更不会让他们做太多白叠子。
除非等到棉花产量增加。
但这可能吗?
就纪楚那样的人,不等到天下百姓人手一件棉衣,他能放开棉价吗?
明明眼前是座金山,他就是不让人开采。
这对商人来说,简直比挖心还要疼。
“维护那些穷人,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倘若卖白叠子,根本不用种那么多棉花,稍微种个几万亩,就足够一家子成为当地首富。”
马家人聚在一起讨伐纪楚,倒是有个年轻人道:“还是不要跟纪楚作对吧,他有点太厉害了。”
这句话说完,大家沉默片刻。
对此倒是认同的。
“让各地铺子不再提高价收棉的事了,跟官府军队抢东西,没个好结果,而且那边还有战事。”
无论哪一条,他们都不占理。
由此可知,在各地说纪楚低价收百姓棉花不合理的,正是马家的手笔。
同时另一件事,也是他们家做的。
“但沾桥能力不足,纪楚急功近利这事,却是板上钉钉。”马掌柜道,“我在沾桥看过,他们本地人口不过四万多,顶天找出一千五百合适的绣娘。”
“而做出十万衣物,至少需要七千人。”
“他们差得太远了。”
“即使加上周边地方,人手也绝对不够,等着他们求永锦府帮忙吧。”
按常理来说,马掌柜这预估绝对没错。
他做纺织行当三十多年了,对于这点预估,还是手拿把掐。
众人点头,他们大概也是这个猜测。
“不管纪楚到时候有求哪家,只要东西在永锦府,咱们就有办法掺和。”马老爷深吸口气。
因为这场风波,最近他们家的生意都差了不少。
多少人觉得他们得罪官府,实在没有出路。
还觉得他屡次被人打压,毫无颜面。
做买卖,这张面皮要是都撑不起来,那基本上没戏了。
想到损失的银钱,以及白叠子买卖屡次受挫,他这口气就出不来。
还好马老爷儿子道:“爹,您别担心,咱们现在已经买到五千斤棉花,差不多可以织二十匹棉布。”
五千斤棉花,按照他们的收购价,要一千七百多两银子。
单一匹白叠子的成本,就能达到一百两。
但外面的卖价,最低也能卖到八百两一匹,其中利润实在惊人。
二十匹白叠子,转转手就能赚一万多两白银。
这买卖谁不心动?
谁让物以稀为贵。
整个平临国只有曲夏州有棉花。
马家众人听到这话,更加确信,无论如何白叠子的买卖都要继续做下去。
实在是利润惊人啊。
等纪楚在做棉衣上吃了亏,就知道利润高的好处了。
那边做一套棉衣棉裤要九斤棉花,要价不过二两三钱。
做成白叠子,九斤的棉花,则能卖二十六两之多。
都说纪楚聪明,他到底会不会算账,还费力不讨好。
“那最近一段时间,就好好研究怎么织白叠子。”马老爷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似乎只能手工纺织。”
手下人道:“棉絮太短,很难成型,不过做出来的东西是真漂亮,不愧是前朝贡品。”
提到如何纺织,马家确实有些本事,他们有不少技艺高超的纺织女工,以及手艺极好的绣娘。
这些工人们正细细琢磨怎么把棉花织成布。
虽说织成布之后,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可这份聪明跟勤劳却是不可更改的。
那边老爷们在想着怎么赚钱,女工们则认真琢磨这项技艺,还感叹道:“这棉花着实是好,就是太难织了。”
“对啊,看这细腻程度,白花花的,真好看。”
“看,这样织会不会好点,很耐用,纹理还漂亮。”
“这个好,也不知道他们染不染色,若能染色,估计会更华丽。”
其中有人低声道:“就是织好了,咱们也买不起。”
“我还是更喜欢把棉花弹得松软,然后做衣服穿。”
“对啊,棉衣咱们还是买得起的。”
说话的时候,有个女工还道:“我娘家就是曲夏州的,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家都送了棉衣,便宜好穿。”
说话间,众人的话题已经从棉布换成棉衣了,还讲今年冬天自己也要买一身。
而且她们自己会做衣裳,只要买了棉花就好。
“希望今年冬天棉花不要涨价。”
“是啊,一斤一百五十文还算可以,倘若以马家收购价,就要三百五十文,我家就只能做一身棉衣了。”
不少人回过味。
是啊。
马家家大业大,无所谓收购价格,他们让工人做成白叠子,还能疯狂敛财。
可普通人家同样要承受三百五十文的价格。
这让他们怎么办。
这些纺织工人靠着自己的技术,才能买一身衣服,更穷的人家呢?
一时间,众人研究如何织白叠子的心情也没了,好像全都在无意识地摸鱼?
马老爷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当白叠子确实难做。
这也正常,谁让这是贡品呢。
现在他们主要应对外面的麻烦。
因为他们发现,永锦府府衙,对他家也是不冷不热。
之前说京城传来两个消息。
一个便是广宁卫战事,这让纪楚低价买棉的事直接反转。
人家平价买,是为了更多士兵有棉衣穿,也是为了朝廷省钱,你们在这话多。
这个主要在民间引起反响。
另一个则是许大人为纪楚说话,作为户司左侍郎的他,直接说跟永锦府的棉花买卖,只不过开个头,并未谈成。
这点则是证明,纪楚没有两面三刀,更没有翻脸不认人。
都没谈成的事,难道也要纪楚照做?
百姓们对此没什么想法,但官场则不同。
隔那么远,许大人都想着替纪楚辩解,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家之间关系如此亲厚,轮得到你们在这打抱不平?
同时也让永锦府衙门这边颇为尴尬。
马家搞的这一滩事,让他们衙门里外不是人。
你们做你们的买卖,扯上官府做什么。
高价跟士兵抢棉,就让本地兵司跟常备军不爽。
现在又闹到户司侍郎那,永锦府知府都有点头疼,要想办法向许大人解释,他们没有故意这样做,纪大人的人品,他们一贯敬重的云云。
许大人是朝廷以及太子身边的红人,回京之后直接去了户部这样重要的地方。
谁敢得罪啊。
那些说纪楚背叛许大人,投奔新知州的说法,根本不存在!
大家不要乱说话了!
永锦府府衙被牵连,对马家自然没什么好脸色,这让马家上下更是坐立不安。
还未跟纪楚正面对上,就已经惹了这么多麻烦。
别说马掌柜,就连马老爷都有些后悔。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强忍着,等沾桥县忙不过来,求永锦府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好狠狠报复回去。
还有就是,白叠子要大赚一笔!
一定要大赚!
否则这段时间的亏空怎么办!
马家此时此刻只能忍耐,同时对纪楚的恨意加深。
他们马家最近一切麻烦,都是纪楚带来的。
但就算恨,也不能摆在明面上,给沾桥送去的布料针线,还要优先安排。
没办法,就算恨也要做买卖啊。
这种软弱的性子,纪楚听了都觉得可笑。
而赶到沾桥县的丁老爷已经跟沾桥签订了契约。
棉花之乡沾桥县独家授权!
还有白婆婆亲自教导手工纺棉线的技巧!
天啊,他们走什么运气,竟然被如此眷顾。
丁掌柜急匆匆赶回去的时候,丁老爷完全不敢置信。
之后琢磨出来,这就是为了让马家知道好歹。
而且人家纪大人根本没有直接打击他家,只是扶持另一家而已,这手段不知道高明多少倍。
这种做法,只会让大家明白,纪大人从未想打压过谁,不过是扶谁家,谁家就能起来罢了,大家有点眼力见儿不行吗。
反正丁老爷是连夜赶到沾桥县,生怕这好事再找到别人。
丁老爷看着契约,笑得牙都露出来。
天啊,这是什么好事,真签了啊。
以后天底下的白叠子,独他一家。
什么叫物以稀为贵?
什么叫真正的贡品?
纪大人还吩咐,既然要做,就要做最精品,稍微有一点瑕疵都不能售卖,否则便是砸了白叠子的招牌。
既然是奢侈品,就要有奢侈品的稀缺跟名头,务必做得极尽华美,而且不可替代。
一切都要找最好的。
最好的棉花,最好的绒毛,最好的纤维长度,最好的女工。
还有沾桥县亲自帮忙宣传,一定不能降低白叠子的高贵。
到时候,还会出一个棉花行业标准。
他们会把棉花不同纤维长度,划分为十个等级,不同等级对应不同价格。
以及不同工艺制造的不同棉布,也有不同的价格跟等级。
作为商人,丁老爷认真细致地听讲,就差直接说:“大人,要不您来经商吧,您要是来了,咱们肯定做大做强。”
不过制定行业标准,确实有利于定价,这对以后的发展都有好处。
标准制定到最后,丁老爷更加确定,这规则并非针对所谓的马家,就是为了让棉花市场更加规范而已。
有了这个东西,价格才不会乱套,也会让大家买到各自需要的东西。
丰俭由人才是最适合大家的。
可想而知,这套规则不是突然拿出来,应该是纪大人早就做好的准备。
丁老爷千恩万谢,最后低声对纪大人道:“大人,您真的不需要帮手吗,我们家可以让最好的绣娘们偷偷过来帮忙,银钱方面您也不用担心,我家自己承担。”
这意思就是,他们自己运人,自己出钱,帮您解决十万套衣服的事,您里子面子都有。
这种帮忙的方式,便是投桃报李了。
其中花费的银钱虽然多,但他们在白叠子上,绝对能赚回来。
再说了,能跟纪大人打好关系,便再值得不过。
谁料纪大人还是笑着摇摇头:“好意本官心领了,不过暂时不用,你们把布料针线及时运过来即可。”
“一定一定,已经在路上了,而且我家在沾桥的仓库,随便大人您用。”
这点纪楚没有客气,运来的大批物资,确实需要地方放。
丁老爷并未在这太久,纪楚明显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十万套衣服,怎么都不是轻松简单的事。
而丁老爷这边还要停留一段时间,手下绣娘们在白婆婆那正式拜师学艺,他则收集棉花最精华的部分。
每朵棉花最柔软的部分,一斤五百文!
这个价格一出,沾桥县都震惊了。
真的吗?
比之前马家的三百五十文还要多?!
可再听其中要求。
不少人家的棉花都不行啊。
他们手里的棉花绒毛纤维极短,根本不合格的。
这才有人道:“应该是刚采摘的棉花上才有,去年都做到咱们自己的衣服里了。”
“是啊,想要最好的绒毛,要等到今年棉花收获。”
“听说百亩地才能凑齐一小捧。”
“我的天,那多珍贵啊,怪不得五百文一斤呢。”
“去年的棉花别想了,都是陈年旧货,等到今年的新棉上市再说。”
“还要去官府认定等级,咱们也看不准啊。”
之后又传出消息,丁老爷十分艰难收集到五十斤最好的绒毛,已经打道回府了,说等到今年新棉上市再来。
这五十斤绒毛都是官府认定过的,可以做成白叠子。
官府认定又是什么?
很快,沾桥衙门把棉花标准拿出来,百姓可以按照自家手中棉花情况分等级,每个等级都有指导价。
不是所有棉花都能卖高价!
不一样的!
大家不要被迷惑了。
也不要一听高价,便把东西囤到手里,之后根本没人买!
此消息传到永锦府,不少暗自做白叠子的商家都傻眼了。
什么?
做贡品白叠子的棉花纤维有要求?
之前大家私自买的都不合格?
什么?
经过沾桥县认证过的绒毛长度,才能做白叠子?
否则都是假冒伪劣?
沾桥县今年只认证了五十斤最好的棉花纤维,只有这些才能做成最好的白叠子。
这五十斤棉花,全在丁家手中?
也就是说,今年新棉下来之前,其他商户出的白叠子都是次品。
只有丁家才是最精品,才是上供的水平。
消息传到马家,马老爷直接摔了碗碟,原本正在吃饭的他,把整个桌子都掀了。
作为永锦府最大的纺织户,做出来的白叠子只是次品?!
投入好几千两银子进去,还忍气吞声的,只是次品?!
没有沾桥县认证,就不是精品了!?
凭什么?!
马家不服气,他们甚至直接提出抗议。
凭什么沾桥县能定规则?!
凭什么他们能分等级?!
可整个永锦府的纺织户都不敢吭声。
凭人家纪楚在啊。
凭写了《棉花要术》的白婆婆白花妹在啊。
而且当年的沾桥县,就是前朝贡品发源地,人家要是不能制定规则,谁还能?
别忘了,如今的棉花行业是谁推广的。
大力发展棉花的又是谁。
而且沾桥县已经被曲夏州称为棉花之乡了,他们不定规则,谁又有资格?
至于制定的标准,大家也看了,并非无中生有,也确实是实行的行业内准则。
大家更为吃惊的是,纪大人把这一套玩得太熟悉了。
不少江浙富商听了都咋舌。
直接制定标准,作为标准的执行者,等于双方正在比赛呢,他们不当选手,只当裁判。
这种轻飘飘的手段,实在过于老辣。
马家想扰乱市场,纪大人直接制定规则,让他们在规则内玩。
这谁玩得过?
可以说棉花标准一经问世,其定价权就在曲夏州沾桥县了。
以及谁做的白叠子最符合要求,也在沾桥县。
而现在最符合要求的,并非投入成本最大的马家,而是老老实实做事的丁家。
看来永锦府织造第一的名头,很快就要易主。
马家只是过去式,丁家才是未来。
事情到这,马掌柜直接被撤职,换了新人上来。
马老爷亲自出面,跟之前想买白叠子的富商联系,说他们家的白叠子马上就能做出来,问问如今的价格。
可人家直接道:“你们家的只是次品,卖不上价。”
“还是丁家的好,那可是整个平临国最好的棉花。”
“对啊,沾桥县认定过你们家的白叠子吗?没有吧。”
气得马老爷直接道:“那不过是个说辞,说说而已!棉花都差不多!”
对方却笑道:“都说到这了,可那白叠子也不过就是棉布而已,比之工艺复杂精湛的丝绸又如何?说到底都是布料,为何能喊高价。”
有钱人家,什么布匹买不到,凭什么要你的白叠子。
无非因为稀有,因为前朝皇室专供。
他们都买皇室专供了,还在乎实不实用,还在乎东西是不是差不多?
大家都是做买卖的,白叠子价高,到底因为棉布确实好,还是因为名头响亮,所有人心知肚明。
如今纪大人上道,不仅搞官府认证,还找前朝的工艺来做,赋予的价值就更不一样了。
同样是白叠子,穿官府认证过的精品白叠子,跟穿你家偷偷做的此等白叠子。
哪个更体面?
看着一模一样?
真的一样吗?
那些为了面子买单的权贵,怎么可能省小钱丢大面。
马老爷就是知道,才明白纪楚这一招出来,他们家已经无力回天。
做出白叠子又如何,要么低价卖出去,还要承担卖次品的名声。
那丁家能饶得了他们?
便是为了讨好纪楚,都会大肆宣扬这件事。
这让他们马家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马老爷纵横商场一辈子,抬高的价格,收购的桑田不知多少。
竟然在这上面翻了车。
对方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到现在,他甚至都不寄希望沾桥县缺工出丑了。
因为事到如今,沾桥县大部分事情做得极漂亮,人家彻底掌握了棉花的定义。
而且永锦府各家为了能买到沾桥县认定过的棉花,必然会争着送女工过去。
十万套棉被服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也没人敢嘲笑,都会急匆匆去帮忙,而且分文不取。
甚至广宁卫那边知道,纪大人为了他们的兵士能穿到棉衣,其间做了这么多事,更会体谅他。
这一切的一切。
他们马家都输了。
他们再也等不到翻身的机会。
可马家的噩耗还未结束,真正致命的事情才刚来。
之前马家说沾桥急功近利的事,大家可都没忘,就连这件事也让众人明白,纪大人做事很有规划,十万套棉衣棉裤,尽在他的掌握。
从四月初十开始,曲夏州州城数科,就有车夫拉着一车车机器往沾桥县的方向走。
因为这里的道路都修缮过,所以即使东西很重,也只要五天时间便送到了。
一起过来的,还有小宋训导,蔡夫子,蔡娘子,纪楚的娘子,李娘子等人。
她们过来做什么?
难道是一起赶制衣服,那人也不够啊。
还有这些机器是什么,弹花机吗。
沾桥县现在不缺弹花机啊。
在大家疑惑中,蔡娘子直接道:“我们是来教大家用这些缝纫机的。”
缝纫机?
蔡夫子深吸口气,身边几个数科学生也一直点头:“缝纫机。”
其实名字非常好懂。
缝纫是什么,大家都能理解。
缝纫机,就是针织的机器?
纪楚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满脸喜色,见娘子也过来,稍稍点头,随后跟众人道:“这次的棉衣棉裤,就由这些机器缝纫。”
蔡夫子立刻道:“这是第一批五十台,后续还有四百多台,很快就能送到。”
急忙送来五十台,自然是教学用。
教导沾桥县女工们如何使用缝纫机做棉衣棉裤。
跟过来的沾桥其他官吏看着这些机器,甚至有点傻眼。
还在沾桥做生意的永锦府商贾,更是不敢置信。
方才他们说,这是什么东西?!
代替人工缝纫的机器?!
有这种东西?!
心里活络的,立刻问道:“纪大人,这东西可以提高人工效率,是吗?”
“机器缝得好吗?会不会不牢靠。”
“这东西多少钱台?!我们可以买吗!?”
纪楚看向数科众人,小宋训导则直接站出来道:“缝纫机的专利由曲夏州数科独有,最先生产的五百台缝纫机,只供给沾桥县,其他人若是需要,还要再等等。”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捕捉到数科这个名字。
曲夏州数科!
去年的弹花机改进,以及数科联盟,就让人知道它的名字。
现在又搞了缝纫机专利?!
而且这缝纫机,真的很好用吗?!
重重疑惑之中,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一些掌柜也不说回去的事,只留在沾桥县,等着看缝纫机的成果。
看着看着就发现,人家沾桥县不着急的原因,就是早就有准备。
颜县令先是开放了官学,把官学闲置的部分空出来,专门用作缝纫机教学。
只有是平临国女子,有针织经验的,都能报名学习。
报名第一日,官学门槛都被挤破了,几百上千女子都过来凑热闹。
一个好奇缝纫机是什么,二是相信纪大人的选择。
可惜现在机器只有五十台,第一批被选中的女子也只有一百人,两人一组,可以更好使用缝纫机。
这一批女子自然都是有经验的,手上功夫利落,裁剪衣服也不成问题。
刚开始的学习或许有些别扭,但只要上手之后,她们的速度比谁都快。
毕竟基础的原理没有变,只是缝纫的速度变快了。
原本需要长时间针织的地方,现在只需要脚上一踩,立刻成型,而且针脚既整齐美观还结实。
期间还有不少女工提供别的缝纫方法,蔡夫子他们立刻记下,回头还能多添置几种针法。
从四月十五开始,女工们两人一组废寝忘食地学习。
有时候天黑了都还想继续做工,这方法实在太好了。
甚至有手头快的女子,已经做好一身棉衣棉裤。
原本需要两个熟练工,三日才能做好的衣服,现在两个人只要一天,直接做好一套整齐的衣物。
这速度提高得简直难以想象。
这便是工具的魅力啊。
等到第二批缝纫机送过来,第一批的学生,大部分都能上岗了。
沾桥县也早就准备好场地,甚至按照纪大人要求,全都戴上口罩,在棉被服作坊里做工。
依旧是两人一组,正式进行十万订单的制作。
四月二十五,距离正式交货,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放在之前,谁也不相信沾桥县再不寻求帮助的情况下能做到。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多了缝纫机。
等到五月初五,五百台缝纫机,以及一千名女工全部到岗,迸发出的产能,让整个沾桥县做惯纺织生意的掌柜们陷入深深地怀疑。
他们做了大半辈子的纺织生意,却从未遇到过这种场景。
一千人,一天五百套棉衣棉裤轻轻松松。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效率?
这样的速度已经足够夸张,但人家沾桥县还不觉得满足,人家还有其他方法加快进度。
那就是把剪裁跟缝纫彻底分开。
早就开始招专门剪裁的女工。
甲车间剪裁,乙车间缝纫,还有丙车间专门用来给各处备料。
主打一个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这样的结果非常明显。
他们不用招太多懂女工的人。
剪裁可以找有经验的人,也能按照模板剪裁。
备料谁来都行,甚至用十几岁的娃娃都不成问题。
最核心的缝纫,则用机器提高大家的效率。
这就是人家沾桥县的打算。
这就是人家纪楚的打算。
他们从最开始,便没打算用永锦府的女工,顶多从附近两县请来缝纫女工罢了。
这甚至让很多永锦府的好手扼腕。
她们也想去啊,也想试试缝纫机是什么样的。
而且不少人有预感,早点学会缝纫机的使用方法,不仅对现在好,对以后更好。
至于沾桥县的十万订单,如今早就不是问题。
合理的分工,以及缝纫机的提速,甚至数科还专门又送来二百台机器让他们放心。
最后的产能,则是一天一千七百套棉衣棉裤。
甚至这还是两班倒,还未三班倒。
倘若让机器日夜不停,速度只会更快。
说出去简直像开玩笑。
可在场所有人都见证这个奇迹。
缝纫机的效率让人不得不服,沾桥县跟纪楚的调配能力更让人惊叹。
人家做事太有条理了。
怪不得刚开始不疾不徐,认认真真备料,认认真真招人。
然后等着缝纫机过来。
等会。
缝纫机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研究出来的。
纪大人什么时候做的这手准备?
提到这,众人忍不住看向数科。
总不会是早就在设计缝纫机了吧?
小宋训导擦擦头上的汗,那倒也没有。
“纪大人来沾桥之前吩咐的。”
那是什么时候?
有人算了算日子,差不多是三月中旬那会。
颜县令睁大眼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设计出这么好用的机器?!”
沾桥县衙门众人下意识看向蔡夫子,以及数科的学生们,产生无与伦比的敬佩。
你们这速度?!
是认真的?!
蔡夫子却道:“缝纫机的设想是纪大人提出来的,其中原理并不算难。”
呵呵,并不算难。
您认真的吗?
他们就算不懂设计,不懂理论,也能看出其中零件的复杂程度,您说不算难?
蔡夫子淡定道:“我们有整个数科联盟做后盾,设计一个缝纫机而已。”
重点从来都不是设计,理论基础他们有的是。
而且经过缝纫机的验证,他们很多数学符号太有用了,原本需要几张纸才能解释的数学公式,如今半张纸就能算出来。
跟其他数科大佬交流的时候,更是方便快捷,把他们的问题提出来,对方直接寄来解决的公式。
天知道新学政有多兴奋。
缝纫机降世算什么,他们的数学符号才是最优秀的!
其他人不了解数科大佬们的想法,但差点给大家跪了。
往日被人轻视的数科,不到一个月时间,做出这样厉害的机器。
是他们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啊!
消息传到掌柜们耳朵里,人已经在往曲夏州数科跑了。
他们要预定缝纫机,他们要请几个数科大佬回去养着。
那缝纫机绝对会改变整个行业,成为人人趋之若鹜的好物件。
甚至还有做工的女工们,也被很多作坊预定,她们会用缝纫机!就值得大价钱雇佣!
沾桥县被服作坊的事,经过口口相传,消息到曲夏州的时候,已经神乎其神。
那么小的一个县,一天能做出一千七百套棉衣棉裤,这效率太惊人了,闻所未闻啊。
不止如此,那缝纫机的奇迹更是夸张,轻轻松松提高五倍的效率,而且缝出来针脚比人的还要整齐。
别说做出十万套了,十五万套都不算难。
听说留在那边的董千户等人几乎不敢相信,日日去仓库数棉衣,看着一天能多一两千套衣服,都快哭出来了。
对了,人家的一千七百套,是指衣服加上裤子,是两件。
真说出去,那就是三千多件衣物。
这数字绝对能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反正永锦府所有织造商人倾巢出动。
或者说不止永锦府,整个陇西所有裁缝铺,纺织作坊,统统都往曲夏州州城跑。
目的只有一个。
缝纫机。
他们想要缝纫机!
谁买到缝纫机,谁就掌握了速度!
去年的弹花机确实厉害,但大家都没有棉花,也就无所谓。
缝纫机这种人人都要用的东西,真的有所谓!
而且他们断言,其他地方的人还没来,那是还没得到消息。
倘若其他地方的人得知缝纫机的好处,必然快马奔来。
曲夏州官学数科!
他们来了!
在众人抢购缝纫机的时候。
广宁卫第一批棉衣棉裤已经开始往回运输。
董千户的手都在颤抖。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刚开始在曲夏州州城见到纪大人的时候,都觉得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来到沾桥县之后,也忧虑过能不能全部交货,心里还在想,能交一半也可以的,他们真的不挑。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打破他的认知。
所有的想法就是,这也行?
这也行?
还能这么做?
等缝纫机过来时,董千户已经没法思考了,他平日还算冷静,但这个时候真的冷静不下来。
那么多棉衣真的做出来了,而且还是保质保量完成的,一点也不糊弄。
棉花弹的松软,布料选得合适,就连针脚都结实无比。
一件件棉衣棉裤,全都漂亮得厉害。
他都不敢想,这些东西运到广宁卫,能让多少弟兄们在冬日保住性命。
这让他面对纪大人的时候,简直无话可说,就差把这条命送给大人了。
纪大人还笑,说他要命没用啊,还是好好做事吧。
董千户看向兄弟们,开口道:“去吧,我押送最后一趟,估计七月上旬就能出发。”
“告诉邓将军这里发生的事,千万要记得这是纪大人的努力。”
这话自然是私下里说的,可不用他吩咐,大家都知道要说什么。
众人纷纷点头,踏上押送棉衣的回途路。
来的时候有多忐忑,如今就有多高兴。
路过永锦府的时候,他们还听说马家的一些事。
“他们家卖了好多铺子,几个兄弟都分家了。”
“还想着看纪大人的笑话,还想着沾桥县做不来那么多棉衣,他们可以帮忙,现在傻眼了吧。”
“都是他们自作自受,那些白叠子也砸手里,听说有人的富户宁愿买其他人家的次品,也不买他们的。”
“为什么啊?”
“还能为什么,都说他家走背运,谁买谁倒楣。”
“这话谁说的?!着实可怕啊。”
“曲夏州那个新学政啊,他之前可是宫中钦天监的,有点本事的。”
“那确实要信。”
运送棉衣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还有这说法?
那不得不信了。
再仔细听马家的事,据说赔了不知道多少钱。
他们府衙的人也很不耐烦马家,说是他们惹是生非,让知府十分不快。
总之多种原因下,如今的马家已经不成气候,最风光的则是丁家,那个跟纪大人合作的丁家。
丁家他们知道,给沾桥被服作坊的衣料又快又好,每每过来还很客气,看来获益着实不小。
他们回广宁卫的途中,遇到不少快马加鞭奔向曲夏州的商贾。
目的只有一个。
缝纫机!
他们要数科的缝纫机!
对了,身边有没有数科联盟的人啊,能不能托托关系,买一台回去?
那样高的效率,他们真的想要!
途中歇息的时候,那些商贾们还好声好气,想求求他们,看看机器缝制的衣服。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再看他们又是请吃饭又是请吃肉的份上,拿出一件让大家瞧瞧。
不看就算了,这些专业的商贾们,揉揉自己的眼睛。
针脚完全一致,这是最好的绣娘才能做出来的,而且这么细密,更需要费神。
所有角度完全一样,分毫不差。
放在绣品里,绝对是上等货。
缝纫机比他们想象中的,好像还要好。
以前怎么就没认识几个学数学的人啊,现在只怕排队都排不到他们吧?真是愁人!
要不把孩子们送去学数学吧,万一搞出更好用的机器呢!
曲夏州官学数科。
夫子们看着那四个大字,一战成名,深深无奈。
再听着外面敲门的买家,更是无奈。
他们好像,真的一战成名了?
现在整个平临国都知道数科联盟干了件大事。
用纪大人的话说,稍稍出手,便让全国知道数科的厉害。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设计出改变行业的机器。
这要是没有一战成名,那才奇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