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其实考课院的官员在县学门口, 就被人认出来。

毕竟三个人气势不同,身边还有那么多随从。

那宋右考还是本地教谕的三叔,能认不出来吗。

但纪楚却拦下道:“既然是微服私访, 肯定有其原因。”

让长官们看看真实情况,也没什么不好。

不管是好的, 坏的, 都可以看。

看到了才能解决问题。

但他也没想到,三个人竟然被百姓围住, 还要个说法。

等了解了过程才知道,那拿着扁担的老汉耳背, 就听到纪楚,又听到无能。

一下子就把老人家气到了。

老人家自己道:“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未见过这么为百姓考虑的好官,你们就要把他撤走,不行!”

说着,他还道:“去年要不是纪县令送炭火衣食过来, 我说不定就死了, 还能再活到今年?”

这基本上说出许多人的心声。

从去年冬日扶济开始, 纪县令在他们心中,就是好官。

这一年来所有事情, 基本是出于对扶济的信赖。

考课院三位大人听此, 难免有些动容。

反而是纪楚有些不好意思, 他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赶紧道:“好了老人家, 不管为什么,您都不该动手打人的,同周大人道个歉吧。”

老人家知道自己错怪了对方, 连连道歉,还要赔医药费。

周大人揉揉头,还是算了吧。

这老人家冬日都需要扶济过活,自己还要他赔偿,那也太不讲理了。

等纪楚陪着几位大人离开,才有人道:“这难道就是前来考究大人的官员?”

“啊?这样的话,那我们是不是给县令大人添麻烦了?”

要说麻烦,也确实有。

但不至于太多。

这经历对三位官员来说也是新奇。

再说,方才百姓们群情激奋间,还让他们了解不少实情。

甚至有些震撼。

三个人对视一眼,都从中看到惊愕。

要说官声这事,只听说过有夸大的,却从未见过这般低调的。

以他们所见所闻,随便一件事拿出去宣扬,安丘县的名声,纪楚的名声,都不至于这样差。

换句话说,纪楚只要把事情写明上报,他今年的考核绝对是上等。

再加上如此受百姓爱戴,得个上上都有可能。

毕竟以考核标准,四善三最法,那也是没问题的。

德、谨、公、勤,这四条,纪楚全部都做到了。

若他做得不够好,那百姓们根本不会为他说话,更不会因为惧怕他被撤职,就群情激愤。

至于三最。

从劝农再到抚民,再到帮忙修补房屋,不让百姓流离失所,以成流民。

这些都是实打实在做,半点没有虚假。

可他并不夸耀,甚至低调得过分了。

在驿馆住下后,三位官员不约而同齐聚。

自然要讨论纪楚的考核成绩。

“上等。”宋右考直接道,“事到如今也不瞒着大家了,考核之前,我就听侄儿提起过本地县学的事,当时就觉得安丘县县令值得一个上等。”

其中意思就是,我侄儿求情了,但跟求情没关系,实在是纪县令做得好。

陈左考停顿片刻,想到受到的嘱托,也道:“我也觉得是上等,他这官做得确实好。”

“而且也有人请求通融。”

谁啊?

宋右考跟周大人同时看过来。

而周大人自己也道:“上等。”

“若他不是上等,其他各县县令更得不到了。”

周大人也心道,还有人同他说过,给纪楚放放水的。

这么一盘算,周大人忍不住问道:“纪楚籍贯何方,师从何人?有无关系?”

否则怎么那么多人给他请求啊。

想来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

以安丘县,纪楚在外的名声,他今年的考核必然艰难。

所以大家不约而同找人求情。

目的就是让他顺利过关。

但实际上,人家根本不需要自己放水。

凭着自己的本事,只要是不瞎眼的,全都知道纪楚这官做得如何。

倘若曲夏州都是他这样的官员,只怕不到三年时间,整个曲夏州百姓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更不会像其他县那样,每年冬日冻死冻残疾的数不胜数。

周大人心里一震。

纪楚不简单啊!

他背后肯定有人!

三人对视一眼。

妥了。

就是上等。

“但州城那边不好交代,户司长官肯定盯着。”

“怕什么,纪楚不愿意说,咱们帮他说啊,把事实摆在面前,户司那老头不同意也没办法。”

说话的左右考官看向周大人。

周大人点头:“没错,就是上等的成绩。”

“如果不服,就摆事实讲道理。”

纪楚今年的考核成绩确定,三个人反而放松了。

等他们离开后,教谕偷偷摸摸跑过来:“上等。”

这肯定是他三叔宋右考同他私下透露的,好让大家安心。

纪楚微微点头,谢了宋教谕,对方却道:“你交待的其他事,我也帮忙办了。”

主要是让长官们捎个信,再购置一批四书回来。

还有请长官帮忙问问曲夏州新购置的农具,他们安丘县想买。

那毕竟都是州城的长官,他们一句话,可比自己说多少句都管用。

特别是宋教谕在州城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不过让宋教谕都意外的是:“周大人听说过,竟然也点头帮忙。”

“这周大人还真是个热心肠。”

热心肠?

纪楚微微皱眉。

毫无往来的周大人也帮忙办这些小事吗。

殊不知在现在的周大人心里。

纪楚人脉甚广不说,本身还有能力。

这样的人若有需要,肯定能帮就帮。

往后官场沉浮,谁知道需要谁帮忙啊。

不过纪楚就算知道原因,也不会反驳。

这种美丽的误会,多一点更好,那他办事更方便!

年底考核这一关终于过了。

上等的成绩。

足够让大家安心了。

“好了,此事了结,咱们要去村子里发扶济了。”纪楚说着笑,“去年那会匆匆忙忙,今年可以从容一些。”

这么算着。

他来安丘县就快一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就在安丘县进行冬日扶济的时候。

总算办完差事的周大人等人回到州城。

连着一个月的奔波,却还没结束。

递到吏部的考核文书果然被质疑了。

“纪楚为什么是上等成绩?!”

提出疑问的,正是户司其中一位长官。

他快要气死了。

今年陇西右道五个州府,就因为安丘县的粮产不丰,让曲夏州位处倒数第一,让他们被好几个同僚笑话。

虽说前些日子把今年税收都补齐了,那也够丢人的。

差事办成这样,还得了个上等。

把他们户司的脸往哪放?

直接被质疑的,肯定是为首的周大人。

周大人轻咳:“安丘县土地贫瘠,粮产不丰也不能怪县令,他今年还拟了几本册子,教当地百姓施肥种田,那里百姓人人交口称赞呢。”

“去年均产二百九十斤,今年只有二百五,难道也能怪田地?”

“说不定正是他那施肥方法,让今年粮食减产。”

周大人又道:“哪有这种说法,粮食本就看天吃饭,别说是县令,就算是皇上来了,也控制不住啊。”

双方争执着。

一方觉得纪楚政绩不佳。

另一方却抛出自己所见所闻。

说完之后,户司这位长官自己都傻眼了。

“推广肥料,鼓励养蜂,种植油菜,还广开县学。”

做了这样多,那税收还是不高啊。

纪楚不会在胡乱搞事吧!

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如此扰民?

不过此时,州衙门几位主事相互看看,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测。

就连户司长官都闭嘴了,他看着周大人他们带来的肥料使用手册,确定上面不是胡言乱语,甚至简明扼要地写出制作使用说明。

这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所写,确实言之有物。

下面的人争执不休。

长官们却看向周大人,想让他给个答案。

富民。

做了那么多,税收却一般。

多出来的银钱哪去了?

不会凭空消失。

多半是给了百姓。

户司主事似乎想到什么,开口道:“上等就上等。”

“还有他要的农具,立刻拨调过去。”

等户司主事去到知州府上,显得沉默许久。

那知州见他寡言,开口道:“安丘县的事,你知道了?”

“老师,那纪县令是在?”户司主事开口道。

户司主事由曲夏州知州一手提拔,也是他的恩师。

“夏税的数字就不对劲,我便派人去查了查。”知州今年五十多了,人有些老态,坐在椅子上慢慢道,“他们安丘县的麦穗都比其他地方沉,家家户户都吃得起白面。”

“这亩产能是二百五十斤吗。”

不止如此,养蜂,种油菜。

一项项都是收入。

可最终报上来的数字,却是极低的。

“他们的亩产应该有三百四十斤。”知州叹口气,剩下的话不用多说了。

户司主事嘴张了张。

两人在官场许久,自然看出纪楚的把戏。

但谁都不能拆穿。

知州五六月份就知道这事,却并不声张,就是因为不能说。

人家纪楚是在平指荒为田的账。

声张了又如何,难道还能派人去查?

到时候查出来的结果,只会更让人糟心。

“咱们就不该来这个烂摊子!”户司主事脾气本来就不好,这会更暴躁了,“朝中去年撤掉曲夏州知州,换做您来,想让您把曲夏州的局面收拾好,还要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这谈何容易。”

曲夏州指荒为田的数额堪称恐怖。

他们也在努力平账,各地买来最好的农具,为的也是这个。

知州让他不要激动,看向安丘县方向:“这不是有人在做了。”

“是个好的开始。”

“所以是您让周大人他们去做纪楚的考课官?为的就是给他开路?”户司主事反应过来。

“能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他了。”知州并未否认,“以他的聪明,应该能看出来。”

所以放手去做吧。

知州也想知道,纪县令能把安丘县经营成什么样子。

“他那几本肥料制作手册,让农司的人查验一遍,若无问题,大力推广。”

官声这事,纪楚可以不要,他们却不能不给。

等纪楚反应过来。

州城送来的大批农具,各种器具,以及百十头耕牛,印好的四书,全部送到安丘县衙门口。

还是赶在大雪封路前送来的。

这些东西无异于雪中送炭啊!

等到明年一开春,这些东西全都用得上!

纪楚眼睛亮了,看着东西无比欣喜。

他这羊毛薅得是不是有点狠?

最好的农具,百十头耕牛,想想做梦都能笑醒!

被派来送东西的人,还是周大人家中子弟,想到长辈的吩咐,心里更确定了。

纪县令就是后台人脉。

否则衙门怎么那么快松口,还给这么多东西。

最重要的是。

纪县令今年的年底考核,最终成绩并非上等。

而是上上。

四善三最。

七条全部过关!

而全部过关的人,则会被标记为上上。

换句话说,纪楚今年的考核成绩为满分!

整个曲夏州,历来能得满分的人屈指可数。

纪楚却偏偏拿到了,听说还是知州跟户司主事,吏司主事同时点头。

衙门上下看到考核文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人傻乎乎地问:“那纪大人是不是不会被调走了?”

“肯定不会!”

“太好了!纪大人不会走,我要赶紧把好消息告诉爷奶爹娘。”

“我家也是,我家婆娘天天发愁,就怕纪大人被调走。”

“就连我家儿子也是,日日都问呢。”

看着衙门众人全都不设,来送东西的差役们摸不着头脑。

你们家长官,真的有这样好?

等吃着县令夫人备下的热腾腾饭食,这些州城来的差役们算明白了,人家长官就是好,县令夫人也想着大家。

谁不想在这种长官手底下当差啊。

可纪楚还在等其他书信。

那送信的人拍了拍挠头。

他只顾着考核文书,忘了另一封吏司的信件了。

范师爷,马书吏,宋书吏全都看过去。

吏司?

他们大人什么时候又跟吏司打交道了。

纪楚也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这事最好办成了再说,省得让大家再失望一场。

李师爷同样上前,他同样想知道事情办成了没。

打开吏司的文书。

上面的内容让纪楚长舒一口气,明显高兴不少,他把信件递给李师爷众人,开口道:“吏司同意,安丘县衙门再设官职了。”

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范师爷。

他最喜欢当官,也最爱当官。

去年那会,就想靠着纪大人当上县丞。

但之后吏司给驳回了,好在纪大人没有夺他的权,反而重用他,虽说心里还有期待,却也没多想。

毕竟都当这么多年师爷了,都快习惯了。

可现在猛然得知,纪大人还在暗暗帮他们求官,岂能不激动。

“同意安丘县再设县丞,主簿,典史三职,其他杂职官,及吏书,差役,均听县令调配,不必再报。”

三个职位!

还是官职!

不仅如此,下面的杂职官也能再设!

这对整个衙门的人来说都是好事。

别说他们欣喜若狂,就连州城来的差役们都羡慕。

如果要类比的话。

那县里的县令,县丞,主簿,典史都是正经的官员,属于有编制的“官”。

以前安丘县只有一个县令是官,其他人呢?

什么也不是!

甚至只算临时工,因为实际操持县丞,主簿等职的人都没有编制,下面的人就没有了。

现在再设三个官职,就能往下面设正经的事业编跟合同工了。

比如三班六房众人,都能该给事业编给事业编,该给合同给合同。

下面的人都能有保障。

那被任命为县丞,主簿,典史的三人,更是一步登天,从百姓的身份,直接转为官。

即使是不入流的小官,那也是个官啊。

纪大人暗地里帮他们运作这些事,就是为他们前程考虑,为他们将来考虑。

范师爷都要哭了。

实际上他已经哭了。

十几年勤勤恳恳做事,终于有回报了啊。

纪楚也没让他失望,开口道:“范县丞,以后可要继续为百姓当差,务必恪尽职守,不可懈怠,否则本官还会上书换个人来做的。”

后面既是玩笑话,也是警醒范县丞。

范县丞立刻答:“纪大人,在您手下做事,下官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以后就是正儿八经管着本县粮马的官了,这事他绝对办得妥当。

满脸期待的马书吏,还有笑着的谢书吏,两人分别是典史跟主簿。

马典史主管缉盗监狱,依旧是跟着范师爷做事,也是他习惯的,能当官他就很满足了,根本不计较官大官小。

谢主簿则有些意外,他之前都在农务上忙得多,怎么一下子提拔成主簿?

这点马典史开口道:“你做事更细致,而且对民生了解更多,纪大人让你来做,不奇怪的。”

他们所做之事,纪大人都看在眼里,根本不用担心其他。

不过纪楚还是看了看李师爷。

李师爷微微点头。

他是唯二知道纪大人再次写信给州城吏司的人。

甚至信件都是他递出去的。

主簿的位置,他不是不能做。

而是他不想做。

李师爷跟纪楚是同乡,跟随他而来做幕僚。

以后会随着纪大人的升迁变动。

他有预感,纪大人的未来绝对不止在安丘县。

纪楚朝他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衙门其他人,已经在欢呼了。

临到年末,竟然还有这样的好消息。

以后他们就是衙门正式的人了,纪大人一直都想着他们。

这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跟着纪大人做事,果真是极好的。

冷静过后,范县丞,谢主簿,马典史带着众人再次拜见县令大人。

明年他们肯定会竭尽全力帮县令大人做事,绝不会有一丝一毫懈怠!

如此知遇之恩,必然粉身相报!

纪大人考核得上上。

他们得官职。

安丘县衙门也算双喜临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