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好在商行后院常备着兄弟俩的衣裳, 魏渝寻了件新袍新靴套上。
片刻,就见铜镜里的少年身穿锦白青蝶纹绣袍,脚踩一双靛蓝黑底小朝靴, 腰间挂着上乘玉佩和金丝盘扣香囊, 真衬得肤色胜雪,满身贵气。
魏渝见自个儿头发凌乱, 拿起木梳理了理, 不成想越理越乱, 三两步跑到门口扬声唤着兄长给他重新束发。
魏承闻声而来, 轻车熟路打开桌上的雀纹漆奁,比着魏渝身上的袍子拿出条荷叶绣纹的浅色发带, 又看向里面一排排大小瓷瓶:“用什么香泽?”
“就用那瓶雪苔香,闻着清冽,留香久些。”
魏渝拿起瓷瓶在鼻尖晃了三下, 乌润眼珠倏地亮起来,“这味道倒是……”
说着回身攀上兄长的肩膀,埋头深深一嗅,大喜过望:“我说我怎么喜欢,原是有些像哥哥身上的味道!”
“罐罐。”
魏承怔了怔, 忙微微侧脸躲避,可偏偏胸前的人像只小狗般胡乱嗅闻, 那道温软甘甜的气息直扑在他脖颈处, 他喉间一动,大手忙虚按住小狗的肩膀:“坐好,莫要乱动,仔细误了去闻大人府邸的时辰。”
“对对对,险些忘了正事。”
魏承垂眸拔掉瓶塞将香泽倒在掌心, 倒了两下也只流出来两三滴,倒是足够今儿用了。
“这瓶用尽了,趁着城中铺子没关,一会儿去给你囤买几瓶。”
“没了就算了,左右桌上那些用都用不完。”
“不是说喜欢用这个?”
“我喜欢这个,也喜欢这个,还喜欢这个!”
魏渝揽过来一堆瓶瓶罐罐,歪头笑道:“我打小就花心爱美,哥哥又不是不知道!”
“坐好。”
魏承扳正他肩膀,瞧着铜镜里的人:“不能这样。”
“不能怎么样?”
魏承严肃皱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花心不可取。”
魏渝没忍住笑出声来:“哥哥,你较真起来可真有趣。”
只是他没想到兄长较真起来不仅有趣还很执拗,又过几日他便发现家里和商行都多了满满一妆奁的雪苔香泽。
他有几个头能用这么多?
再者这玩意儿除了作香泽头油还能做什么?
眼下正午时分,魏家兄弟如约前往闻府。
马车刚停,闻府老管事就哈腰上前,喜笑道:“魏秀才,您来了,大人特意让老奴在这候着等您呢。”说着目光又落在魏渝脸上,“想来这位便是魏秀才的弟弟,魏家商行的小掌柜,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极俊秀的人物,您二位还请跟老奴来。”
魏渝展颜一笑:“有劳闻管事了。”
老管事回礼赔笑:“份内之事,担不得,担不得。”
这是魏渝第一遭来官家府邸,就见朱门左右有两头石狮挡煞,入府后打眼一过就能看出此宅与幽州城富商的府邸很是不同,整体庄重死板,不露富贵,就连镇宅的假山池塘的朝向方位也大有讲究。
趁着管事在前头带路,他指腹悄悄挠一下兄长垂在身侧的掌心,见着兄长看过来,他掩唇小声道:“做官好难,宅子清贫不说,就连假山池塘的方位也要行中庸之道?”
“天子当阳而立,向明而治。”*1
魏承顺势拢住他温热柔软的手,垂眸一顿又缓缓松开,低语道:“不过是顺应帝心罢了。”
魏渝听出兄长未尽之意,心道这做官倒是真不比做生意轻松,闻大人远在幽州也得溜须拍马,看来以后他也得低调行事,不能给兄长惹麻烦。
这闻大人五十有余,气度儒雅,还十分平易近人,见着魏渝先问他年岁又问他魏家商行之事,话末感慨道:“魏家商行名满幽州,魏小掌柜功不可没,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通经商之道,后生可畏啊。”
魏渝笑道:“大人谬赞,小子也不过是粗懂些农家本领,全仰仗着兄长和长辈教导。”
“我有一侄,常奔波于邺城和蒙州经商,他早就想结识你这等少年英才,赶巧他今日来到府中,不若我引荐你们认识,如何?”
侄子?只闻其名的汤大公子?
魏渝故作受宠若惊,起身拱手道:“小子全凭大人安排。”
闻大人满意点头,对着一侧的老管事道:“你带着魏小掌柜去见世宗。”
老管事刚哈腰称是。
外头就传来女子和小哥儿娇俏笑声,紧接着门从外头推开,竟踉跄走出个相貌清秀,身着锦衣的小哥儿。
他脸色涨得通红,纤白手指虚虚柔柔拖着瓷白茶盏。
“青哥儿?”
闻大人面露不愉,又往外看一眼:“你这又和白碧胡闹什么?”
闻青哥儿垂着脸道:“爹,我,我不知道您屋中有客,亲手泡了茶想拿与您喝……”
闻大人哪里不知道青哥儿的用意,每每魏秀才一来到府上,他总是借故来送茶水。
他这张老脸都快被丢尽了!
可想到夫人的嘱托还有自个儿的私心,到底还是撑起笑意:“我这个小哥儿被他娘娇养惯了,做事莽撞,让二位见笑了。”
又对一旁的仆从道:“屋子里的茶不够热,用青哥儿带来的给魏秀才和其小兄弟续茶。”
这闻大人家的小哥儿一跑进屋子,魏渝记忆里那股熟悉的水粉香味忽然就对上了。
他恍然心想原来不是闻大人好水粉,是这位哥儿身上的香气?这香气的确好闻,就是忒过浓郁,他总觉得就这么一会儿,自个儿身上也染上了香气。
不过小哥儿好胭脂水粉倒也正常。
愣神的功夫倒茶的仆从已走到魏承桌前,刚要倒茶就见魏承手掌虚遮茶盏,淡声道:“不必续茶。”
这话一出,闻青哥儿用力绞着帕子,面上可见一闪而过的失落,连话都未说扭头就跑出书房。
闻大人像是没见着这一幕般低头饮茶,倒是那老管事极有眼色:“魏小掌柜随我来,汤大爷在偏院暖阁做事。”
魏渝临走瞧一眼兄长,见兄长沉眸颔首,他便也稳妥跟着老管事离去。
人一走,屋子空了大半。
“魏承,你来。”
闻大人捋着胡须起身:“本官作了首诗,你文采斐然,师承商老颜公,替本官增补几个字如何?”
书案上的薄薄宣纸落了首七言诗,上头墨迹未干,可见是才作不久。
魏承细细品读过才道:“大人托物取喻,心系黎民百姓,句仗工整,平仄相协,魏承认为无可增补。”
闻大人听后舒心不少,掸掸宣纸:“你既这样说,那本官大可放心将此诗忝列集|薄当中了。”
他又拍拍魏承肩膀,“官府这三年广泛印刷你所撰农书,幽州蒙州两地数镇百村的田税年年增持,这地方税银一多,也让本官能大力防备灾荒,故而本官开春便得以进京面圣述职。”
魏承忙拱手道:“恭喜大人。”
各地官员无诏不得擅离职守,幽州又偏远,每隔六年才有资格觐见圣上,闻大人明年初春就能进京述职,想来也是近年来政绩斐然。
“本官能有此机遇,自然离不开魏学子的图谱农书,你想让本官怎么谢你?尽管说来。”
魏承神色淡然:“大人能有此机遇也是大人多年兢兢业业,清廉为民,魏承不敢邀功。”
闻大人端起茶水,觑瞥魏承神色,却没看到此子表露出一丝欣喜或是虚伪。
“你当年连中小三元,又为母守孝三年,凤阳镇县令多年在岁计集|薄中赞你是大孝子,听说你当年不吃不喝为亡母守灵数日,实在是孝感动天。当今圣上可是最怜孝子……”
闻大人话只说一半,面上笑着,眼神却充满审视和琢磨,“三年孝期已过,待你八月秋闱考过,可有成亲生子的打算?”
“没有。”
魏承目光平静:“学子不喜女子,不喜夫郎,今生绝无娶妻生子的打算。”
闻大人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话震了震,半晌才气道:“魏承,你是聪明人,想来早已猜到本官有择你为婿的心思,现在只要本官一句话就能让你在圣上面前留下姓名,从此以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是,你学问深,可那又有什么用?我当年学问不比你差,我甚险些入了翰林,可最后还是被下放到幽州,你要知道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学问深的人!四殿两阁门生无数,哪一个没有状元之才?哪一个不是京城贵子!你弟弟就是再通经商,再会做生意,十年之内他能替你在京中买下一处千两金的宅子?你眼下若是入了圣颜,赏赐名利纷至沓来,何必入仕后还在偏苦之地蹉跎时光!糊涂!”
“大人在幽州做府丞十八年有余,饮冰复食蘖,清气满乾坤,今朝得以见圣颜,所依托的正是这些年的精政清廉,一心为民。”
魏承垂头拱手,清冷谦卑道:“大人一直是学子的榜样。”
闻大人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五味杂陈,末了闭眼叹息一声:“魏承啊,本官真是不知道该说你油盐不进还是恃才狂妄了。”
另一边,魏渝正跟着老管事绕过抄手游廊,踏过垂花门便来到一处假山暖阁。
“魏小掌柜稍坐,汤大爷就来。”
“多谢带路。”
魏渝打量下暖阁,没忍住摩挲两下手臂,这闻大人到底是真清廉还是假清廉?怎么冬日里炭火也不舍得多烧?
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到什么后垂眸一笑,端着茶水自饮,浑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了。
不远处正有两人偷偷打量着他。
“魏家兄弟的相貌倒是一等一的绝色。”
汤白碧抚着闻青哥儿的手臂,“我听说一件事,你想不想知道?”
闻青哥儿疑惑道:“什么事?”
汤白碧压着嗓音道:“我听说魏家的二郎很受锦绣布庄孔老爷的看重,想来是打定主意要把言哥儿塞给他,那若是你与魏秀才……那岂不是又要整日与那仗着自家有财,炮竹性子的言哥儿见面?”
闻青哥儿绞着帕子,为难道:“什么?我,我这性子哪里能与言哥儿处得上来,我怕死他了。”
汤白碧忍了笑,又故作愁容道:“如此可真不能让魏家二郎看上言哥儿才是。”
“好姐姐,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汤白碧柔柔笑道:“我帮你,那你可要帮我套一套姑姑替我定亲的那户人家到底是谁。”
魏渝没想到这俩人在背后蛐蛐还不够,竟然还直接来到他面前,本着礼数饶是他察觉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也并未抬头。
闻言哥儿轻咳一声:“魏小掌柜可识得孔家的言哥儿?”
魏渝一顿,见此抬眸道:“识得。”
汤白碧以帕子掩唇,柔柔弱弱道:“我听说孔伯伯早就想着给言哥儿招婿,也不知道这两年有没有选中良人,不过我们言哥儿眼光忒儿高,瞧不上凡夫俗子,我常劝他英才难遇,但凡有些血性的男子也不会上门做赘婿,魏小掌柜以为呢?”
魏渝自然听得出汤白碧话里对言哥儿的讽意,他本就与言哥儿交好,眼下不免起了护人的心思,勾唇笑道:“魏渝只做商行买卖,不做刨根问底的说媒事,这是孔少爷的私事,故而并无以为。”
魏家二郎是在拐弯抹角说她俩是媒婆?管得多?
汤白碧和闻青哥儿哪里被人这样刺过,双双挂了脸,带着几个丫头匆匆离了暖阁。
魏渝蹭蹭鼻尖,这股脂粉香气总算没那么浓郁了。